国学大师金克木

 

 

文化三型·中国四学

 

    □金克木


     眼前道路无经纬,皮里春秋空黑黄
              
                   ——薛宝钗

     ■听说你近来看了几本新书,又有了不同寻常的怪论,是不是?

    □这是你听来的,不是我说出的。

     ■那么你现在说说,好不好?

    口我要说的不见得是你要听的。你听去的也未必是我说出的。对话不容易。现在有人进行问答,如同接见记者或口试,这不是对话。有的双方经过别人翻译,成为三人双重对话。还有的仿佛是对话而实际是聋子对话,各说各的。也有的进行辩论,不聋了,仍旧是各说各的。我们能不能对话而不属于这几种?

     ■我不知道你怎么看柏拉图式和狄德罗式的对话,或则《论语》式、《孟子》式、《金刚经》式等等对话。恐怕你说的那几种还不能概括。

    口概括?谈何容易。现在很多人谈论中外文化;又有人进行中外对比,说是比较文化;都未必能概括所说的对象。有时看来有点象比较三角形和正方形,或则比较空气和灵魂。各比其所比,各有巧妙不同。

     ■不论怎么说,讲文化的定性、变革、动向,总是反映世界上文化“交会”时产生的所谓“张力”(或说矛盾激化)吧?这是世界性的世纪末的焦灼状态。各国论文化者的目光都是从本国望到世界,或则从外国望到本国;讲的也许是往古,眼光却遥指下一世纪。不论讲得多么抽象或超然,总会有狐狸尾巴在隐隐现现。

    口上个世纪末欧洲有文学中的“世纪末”颓废派。现在不是颓废而是惶惑。世界上的人,不论生活圈子大小,眼光远近,地位高低,恐怕是不安的多而安的少。不过有的人是自安于不安,不觉得。也有人喜欢别人不安,惟恐天下不乱,可并不想乱自己,结果却往往是事与愿违。

     ■你不由自主又在概括了。也许是欧洲人喜欢分析而中国人喜欢概括吧?

    口你也是在概括,自己证明自己的话,你也是中国人。

     ■你也是中国人。那么,你对世界文化也会有概括看法吧?

    口请问,怎么讲文化?是照符号学或则结构主义的路子,还是照诠释学(解说学)或则存在主义的路子?现在又在吵什么解构主义,是想打破这两种路子,好象还没有定型。前进了一些,提出了新问题,作了新探索,甚至文体也有新花样(如法国人德里达),不过还是可以用前面两条路子概括吧?至于实用主义,那是到处都有的,不在话下。

     ■据我看,国际上讨论的主题是客观性,问题在语言和思想。据我所知,法国人黎克尔想打通一条合二而一的新路子,但仍是偏于一方。他将弗洛伊德化为“玄学鬼”,好象是企图把本世纪的各种思潮,语言学、心理学、物理学,包括相对论、量子论和格式塔理论等等都纳入一个思想体系。看来喜欢概括的不仅是中国人。你我前面说的不准确。

    口可以有种种概括法。我想从思想传统来概括。目前世界上争论文化和哲学的都着眼于传统。德国伽达默和法国德里达都解说过传统。结构主义人类学者法国列维-斯特劳斯的概括原始社会思想也是追溯传统。传统是指传到今天的。这是逃不出也割不断的,仿佛如来佛的手掌心,孙悟空一筋斗翻出十万八千里也出不去。因为这不仅仅是在时间和空间的量度之内的。现在外国人提出的“语言先于思想”(伽达默)或则“书写先于文字”(德里达)的问题,仍然是客观性(结构、系统)或则主观性(主体、意识)的问题。这也是如何看待传统的问题。这样说有点玄虚。外国人照他们的参照系说话,对于中国人又隔了一层。加上或则换上中国传统哲学说法也会同样玄虚。我们还是用普通人的语言来谈吧。

     ■普通就是寻常,也就是一般,这也是概括。

    口概括文化,划分类型,虽然出于本世纪,也是古典或古董了。我们为了从所谓东西文化或则中外文化的说法稍稍前进一步,不妨在世界文化中概括出大类型。我看可以概括出三个(当然不能包罗一切)。这是很普通的看法,但也不是持各种观点的人都承认的,只算是概括的一种吧。这三型是:一、希伯来——阿拉伯型。二、希腊——印度型。三、中国——日本型。

     ■你说的这三型毫不新鲜。听听你的解说。

    口三型名称只是符号,并不是说中国人个个必属于中国型。三型中可以用第一型为标尺。这一型中的要点是:一、上帝。有一个上帝创造世界和人,主宰一切。二、原罪。人类始祖违反上帝禁令,被逐出乐园。从此人类有了后代,个个人生下就有罪。要到世界末日审判时才能回乐园和上帝再到一起。三、灵魂。每人都是上帝创造的灵魂。灵魂是不会消灭的。四、救世主。上帝为拯救人类使世上出现救世主(弥赛亚、基督、先知),信仰他的人得救。信仰不需要讲道理。五、“选民”。人类中有的人,例如犹太人,或则信仰基督耶稣的人,信仰先知穆罕默德的人,是上帝的“选民”,受到上帝特殊眷顾,是从乐园来又回乐园去的。其他人属于另一种。这一文化型可以把犹太教、基督教各派、伊斯兰教两派、一直到上帝教都概括在内。这种文化可说是有上帝和一元的文化。

     ■我可以由此推出第二型。那是无上帝和多元的文化。所谓上帝是指创造一切并主宰一切而又独一无二的上帝。古希腊和印度都没有这一类型的上帝。他们的神不是上帝,管不了什么事,而且多得很,互不相下。他们的神都很快乐。人也不是生来有罪命定吃苦而是以享乐为第一要义的。希腊神话、宗教和哲学以及印度教各派、耆那教两派都是这样。佛教也是这样,有过去、现在、未来(这三个原词都是印度字)三世佛。佛多得不计其数。说一切是苦,只因以乐为标准。苦不是第一义。乐不了,才处处觉苦,力求从苦中解脱,“往生极乐世界”。没有灵魂、原罪、救世主、“选民”。无论阿弥陀佛或则观世音菩萨都是要你诵他的称号。闻声救苦,不叫就不见得会应了。神、佛、菩萨、耆那(大雄)和救世主的意义不同。“我”、命”和灵魂也不同,仿佛是没有个性的。

    口这两型都要用宗教语言说,因为各种形态的宗教历来是文化的综合表现,最为普及。可是文化并不只有宗教形式。文化是遍及各方面的。“上帝、救世主、选民”不是都采取宗教形式和名称的。灵魂可化为意识、自我、主体、存在等等,哲学家一直追问到今天。“乐园——世界——乐园”的公式,黑格尔的绝对精神也没能逃出去。这两型文化的想法对立而问题共同,所以可以用第一为标尺而说第二。若以第二为标尺,以印度为准,那就要首先提出循环论。世界是无始无终的。有始有终的世界是要循环、要重复的。循环的宇宙有始终而又无始终,“如环无端”。人也是要“轮回”的,生而复死,死而复生。希腊只讲人神相混,无始无终。不重循环而重还原,另有发展。希腊讲的智和印度讲的智不同,但都不是信仰。重还原,于是哲学上有柏拉图、亚理士多德以至赫拉克利特、毕达哥拉斯等人的种种宇宙解说。他们都从外而内,从现象到本质,由二元、多元追一元。印度讲循环也是说明多面实一,无穷而有限。他们说的不是希伯来——阿拉伯那样的由上帝而人再由人而上帝的循环,而是生老病死、成住坏空这样的循环。这一文化传统并没有随古希腊、罗马灭亡,仍散在各处,不限于印度,特别是在哲学思想中。

     ■中国——日本文化为什么列为第三型?看来好象是前二型的混合。用第一型作标尺来看,这一型更原始些,还没有达到第二型,更没有达到第一型。

    口十九世纪欧美人从基督教观点出发持有这种进化论的看法。近代印度也有不少人受其影响,极力把印度传统文化的多神解说为一神,但并不成功。二十世纪中对所谓原始社会思想的看法改变了。野蛮未必低,文明未必高。十八世纪的卢梭讲复归自然,并不是倒退而是前进。现在对原始文化改变看法也不只是历史的如实还原而是要前进。大家看到了文明的德国暴露出纳粹的野蛮。现在的人忽然大讲传统,有两种情况:一是保卫被破坏的,一是去破坏现存的。两者都可以打出传统的招牌。其实革新也有类似情形:有的是迎新,有的是复旧。两者都可以打出新招牌要求改变现状,和打出传统招牌一样。

     ■仍以第一型为标尺,这第三型该怎么解说?

    口说中国——日本型,因为日本已有不少发展而中国也正在变化,只说中国概括不下日本。这一型的文化也同第一型对立,却又不是第二型。简单说,中国是无上帝而有上帝,一而又多,多而归一。也许正因此你说看来好象是前二型的混合或则未完成,其实是另一类型。中国没有创世兼主宰的上帝,但是又有不固定的上帝。中国是把前二型中分为双重或则三重的都归入人间。乐园和地狱都在现世,可以“现世现报”,从根本上改变了印度的报应说。可以“魂飞魄散”,又从根本上否定了不灭的灵魂。中国可以收容前二型,但必加以改变,因为自有一型。中国重现世,因此重人,可是中国传统说的“人”不等于前二型文化所认为的人。第一型的人是归属上帝的灵魂,大家都有原罪。第二型的人是无拘无束各自独立或则各自困在“业报”中一切注定的人。中国的是另一种“人”。有些欧洲语和印度语中有不止一个人字,而汉语中只有一个。“人格”、“人道”,中国没有相应的传统词,只好新造或用旧词改新义。在社会表现中,对待人的中国的律、刑决不等同于罗马和欧美的法,也不是印度的“法”(佛“法”、“法”论)。中国的礼、俗也不相当于欧美的法。不能把同类作为相等。中国的“心”、“物”在哲学中和欧洲的、印度的都不相同,因为文化中的“人”不一样。在中外对话中恐怕不止是人、心、物、法这几个词各讲各的,还有别的词,由于意义有差别,也是对话的障碍。我们往往只见其同,不见其异。例如“对话”就可以不专指两人相对讲话,其中有歧义。

     ■所以不仅要研究正解,还有必要研究“误”解。为了破除中外对话的障碍,找不到共同语言,只好用彼此了解的对方语言。一个讲英语,一个讲日语,双方又不能共用法、德、俄语,只好是讲英语的懂日语,讲日语的懂英语。那样,各讲各的,可是又各自懂得对方说的是什么。中国家庭中有夫妇各讲自己方言终身不改的。

    口可是要懂得对方必然要有个翻译过程,或则说是自己不觉得跳过去又跳回来的过程。对传统文化也是这样。我们要能把传统文化用两种语言解说,要能同传统“对话”。

     ■文化范围太广,还是缩小到可以扩充为文化的哲学思想核心吧。不过我们不是还原古人怎么想,而是问古人想的和讲的现在怎么样。这是传到今天的传统。然后,传统语言化为今天语言,中国语言又化为外国语言。这是现在和过去的对话,又是中外对话。由解说而了解,又由了解而解说;由主观到客观(文本、原作者),又由客观回到主观(解说者)。这个循环过程是对话过程,也是思考过程,又是转化过程。从书本理论到实际行动也是这样一个循环过程。在解说之中,从符号到意义,得出代码本结构,再由符号体系到意义体系。由部分到全体,又回到部分。由语言到意义,又回到语言。如此等等,都是日常不知不觉进行的对话和循环过程。隐喻意义不同于符号意义;还有“剩余意义”和言外之意。象征不同于符号。象征既是能指,又是所指。例如神像不是神,却等于神,同样不可触犯。“故居”的意义往往是新居,有新意义。如果照这样进行对传统文化思想的“翻译”对话过程,那么我们对中国文化可以挑选什么书着手?

    口照这种途径,我觉得有四个对象是有中国兼世界意义的,可是被忽略很久了,不妨由此着手。已经有国内外讨论的大题目不在内。这可以说是四种学吧。一是公羊学。二是南华学。三是法华学。四是阳明学。

     ■这不正是儒、释、道的史学、哲学、宗教学、政治学吗?这是现在还存在的传统吗?难道要把这四者说成读史之学、处世之学、传教之学、经世之学吗?

    口还不仅如此。《春秋公羊传》既是汉朝今文经学的要籍,又是清朝龚自珍、康有为等改革派想复兴或改造的经典。书的内容是史论,制度论,又是表现诠释文本的方法,又是由口传而笔录的对话及思考过程的文体。这是非常重要的一部书。古今解说不少,还需要现代解说。“尊王”思想在日本明治维新中起过作用。“大一统”(不仅原意)的说法我们现在还在用。既有历史意义,又有现代意义,可作很多新解说。《南华经》即《庄子》,正是现在国际间哲学语言中所谓“寓言”、“隐喻”、“转义”的书。《逍遥游》、《齐物论》,古今有多少解说和应用?不久前还在人们口上说和心中想。就其意义的多层复杂和文化影响的巨大说,岂止是道教的主要经典?是否可以说是一部流行的处世秘诀?其中的宇宙观也未必不能象《老子》那样和现代天文学及物理学挂钩。《法华经》全名《妙法莲华经》,原文本的语言是文白夹杂,内容是包罗万象,和印度孔雀王朝佛教之间有很大距离,可能是公元前后南亚次大陆西北部由大月氏人建立的贵霜王国的流行读物。书由西域进入中原,鸠摩罗什的译本传诵极广,一直传到日本。其中的“三乘”归一(三教合一)以及观世音(包公、济公、侠客)闻声救苦是中国文化思想的一部分。古今以至全世界研究的人很多,也有用现代方法解说的,但是中国还缺乏以现代“语言”作新解说。至于王阳明(守仁),近来才在国内有人提到,不以唯心论而摒弃。王学是有大众影响的。日本明治维新志士曾应用王学。在明末清初衰落,实际上暗地仍有发展。不但由他可以上溯朱熹、陆九渊直到汉代的《大学》,而且可以由他的“知行合一”下接孙中山的“知难行易”。他提出四句话:“无善无恶心之体,有善有恶心之用,知善知恶是良知,行善去恶是格物。”这里面“无、有,心、物,体、用,善、恶,知、行”五对哲学基本范畴都有了。“物、心”对上了“天、人”。他说的“心”指什么?“良知”指什么?从前人人都会说“凭良心”,这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这样说?对什么人说话?有什么影响?就这个人说,他既作高官,又被贬谪到最低层;能文、能武;有儒、有禅;既重事功,又讲义理;具有中国人心目中的诸葛亮式格局,却不是柏拉图的“哲学王”。

     ■这也是第三型文化和前两型相区别的一个要点吧?不但又合(一)、又分(多),又常、又变;而且又文、又武,赞美文武双全的风流儒将。象中国这样的多战争、善兵法、长于武术而又重文的文化,世界少有。

    口中国“人”的理想形态,既不同于希伯来的“选民”,也不同于希腊和印度的“英雄”。王阳明属于这种孔子(至圣先师)式的具体而微的“完人”(包括缺点),也属于神化的老子(太上老君)式的“仙人”(包括俗气)。还有一点,阳明学要研究的“上下文”是,上承秦、汉、唐、宋、元,下启清代、民国的明代的关键时期(十五、十六世纪)的文化和思想。这也是全世界文化大汇合、大转变时期。(十五世纪末哥伦布到美洲,发现“新大陆”。)至于王守仁这个人的是非功罪、高大或渺小,那是另一问题。提出这四部书,讲的是学,是思想和文化,不限于书本及其作者。《传习录》和《大学问》并不是王阳明自己作的书,是他的学生记的。

    ■至于这些在今天中国的文化思想中还有没有,是什么形态,起什么作用,和现代化有什么关系;若消灭了,那又是为什么;这些更是另一层的问题了。我们的“三型”、“四学”就谈到这里吧。

    口我们的对话是一个思考过程。意见不一定正确,总算是一个思考结果吧。

(本文为金克木先生访谈,原文载自《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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