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学大师金克木

 

 

诗如何传达信息
——古诗形态学研究设想之二

 

□金克木

    古诗形态学研究前已为文提出鄙见(《读书》一九八六年第五期),现在对另一方面问题 再献刍荛之议。

     这仍是根据那个三项式(作者——作品——读者)而着重分析中项,即作品。诗是传达信 息的,而发出的信息和接收的信息都要经过译解,却不能象译电报那样查代码本,因为诗不 是科学语言而是艺术语言。科学语言力求明确,不惜自造符号和术语,而艺术语言的明确主 要不在字面和词义而在所传达的信息和传达的形态。所以诗如何传达信息也是形态学的问题 。这不是代数学又象是代数学,可以从形态分析以达到内容。

     因为是探讨作为中介的诗如何从作者向读者传达信息,所以不是历时的研究,也不问体 裁是诗、词、曲,不讲内容、背景,不评优劣。那些都是另外层次的事。但若只就诗说诗, 不作为中介,那大概应属于语言学方面的研究。

     从接收者方面说,接收信息若只作为知识,其情况是旧知识加上新知识。一需要能解译 代码,二需要新旧接得上,否则接收不到。诗的信息传达对接收者也有同样要求,但和知识 不一样,不是加上去,而是打进去。打得进去,可以引起突变。打不进去,不起风波。变化 是内部的,不是外加的。变化不一定符合发送者所发,却不能说是错误。不同的接收者可以 有不同的反应变化,也可以大致相同。所以说接收者(读者)和发送者(作者)同是诗人,用不 同方式参加创作。这是艺术语言和科学语言不同之处,不能一是一,二是二,要求普遍一律 。

     从发送者方面说,要求用艺术语言。艺术语言有个特点是所传达的信息总是一个世界。 这既不是全宇宙(哲学),也不是一对象(科学),而是大大小小或整或零的世界。这又象数学 ,却不用数学符号公式。一张画、一支曲子、一首诗,都是这样。接收者能不能发现并进入 这个世界,这是能不能欣赏的问题。发送者怎样传达这个世界,这是创作和分析作品的问题 。这是指形态分析,不是指艺术表现手法或则修辞学。“世界”也不是只指意义内容所说的 ,而是音、形、色、词、句等等合起来传达的一个整体,包括情、理、境等。

     诗所传达的艺术世界,或称虚的世界。其中有虚有实。“虚”好象中国画中有空白,乐 曲中有间歇,都是整体的一部分。作者有一个世界要传达,读者接收到一个世界,都是自己 的,诗只是中介。

     现在设想将诗的传达形态粗分为三种:一、表现,二、再现,三、解说。

     所谓“表现”是指作者将自己所要传达的世界直接表现出来。读者读诗时照样重复,也 觉得自己同样在表现,因此认为作者原来用意便是这样。

     所谓“再现”是指作者不将自己所要传达的世界直接表现出来,而是间接表现或则说分 层表现。这不是隐含在字句之内的情、景或人、事,而是别的什么,所以可说是双层的表现 。读者读诗时照样重复,也觉得同样出现双层,并认为原诗本来是这样。

     所谓“解说”是指作者要传达的世界是自己对世界的一种解说。读者读诗时照样复重, 也加以解说,并认为这是作者的原意,或则作为自己的“以意逆志”。

     “表现”和“再现”的世界是解说过的世界,“解说”的世界是世界化的解说。

     在诗的传达中,读诗者同时进行再创作,和一般接收信息不同。他是积极的而且主动的 。他读诗时仿佛自己在作诗。他会感觉到“实获我心”,或则“索然无味”,或则“不知所 云”。这实际是他觉得同自己作的相通或则相隔。他以为作者怎样,其实是诗引起了他自己 怎样。因此,读者总是在反应中进行自己的解说。他可以把作者的单层的“表现”读成双层 的“再现”,也可以相反。他可以把作者的“解说”当成“表现”或“再现”,多维成为一 维或二维,或则相反。

     略举几首常见诗为例试作说明。为省篇幅,只列短章。

     “表现”的例如元代马致远的小令《天净沙》:

  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 。

  这个世界的地、时、物、人俱全,又用了表达感情的形容词枯、老、瘦等,还点出了“ 断肠”和“天涯”。六字句中,结语前用四字句顿挫,短音促节,选调和诗的进程相配合。 在五六百年前和以后几百年间,这情景是象一幅画一样能直接进入读者心中重复显现,但是 五六百年后的今天就不一定了。兴奋的人听不进哀伤的曲调,因为自己作不出。但大家不能 不承认这几句艺术语言中呈现出一个鲜明的有情有景的世界,虽则不是当前的世界。

     不一定要用景物表现世界。例如一千二百年前唐代诗人陈子昂的古体诗《登幽州台歌》 :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这也是一个世界,以一个人为主体的世界。由此,时、地、情都合为一体直接呈现在读 者之前,读者若有同感,便参加了创作;若没有,便隔了一层,如同从墙外望人家的花园。 还可举一首唐诗和一首宋词为例。诗是崔护的七言绝句,词是挂名朱淑贞实际可能是欧 阳修的《生查子》,都是大家熟悉的。

  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东风。

     词: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 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 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

  两首诗同样讲去年和今年,有人又有物,传达同类型的世界。前一首说物和笑,后一首 说人和泪,内情一样,点题不同。

     以上这几首诗中都没有诗人的“我”字,但发出信息的主体鲜明。接收者也照样有主体 。若自己主体和诗中主体大相径庭,便会弃之不顾,但不是没有接收到。正因为收到了信息 ,才有接受或拒绝的区别对待。诗中是一个世界,不是一个个孤立形象,也不是突出一个形 象。这样,自然有个组织、表现、认识这诗中世界整体的主体,即诗中的“人”,即作者和 同是作者的读者。若收不到信息,便格格不入。所有的诗都有上述情况。

     传达诗的世界的“表现”形态大概不需要多举例说明。但“再现”形态就不同了。有种 种情况。发的可能只是一层,而收的却成为两层;发的是两层而收的是一层,也有可能。对 这种形态的理解也可以不一致。

     先举也许较少异议的例。宋代苏轼的词《卜算子》: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时有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这首词传达一个极幽静、孤独的世界是毫无可疑的。三个“人”字分属“静、幽、无” 。是不是还传达另一种世界的信息呢?因为不仅有“缺、断、幽、独、孤、寒、寂寞”,还 有“惊、恨”,有“回头、拣、不肯”,所以还传达了恨和怨。至于那一层是不是政治,这 是内容问题。幽静和孤独不一定是恨,如王维的“空山不见人”五言绝句。因此,这诗里的 世界是两层不同的。这不用先寻作者和作品的历史背景,从形态看也是明白的.

     又如唐代杜甫的《江南逢李龟年》:

  歧王宅里寻常见,崔九堂前几度闻; 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

  这首诗所传达的一是异乡逢故人之喜,二是乱离之悲。后者为主但语言中不见,有意说 落花是“好风景”。只要对前两句内容略有所知或只凭“歧王”二字,就能接收到两层信息 。一个世界化而为二。

     同是杜甫的另一首诗《客至》便不同了。

  舍南舍北皆春水,但见群鸥日日来。 花径不曾缘客扫,蓬门今始为君开。 盘餐市远无兼味,樽酒家贫只旧醅。 肯与邻翁相对饮,隔篱呼取尽余杯。

  这是传达客至之喜,揭开了一个世界。可是,“但见、不曾、今始、市远、家贫”固然 说明来客的稀罕,同时也便流露出对于无人来访的不满。看来怨比喜更为严重。怨别人深所 以喜来者切。若联系杜甫的其他诗如“岂有文章惊海内?漫劳车马驻江干”的得意,以及古 代文人不得志的牢骚(《论语》开篇便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大概容易同 时接收两层世界的信息。接收到一层或两层随读者而定,带有随机性。

     “再现”应当是两层有所不同,所以不是暗喻。“暗喻”可以作为“表现”的一种形式 。例如唐代李商隐的《锦瑟》有多种解释,但诗中明说“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所传达的恐怕只能是“此情”一个世界。解说纷纭是找寻诗中的“所指物”,不是不相 同的另一世界。他的另一首诗: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这也只传达了一个“应悔”的世界。“应悔”未必“悔”。“夜夜心”是不是“悔”? 这仍然是一个世界。问题在于“嫦娥”究竟指什么。这是“所指物”的问题。若将“所指物 ”当作另一层也可以,那样的“再现”就多了。“表现”作为形态的独立性就少了。这还是 作为“表现”形态的一种好些吧?一形态中是可以分为多种的,但形态不应由内容(所指物 和意义)而分。可以有景、物、人、明喻、暗喻等分别,都指传达形态。

     又如清代龚自珍的绝句:

  浩荡离愁白日斜,吟鞭东指即天涯。 落红不是无情物,化作春泥更护花。

  这诗后半尽管可以有不同解说,但都是“所指物”的问题。这是暗喻。诗中所传达的世 界只是一个“离愁”,是愤懑的“愁”,不是悲哀的“愁”。

     “再现”的两层世界不仅可以用景、物、情、时、地、人传达,也可以用道理,即解说 感情的道理。如清末民初苏曼殊的诗:

  禅心一任蛾眉妒,佛说原来怨是亲。 雨笠烟<SPS=1347>归去也,与人无爱亦无嗔。

  这诗传达了一个超脱的世界。但既“怨亲平等”,“无爱无嗔”,还说什么“一任蛾眉 妒”?还作什么诗?所以其中还有个无可奈何的另一世界。这个“禅心”并没有真正成为“ 沾泥絮”。“雨笠烟<SPS=1347>”下面有一颗破碎的心。一层是超脱,一层是执着。平静的 面容中有滴滴眼泪要往外流。若读了他的小说《断鸿零雁记》等,就可感觉到那未说出的世 界是更重要的。单凭诗也可以收到两重世界的信息,所以是传达的“再现”形态。

     “表现”和“再现”两种形态在诗中大量存在。但还有另一种不同形态是“解说”。所 传达的信息仍是一个世界,却又有不同。这个世界可以说是传达一个“解说”的。

     例如宋代朱嘉的一首绝句:

  半亩方塘一鉴开,天光云影共徘徊。 问渠那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这诗可以看作“表现”,是暗喻。略一寻思,便成为“再现”,所喻的是另一回事,应 是两层。但是两层又不可分别。作者所传达的世界是一个“解说”的世界,是“解说”化为 世界,是一种“观”。因此,读者需要同样“再现”这种“观”。为什么要从“再现”中划 分出来?因为“观”不是能直接得到的,也不是能直接发出的,所以这两层不是“再现”的 形态,也不是“表现”的形态,而是要转一个弯子才能显现的。为什么水可比心呢?需要自 己问答,即“解说”。 宋代苏轼的一首绝句更明显是“解说”形态: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 不见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苏轼和朱熹的这两首绝句的形态和结构都一致。这一形态在宋诗中比在唐诗中多一点吧 ?也许由此可见两代诗风的形态之异吧?

     又如传说的唐代(七世纪)神秀和慧能两位和尚作的偈子:

神秀: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 时时勤拂拭,匆使惹尘埃。

     慧能: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显然这诗中世界是个“解说”,是一种“观”。

     分析形态不是分析内容,所以不能以叙事、言情、说理区分。也不是分析语言修词手法 。这是从传达信息的中介符号的形态来看双方的发送和接收。这样才可以分为以上三种。

     长诗所传达的比较复杂,可以包括不止一种形态。例如《离骚》之中三种都有。从头到 尾总的是一个“表现”形态,传达出屈原及其身世和思想感情的一个世界整体,过去、现在 、未来都在内。但诗里面却既有“表现”,又有“再现”。如“众女嫉予之蛾眉兮,谣诼谓 予以善淫”,传达了明暗两层,既斥人,又伤己。也有“解说”,如:“彼尧舜之耿介兮, 既遵道而得路;何桀纣之昌披兮,夫唯捷径以窘步。”这传达了问题和答案,是一种“观” 。全诗构成一个复杂的世界传达给读者。从这一方面说,《离骚》也是第一首完美的诗,具 备了“如何传达”的三种形态。

     骚体是诗人“自言”。风、谣往往是“代言”。雅、颂常是“无主体”,或则是代诗人 以外的主体立言以传达和作者毫无关联的世界。从《大雅》“文王在上”起就是这样。明朝 人编的《元史》中还载有蒙古皇帝祭祖的歌词,仿佛汉时的庙堂乐府。这当然是汉族文人所 作,代“长生天、大气力”的皇室用汉语古文说话。但这不能算是代言,只是拟作。又如考 试应制诗一直到清代的“试帖诗”,以及无数的应酬诗,其中既好象是诗人自己发言,又好 象是替对方发言,文词可以也表现一个世界并且可以很美,但不知是谁对谁说话,几乎可以 说是没有一句“私话”、“真心话”。许多“唱和”诗正是这样(但不全是)。例如唐朝贾至 写了一首《早朝大明宫呈两省寮友》,杜甫、王维、岑参各和了一首。三大诗人的诗中都有 佳句:“五夜漏声催晓箭,九重春色醉仙桃。”(杜甫)“九天阊阖开宫殿,万国衣冠拜冕旒 。”(王维)“花迎剑佩星初落,柳拂旌旗露未干。”(岑参)三诗都压倒了原作,然而都是应 酬诗,和应考、应制的诗一样,不是自言或代言,只能算是“雅”体,不算“风”、“骚” 。其形态可说都是“表现”。也有“再现”,多半是后人加上去的。例如唐代钱起的《省试 湘灵鼓瑟》末两句:“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本来是“赋得湘灵鼓瑟”,照本宣科, 扣题造句,以后却被加上别的意思,由“表现”成为“再现”了。

     形态学研究有什么意义?也许可以有助于理解古诗和古诗人。举一个例。陶渊明的《闲 情赋》其实是和“归去来辞”一类形态,都是“再现”,是骚体,自言。“闲”是限制。为 什么要限制情呢?是什么情呢?是不是只对知音发送信息呢?可否先撇去其他而就诗论诗, 研究一下:诗人借此传达什么?读者又能从中接收什么?这是怎么传达的?传达的是一个什 么世界?同一层还是不同的两层,还是更复杂些?自言还是代言,或则两者都不是?由此再 考察作者的身世及其他作品以及读者的反应来印证。

     对于诗人陶渊明,就读者(也是诗人)反应说,可举两个例子:

     宋代辛弃疾的词《贺新郎》起首说:

  把酒长亭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

  清代龚自珍的绝句:

  陶潜酷似卧龙豪,万古浔阳松菊高。莫信诗人竟平淡,二分梁甫一分骚。

  陶、辛、龚三位诗人的诗很不相同,但又很相同。诸葛亮是政治家,怎么用来比诗人陶 潜?原来这些都是从屈原一脉相传的骚体正宗。实际上,在中国古诗人心目中,风谣也是政 治,雅颂本身就是为政治而作更不用说。我国古诗中最流传的总是屈原式,即诸葛亮加陶潜 。可以由史入诗,也可以由诗入史。诗的形态和政治思想形态是相结合的。明末冯梦龙搜集 风谣,也并未脱离政治,虽则表面上只是情诗。这种情况,就我浅陋所知,在世界上很少匹 配。印度的一些颂神诗和伊斯兰教苏菲派的一些诗在形态上既有风、骚,又有“再现”、“ 解说”,但那些都不算是主流,高度、深度、广度还是不及中国古诗(从《诗经》、《楚辞 》到《人境庐诗草》)。各国古诗各有所长。读者对某一形态难以接收时,通讯过程往往中 断。

     我国诗论对于内容、背景、诗人身世、历史作用、评价,作了不少,但对于诗的本身的 分析则多用文学的象征的评语,例如《诗品》和“诗话”,而较少“解说”。是否可以在这 方面“接近”一下?前文和本文不过是粗浅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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