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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史学家胡小石

风骨凛凛一宗师——胡小石与南京大学

专请胡小石题字 众名家力保"江苏省国画院"题署

且看前人如何教书?
《胡小石书风
 
 

 

 

 

 

 

独向深山深处行——忆胡小石师
吴翠芬


  

  恩师胡小石先生是学术界的一代宗师,学问渊博,兼为文字学家、史学家、文学家、艺术家。他于古文字、声韵、训诂、群经、史籍、诸子百家、佛典、道藏、金石、书画之学,以至辞赋、诗歌、词曲、小说、戏剧,无所不通,尤以古文字学、书学、楚辞、杜诗、文学史最为精到。面对这片学术海洋,我无法全面记述,只能从亲身经历中撷取几桩印象最深的,宛如大海中的几朵浪花,奉献给大家。

  我是一九五二年全国院系调整后考入南京大学中文系的。回想起来真够幸运,当时给我们开蒙授课的,多是全国知名教授,如中文系胡小石、陈中凡、方光焘、罗根泽、陈瘦竹,历史系王绳祖、蒋孟引,外文系范存忠、商承祖、陈嘉,还有南京师院的唐圭璋、孙望等等。其中,最令我终生难忘的就是小石师,是他,以古典诗歌精深微妙的无比魅力震撼了我,启迪了我这个懵懵懂懂的学子,对古典诗歌产生了浓厚兴趣。一九五六年大学毕业后,我有幸成为老师门下的一名副博士研究生,在他的亲切教诲下走上古典诗歌的教学与研究之路。

独会灵均九死心的“楚辞专论”

  大学三年级时,小石师为我们开设了一门选修课——“楚辞专论”,我任课代表,常有机会与他接触,向他讨教。我当时怀着敬重、好奇、渴求的心情认真聆听每一堂课。

  为时一年中小石师结合史学、经学、文学三方面讲授楚辞,其中对《离骚》讲解尤详,几乎花去大半时间。他以史学家的卓识、经学家的谨严、文学家的别具会心,给我们生动刻划出中国文学史上第一位伟大爱国诗人屈原的心路历程。聆听他的点拨,犹如醍醐灌顶,领悟到很多从未知晓的道理与方法。老师讲《招魂》,不仅根据《史记》屈原传赞来纠正王逸以来认为是宋玉所作的错误看法,断定为屈原所作,并从考古学角度列举楚墓的大墓群新出土的精美绝伦文物加以印证,由此推知诗中所写楚国贵族生活确有现实依据,并非虚饰夸张,不是过之而是不及。诗中所描绘的魂归来后在生活上所享受的那种豪华侈靡、铺张排比程度在人世间最高,只有像大领主身份的楚王才有资格享用,而像屈原这样身份是担承不起的。因此老师认为《招魂》主旨是屈原招楚怀王之魂,非楚国之魂,亦非自招。

  老师对“九歌”的研究,自出手眼,独创新说。他否定胡适、陆侃如等主张“九歌”为屈原以前民间歌曲的说法,也否定“九歌”为楚人祀神之诗的说法。他认为“九歌”中的大部分诗篇是屈原个人的抒情诗,写的是人神恋爱,写人追求神或神追求人。如《云中君》、《湘君》、《湘夫人》、《东君》、《山鬼》、《河伯》、《大司命》、《少司命》都是写追求爱情遭致失败的悲剧,这与《离骚》写追求神女不成的爱情悲剧是一样的。其实老师早在一九二一年于北京女子高等师范讲楚辞时,即用人神恋爱的新说来解释楚辞中的爱情描写,他在七十多年前就把楚辞的研究工作大大向前推进了一步。此功实不可没。

  小石师对名物训诂极为重视,他说读楚辞必须懂得其中香草美人的比兴象征含义,所谓“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谗佞”。他运用清代乾嘉学者的研究方法,结合自己早年学习生物学的深博学养,重调查,讲实证,对诗中很多名物训诂作出新的阐释。为便于我们认知,往往随手画在黑板上,准确,形象,使人一目了然。例如讲到车制,他便画了多幅古代车形图,正面、侧面、俯视、局部的都有。讲到宫室制度,他便依据《仪礼》推测面出墙院、门、庭、堂室的图形,并将古代房屋结构一一剖示。明乎此,我们对《国殇》中敌我双方兵车激战的场面,《离骚》中驾飞龙远逝,《东皇太乙》的祭祀,《湘夫人》的“筑室兮水中”都有了形象化的感知与理解。

  为使我们清晰了解屈原的遭际,老师特在黑板上绘出屈原的流放图。下课后,他把此图原稿给了我。我一直夹在楚辞书里,保存至今。这是一张练习本大小的白纸,上面用黑铅笔画了洞庭湖和周围的水系,写上地名,再以红铅笔画出三次流放与东行的路线,最后以蓝黑钢笔标上醒目的“一放”、“再放”、“三放”、“东行”的字样。如今悠悠岁月已把白纸浸染成黄色,周边因变脆而破损。但留在纸上的那些畅美线条与遒劲文字,一点一画都富有生命活力,历历照见出小石师对教育事业殚精竭虑、一丝不苟的宝贵精神。

  小石师更以诗人的慧眼会心对楚辞的诗美绝胜之处往复咏叹,心驰神往。记得他讲授《湘夫人》吟诵到“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时,竟忘情地赞叹:“啊,这两句太好了,好得无法形容。”从老师的赞叹声中,我们明白了一个简单的道理:文学最忌抽象的表现,贵乎用一种形象的语言。与其空说春景鲜明,不如说“杂花生树,群莺乱飞”。与其空说秋容惨澹,不如说“袅袅兮秋风,洞庭波兮木叶下”。他激情难抑,一连串背诵了很多由此诗句变化出的名篇佳句,如谢庄《月赋》的“洞庭始波,木叶微脱”,柳恽《捣衣诗》,以及一些唐诗、宋词等精采篇章,将我们引入胜境。

  “楚辞专题”课为我们打开了一座由楚辞所营造成的辉煌无比的艺术殿堂,我们这些年轻学子无不为之惊诧,折服,久久留连忘返……小石师在给予我们强烈艺术感染的同时,也潜移默化地往我们年轻的心灵中注入一种为坚持理想、献身祖国“虽九死其犹未悔”的屈原人格精神力量。这一点,直到我在以后几十年的人生风雨征途上,才逐渐领悟到老师的苦心孤诣。铭记老师的教诲,我始终对《离骚》情有独钟,不仅熟读,背诵,在几十年的教学生涯中,一次次费时费力地向大学生讲授全篇,要求他们明其幽奥,取其神髓。冥冥之中仿佛是出于一种对老师的缅怀与报答。

  “谁会灵均九死心?”(《十七夜楼对月》)小石师在他的诗中如此感喟、发问。“谁?”首先是他自己。他不仅对“灵均九死心”的内在艺术世界剖析得独到、透辟,给人以深刻的艺术启迪,他更以自己刚正不阿、光明磊落的一生,印证了他是一个真正理解屈原,并将其人格精神付诸实践的人。

最后一次讲座——专精独擅的“杜诗学”

  除屈原以外,小石师最喜爱与崇敬的诗人就是杜甫。试看他在抗战时期写的诗歌,那激荡在其中的哀民生之多艰、感时伤世、愤乱疾邪的思想感情,无不深受屈原与杜甫的影响。

  小石师称赞杜甫是一位“诗国革命家”,作诗总是以求新为贵,他学习许多的古人,但同时又推翻他们。因为在杜甫看来,从来没有一家不好,同时又没有一家尽好。老师概括杜诗特点有三。一是用字上极重锻炼工夫,特别是注重动词的创造运用。二是内容上大大开拓了诗歌领域。杜以诗描写时事,为诗之历史化;以诗发抒议论,为诗之散文化。杜诗不愧为“诗史”称号。至于老杜冲决旧藩篱,化赋为诗,文化挹注转换,局度弘大,在诗史上独辟一途,是前所没有的。三是声调上变化创新,用一调即变一调,力避前人走过的老路。

  早在一九二一年,小石师就给北京女子高等师范的学生讲授杜诗。他的当时学生、今上海华东师大教授程俊英回忆说:“胡老师最喜欢杜甫,谈起他的经历及诗作,感情充沛,眉飞色舞。下课后,冯淑兰(沅君)笑着说:‘胡老师可能受元稹‘自诗人以来未有如子美者'一语的影响吧。'我点点头。”

  事实的确像程、冯二位教授所说,小石师对杜甫的挚爱是深厚而绵长的。距一九二一年整整四十年之后,在老师离开人世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六一年五月,在南京大学纪念校庆举办的讲座中,他以七十三岁高龄的抱病之身,走上讲台,满怀激情地把自己最喜爱的诗人杜甫及其诗作精华《北征》与《羌村三首》介绍给广大师生。老师一生南北主讲席者达到五十三年之久,这次是他生前所作的最后一次讲座,是他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笔精神财富,弥足珍贵。讲座的听众很多,除中文系师生外,还有外系师生,整个大教室内座无虚席。当时南大校长郭影秋、生物系名教授欧阳翥、南京师院名教授段熙仲等,都专诚来听课,就坐在我的前一排,我见他们一直兴味盎然,专注聆听。

  小石师首先结合诗作的时代与区域,在黑板上画出地图,勾勒出杜甫由长安→奉先→白水→鹿阝州→长安→凤翔→鹿阝州的行踪,然后把《北征》与《羌村》作了比较,说:这两首诗写作时间紧相连接,《北征》稍后,要互相参看。在杜诗中,《北征》最长,《羌村》较短,从剧本说,《北征》是连台本戏,《羌村》是折子戏。从演员说,前者是长靠戏,有套数;后者是短打戏,折子。以诗而言,长诗波澜起伏,有张有弛,结构上未必段段精采,而是有些精采处,也有可以唬得过去的地方。而短诗则是集中、精炼、吸摄人心,精采处可使人易于感到,表现出来。《羌村三首》每首各从不同的角度着笔,每首都很精采。

  小石师结合自己的生活体验,以丰富的材料逐字逐句分析了二诗的思想与艺术成就。他讲《北征》时,自谦是对这首大诗作一点“小笺”,一是小考证,小的修饰技术,具有特色者;二是杜为什么作此诗,主旨何在,提出已见。他以走路为喻,生动地说明唐代文学的发展趋势。初唐文学是走在长门闾巷;盛唐文学是乘着高车驷马在康庄大道上奔行,旁若无人,壮阔无前(如李、杜二公);中唐文学有的是在园亭中休息(大历十才子),有的是爬山,走险峻羊肠小道(韩、孟、贾),有的是在大平原上兜圈子(元和诸公);晚唐文学是离开陆地走水路,舍车而乘舟了(小令、词应运而生)。

  《北征》为杜诗中大篇之一,结合时事,加入议论,将诗与散文融合为一;波澜壮阔,前所未见,且影响深远,为后来古文运动家以“笔”代“文”者开其先声。《北征》结构出于赋,既兼有众长又独抒已见,可谓古为今用。在风格上不近于国风而近于小雅。含有小雅的怨悱,但表现得隐微,难以看出,因为作者受到“温柔敦厚”诗教的影响。

  对诗中的警策处,老师一一点评阐发。例如“旌旗晚明灭”不言日,只描写旌旗,而斜晖与晚风都依稀可见。“我仆犹木末”,人非猿猱,怎能行于树杪?原来诗人写景,往往只取片时的感觉印象,不加任何说明,此是一种手法,乍看似无理,而奇句却由此而生。诗要通,又要不通,要不通之通。诗的好处就在于此,如果全写道,就索然无味了。“天吴及紫凤,颠倒在短褐”,天吴短褐,正以两者不伦而相聚为奇。如《水浒传》:“拳头脚尖一齐下,打得大王叫救人。”以大王之威而呼救,其妙也在不伦。古人多有这种手法。诗中“瘦妻”,本是前年“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诗中人。今写其瘦,正见安禄山乱事之惨酷,反映直至妇女颜面上。人生一枝一叶,无不与时代社会息息相关,等等。

  篇末“凄凉大同殿,寂寞白兽闼”二句,自宋以来注家皆未注意,也未得其解。老师据史料进行分析,精辟指出:此为一篇主旨所在。原来杜甫早于灵武擅立、成都内禅之日,已预见玄、肃将来父子关系必至恶化,因此不待南苑草深,秋梧叶落,便开始感叹上皇暮境有悲凉之感。诗用意深微曲折。

  老师又举杜甫《奉先咏怀》与《写怀》二诗作比较,见出中晚岁思想的极大质变。杜历事既久,阅事转深,有鉴于玄、肃宫廷骨肉政争之酷烈,悟出礼为忠信之薄,孝慈生于六亲之不和。因此举出平日所受诸儒家之信条,及认为所以维系封建统治之纲常名教,全部付之粉碎虚空。此对杜甫思想内涵剖析得切中肯綮。

  小石师对《羌村》了作了精采评析。他说《羌村三首》小诗所写情景,多可初《北征》中所未及道者,篇幅虽小,而天宝末年之大乱,人民所受之痛苦,皆反映于字句中,并非仅为诗人自己的发愤抒怀。

  前辈诗人在技术上有一控制世间万象的武器,就是动词。动词的选择与烹炼,须求其生动,深刻,新颖而又经济,可谓煞费苦心。如诗中“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的“怪”用得好,因兵荒马乱,妻子以为丈夫已死了,疑怪丈夫还活着,故用“怪”字。如用“喜”字反而肤浅了。“定一作“走”,后者不通,因为夫妻之情,不会见丈夫“怪”而“走”开的,必然是用“定”字。

  小石师就诗中“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二句引发开来说,看来这像是大白话,字面上什么也没有,清汤白水,其实它是极经济的,炼而又炼的。正如我们搞基建,打地基很花钱,大家看不到,看到的则是地面上的东西。讲到“邻人满墙头,感叹亦欠郗”时,他赞叹说:这二句好得很。一是表明哭声来得突然,来不及由门而入。二是门久不开,雀儿满门,不便行走。三是唐代墙头很短,邻舍多团集,故言满。但言“满墙头”,不更详说,以急迫之笔写出,与当时情景正相应。就在我们看不出有诗的地方,他却能探其微妙,开掘出深长浓郁的诗味来,这正是小石师诗学的专精独擅之处。

  结合《羌村》所写的“酒。小石师从科学史上将我国酒的历史变化作了生动的考证与论述。原来酒有两种,一是淡酒,一是烧酒。元代以前,中国只有淡酒,叫做“醴酒”,等于今天的酒酿。它又分清、浊,滤去滓的谓“清”,有滓的谓“浊”。这类酒可以多饮,因此“千盅”、“百觚”、“斗酒”的记载屡见不鲜。烧酒最初发源于阿拉伯,由蒙古人传入中国内地,从元代开始,中国内地人才饮用烧酒。此酒是“蒸熬取露”,用蒸馏法制成,味甘辣,不能像淡酒那样多饮。

  小石师说读诗需要细心观察、比较,了解作者的习惯、性格,以推知其为人。他举例说,杜甫对待动物的感情不一样,厌恶鸡、虫,喜爱鹰、马。鹰和马是神骏的动物,由此可知杜甫是“神骏者”而非“酸丁”。他谈到唐宋人有一不同处,即宋人喜老,并以此命名,如商老、渭老、铉翁、了翁之类,其中少时即如此,由此可见宋朝的不振。唐人喜欢年轻,反映出国力的强大。老师说他一向喜欢唐人,不喜欢宋人。

  小石师对杜诗含英咀华,深得其中三味,多发前人所未发。他讲起课来,纵横开阖,触类旁通,既放得开又收得拢,既有文学家的激情想象,又有科学家的冷静严谨。他不论谈什么问题,哪怕是一个看来枯燥的考据,都能引人入胜。那次讲座真是满堂生辉。他自始至终抓住听众的心,与之交流,共鸣,与之一道去感受杜甫“穷年忧黎元,叹息肠内热”的脉搏跳动。

  那天发生的一桩趣事至今犹在眼前。

  小石师是海内著名书法家,他的书法讲究用笔、结体、布白,有血有肉有感情,一点一画都具有破空杀纸的强劲弹力。大家对他的书法非常珍爱,一边听一边欣赏。当板书需要更换时,有位同学上前帮忙去擦黑板——突然,听众中响起一片“不”的反对声,一时间那位同学手持板擦不知所措,后来还是忍痛擦去了一小片。小石师见此情景,不禁哑然失笑。

  小石师讲毕,领受这次难得的高层次艺术洗礼的听众,仍然端坐未动,一个个沉浸在诗美的回味之中。这时,郭校长走到台前,作了简短发言。他说胡老的诗学造诣如此精深,就在于他书读得多,学问做得好,知识渊博,生活体验丰富深刻。他要求在座师生都要向胡老学习,努力攀登科学知识的高峰。

  讲座结束之后,我特地写了一篇专题报道,题为《胡小石谈欣赏古诗》,刊载在《光明日报》上。

学子的好导师艺人的好知音

  小石师是一位传道、授业、解惑的好导师。他为我们研究生亲自讲授多门课程,都是他多年研究的心血成果。其中有《说文部首》,他不同于一般学者简单地将《说文》看成是一部字书,而是强调文字、声音的统一。他强调《说文》是一部声书,讲课时始终贯穿“以声求义”这一原则。讲《甲骨文例》课,他以客观的态度,从许多例句的分析排比和词汇在句中的地位,来说明词汇的性质,对甲骨文字的诠释多所发现。《甲骨文例》早于一九二四年写成,在甲骨文语法的研究上,有先导之功。这一科学的研究方法,有力地纠正了当时一些人以武断想像来解释甲骨文的错误。此外还给我们讲过《考工记》中的专题以及“楚辞”等课。记得有次在讲《湘君》、《湘夫人》时,老师顺带说了这么一句:从二诗内容的分析比较看来,也不排除有可能是写同性恋的。当时,我听了这话,大为震惊不安。小石师虽是年近古稀的老人,但思想活跃,性格开朗,接受新事物快,各种各样的新书都读得很多。他这一看法显然是受到西方文化人类学著作的启发。在当时的政治气候下,他的这种说法是极其大胆又冒风险的,若张扬出去,弄不好就会被扣上“资产阶级腐朽观点”大帽子的。

  小石师从没有门户之见,总是鼓励我们“转益多师”。他特地请来南京图书馆研究员陈方恪(系陈三立先生第七子)为我们讲《目录学》课,陈先生是近代有名的诗人、才子、学识渊博,对晚清文坛的掌故轶事了如指掌。他的课堂上,我们获得很多在书本上学不到的、活的文史知识。为了给我们打好扎实的史学基础,老师专程派我们去上海华东师大历史系跟束世教授进修古代史,为时一个学期。

  老师一贯诲人不倦,平时对学生既严格要求又热情关怀。学生遇有问题向他讨教时,他总是非常高兴,喜欢用明快、生动的语言来拨开迷障,让你豁然开朗,每次都会给人留下难忘的印象。记得有一次,我问他有关古诗的格律问题,他解答完后,又补充告诉我“格”与“律”的不同。他幽默地说:“格可变,律不可动。就好比每人验上都有两眼一鼻一口,这是不变的律。但每人的眼口鼻都有长短、高低、大小之分,这是可变的格。”听了这一妙喻,我顿时感到昭昭然,至今仍牢记不忘。还有一次,我问他关于汉赋的问题,其中我谈到汉赋字汇难认,有点可怕。他听后笑着说:“别怕,别怕。汉赋字汇像恶花脸一样,看起来可怕,其实是纸老虎,你可以用同声来推求,这样就能解释开了。”听他说这话,我想起老师在教我们楚辞及其他课时,常常运用清代朴学家“声有不通以义求之,义有不通以声求之”的方法来解决书中的疑难问题,便照搬这个方法去试读汉赋,果然字汇就不那么可怕了。

  我们做他的研究生特别值得庆幸的是,小石师给我们传授知识是没有“课堂”界限的。一遇有机会,他就兴致勃勃地带我们去接触外面的精彩世界。方式多样,不拘一格,或是看戏曲演出,或是去踏访古迹(秦淮河一带历史踪迹、六朝石刻等,或是邀我们去城南城北一些老字号的菜馆,一边品尝传统佳肴,一边谈今论古……就这样,使我们在赏玩活动中得到点拨,不断地开拓了知识领域,在潜移默化中提高了艺术素养。小石师对我们的这种亲切关怀与培养,当时曾引起我们专业以外的研究生们羡慕不已。

  小石师一生酷爱昆曲。当时中央正积极贯彻民族戏曲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一九五六年在北京满城争说昆曲《十五贯》,因为一出戏救活了一个剧种。记得老师对此非常兴奋,特地带我们去看昆曲《游园惊梦》,对省苏昆剧团新秀张继青的技艺、唱腔极为赞赏,并为我们细加评说。他曾多次向我们述说昆曲界的悲惨往事:抗战前苏昆剧班来宁演出,卖座有时不到一成。他每场必往,并与黄侃先生合买数十张戏票,邀学生一道去看。然杯水车薪,无济无事,剧班演毕,几乎无钱买车票回苏州。抗战期间,剧班更加潦倒,傅字辈艺人有的甚至因冻饿而死于街头。……老师说到当前,脸上焕发出光采;如今南昆北昆都重新获得生命。南昆傅字辈艺人都归回本行,登场演出,并培育后进,世字辈与继字辈的优秀者接踵而起。老师为此特别欣喜,逢人便称道。南昆艺人很敬爱小石师,称他是昆剧的“保护人”。

  在老师的薰陶下,我对昆曲也产生了兴趣,当文史馆邬铠老曲师来校开设昆曲课时,我每课必到,学会了一些昆剧名著的唱段,懂得了一些昆曲的音律与剧种特点,欣赏水平也得以提高。

  除昆曲外,小石师对其他剧种与演员,也积极扶植,热情关怀,常常带我们去观摩。他曾带我们听苏州评弹,对当时的评弹新秀杨乃珍赞不绝口,提携有加。汉剧名角陈伯华来宁演出《宇宙锋》,他邀我们前去观看,使我们大开眼界。观后,老师写诗赞之:“宛转歌喉一串新,汉滨如见弄珠人。乍逢赵女来秦殿,何减梅家有洛神。嫠面凄凉传古恨,批鳞慷慨奋微身。繁灯急管移情地,莫向遗编问假真。”将“赵女”(陈伯华)、“梅家”(梅兰芳)相提并论,足见他对陈伯华才艺的倾倒之情。京剧著名武生张桂轩,年八十六犹登台饰演赵云斩五将。张老尤擅演“翠屏山”中之拼命三郎石秀,持重数十斤的真钢刀登台,运转如飞,令人惊叹。老师对其甚为钦佩,我们也随之欣赏了这位老前辈的精彩表演。老师写两首《赠张桂轩》诗,其中一首曰:

薄海同欢春色回,孤花憔悴也重开。
翠屏千尺松林路,灯影刀光见汝来。

  四十年后的今天,展读此诗,张老饰演石秀的英武雄姿犹宛然在目,小石师诗笔点睛的超轶才情,更令人拍案叫绝。

  这里,我特别要提一下小石师与艺人董娘之间的珍贵友谊。据老师的高足、原南京博物院院长曾昭忆述,董娘(莲枝)抗战前在南京唱梨花大鼓,声音高绝,尤善“闻铃”、“悲秋”诸曲,师笃好之,每登场必往。曾赋绝句曰:

四座无声弦语微,酒痕护梦驻春衣;
年年花落听歌夜,雨歇灯残不肯归。

  抗日战争爆发,董流徙于政治、重庆,仍以演艺为生,师于颠沛流离之中,亦时往听之,曾赋五绝曰:

听汝秦淮碧,听汝汉水秋,
听汝巴山雨,四座尽白头。

  又曾与友朋在重庆同听董歌,赋三绝句曰:

巴蜀谁言是比邻,江楼邂逅乍眉伸;
君看急鼓凄弦里,尽是亡家破国人。

木阁秦淮灯万里,董娘秋老唱闻玲;
郎当此日同为客,夜雨千山忍泪听。

望江峡里思江令,念孔桥西遇柳生;
桑海微歌莫辞远,曲中犹有太平声。

  师于艺人,爱之重之,视若门生、友朋,与当时之徵歌品色者截然不同,故董亦视师如前辈。一九三九年,师居重庆,慈母去世,师扶榇葬于重庆南岸。董所居距葬地不远,时盛暑,知师将过,与其夫陈君于路旁张盖设茶水以待。师甚感之,云:饮此一杯水,胜于富家珍馐百味万倍也。

  我从小石师现存的诗作中检寻,他为董娘所赋之诗有八首之多,首首精彩动人,皆是由肺腑中流泻出的真情心语,饱含着对董娘才艺的爱重、对祖国民族兴亡命运的深深忧虑。除上述五首外,现将另三首也一并抄录如下:

解唱《霖铃》是董娘,流人一听鬓如霜。
无端今夕沙头月,又逐歌声入夜郎。

《闻董莲枝赴金城江》

弦急灯残梦影微,《淋铃》听罢泪沾衣。
天涯犹是秦淮月,留照歌人缓缓归。

《四月十六夜,昆明遇董娘,为吾唱〈闻铃〉也》

  直到小石师晚年,一次偶过秦淮旧楼,触景伤怀,又写下最后一首忆董诗:

小鼓双铧夙定场,烽烟飘泊向蛮荒。
淋铃一曲肠堪断,何处天涯问董娘?

  “何处天涯问董娘?”这一绝唱永远给后人留下了不尽的怀想与惆怅。董娘不过是旧社会一名地位低贱的艺人,而身为名教授名学者的小石师对其艺技、人品如此珍爱、尊重,与她结为莫逆之交,几十年来不断为她赋诗,仅此一端,已足可揭示小石师人格的高尚,感情的率真。

吾生譬行文安问淡与绚

  小石师曾在《即事次韵》一诗中写道:“吾生譬行文,安问淡与绚。”言为心声,诗如其人。他一生澹泊名利,为人正直峻洁。在解放前目睹外患日深,生民涂炭,对国民党的黑暗统治深为痛恨,曾公开拒任中央大学校长,并与学生一道游行请愿,险遭不测。解放后日月重光,老师备受党和政府的敬重,在政治、文教各领域都担当重任。他老而弥坚,志在千里,誓以其毕生贡献给祖国人民。综观老师的一生,不正像是一篇写得既平淡又绚烂、自然而瑰伟的好文章吗。

  小石师一生在学术上有自己的执着追求,用他的话说是“前不同于古人,自古人来,而能发展古人;后不同于来者,向来者去,而能启迪来者。”这话可以概括他一生治学作文的宗旨。作为一代宗师的小石师,其毕生治学的最大特点即在于独出手眼,有自己的真知灼见,决不俯仰随人,亦步亦趋。正像他在《中国文学史讲稿》中所说:“凡是真正特立杰出之人物,决不屑走人家已走过之旧路。”也正像他在一首题为《兵麓山中》诗中所写:

独向深山深处行,道人拥帚笑相迎。
清丝流管浑抛却,来听山中扫叶声。

  我很喜爱这一首诗。乍看上去,它是写诗人独行深山深处即兴而生的一种感受体验,细细品味,此诗是老师对人生,对治学作文的独特感悟与追求。他不屑去蹈袭人们走过的平坦旧路,偏向人迹罕至的深山深处去独辟蹊径,去寻求新的发现。在他看来,深山深处拥帚道人的“扫叶声”竟比尘世间的“清丝流管”音乐更加美妙动听。这是一种何等特立杰出的新境界,小石师毕其一生执意追求的正是这种新境界。

  小石师曾说:学有造诣的人应兼具“儒林”、“文苑”之所长,既能搞研究,也要懂创作,在知识领域内,要达到既深且广。他自己正是如此。对于古典诗词,他不但致力研究,而且付之实践,成为一位著名诗人。他一生所写诗词甚多,惜在十年浩劫中毁没殆半,后经吴白匋教授多方搜辑,始汇集为《愿夏庐诗词钞》计有诗二百五十一首,词十九阕,约存全貌之半,令人痛惜至极。小石师早年拜陈三立先生受诗学,由专习唐人七绝入手,而后兼习各体。因此老师生平讲诗学,最长于剖析唐人七绝,曾著有《唐人七绝诗论》。他所作绝句,指趣神妙,风调隽美,直追中晚唐。陈三立先生赞其诗:“仰追刘宾客(禹锡),为七百年来罕见。”今人钱仲联教授主编的《近代诗钞》录入小石师诗作达八十多首,称其风格独特,“玄思想,百锻千炼”,足见老师诗作在近代诗坛上的地位。

  值此小石师冥诞一百一十周年之际,让我借用曾昭先生所写小石师墓志铭的两句结语,来表达我这个晚期弟子对先师的诚挚悼念之情:

千秋万岁,发潜德之幽光;
秋菊春兰,寄哀思于泉粮。

一九九八年七月二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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