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大师

 

陈寅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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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如是别传》研究之五

释陈寅恪“古典今事”的解诗方法

               胡晓明

一、“古典今事”方法的提出及其学术渊源

 “融古典今事(情)为一”,这是陈寅恪特创的解诗方法之一。也是现代中国诗歌学术研究中最具有创发力的方法建树之一。这一方法贯穿陈寅恪的治学历程始终以及学问世界的方方面面,应该说也是他最具个人特色的治学方法之一(同时也是他运用最为纯熟的诗歌写作方法,我将另文专论)。据现有材料,从最直接的学术渊源来说,陈寅恪应得力于两部诗学著作。一是杨锺羲的《雪桥诗话》。杨氏曾与王国维同直清南书房,王氏自沈之次日清晨,首至颐和园鱼藻望尸而哭。以此情理推之,亦是与陈氏有交往的重要友人。吴宓《空轩诗话》第一则略云:

  《雪桥诗话》正集十二卷,续集八卷。辽阳杨锺羲撰集。刘氏求恕斋刻本。陈寅恪尝劝余读此书。谓作者熟悉清朝掌故。……正集卷十二末,条述本书撰述大旨,谓“大抵论诗者十之二三,因人及诗、因诗及事,居十之七八。不卷括一代诗之全,而朝章国故、前言往行、学问之渊源、文章之流别,亦略可考见”云云。

  《雪桥诗话》的撰作体例与诗学旨趣,必对寅恪发生影响。另一部书即钱谦益的诗学名著《钱注杜诗》。陈寅恪少读钱氏之书,即深服其学问渊博。晚撰《柳如是别传》,特为指出:

  牧斋之注杜,尤注意诗史一点,能以杜诗与唐史互相参证,如牧斋所为之详尽者,尚未之见也。……细绎牧斋所作之长笺,皆借李唐时事,暗指明代时事,并极其用心抒写己身在明末政治蜕变中所处之环境。实为古典今典同用之妙文。

  然而陈寅恪最早自觉揭示此一方法最明确的文字,则是一九三九年刊出昆明《清华学报》的《读哀江南赋》一文:

  古今读哀江南赋者众矣,莫不为其所感,而所感之情,则有浅深之异焉。其所感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兰成作赋,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学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⑵。

将这一方法给予相当高的评价。近十年之后,他又在《清华学报》上发表《白香山新乐府笺证》,进而对古典今典从解诗方法的角度加以更为具体的限定性辨析。略云:

  凡诠释诗句,要在确能举出作者所依据以构思之古书,并须说明其所以依据此书,而不依据他书之故。若仅泛泛标举,则纵能指出最初之出处,或同时之史事,其实无当于第一义谛也⑴。

这样一来,古典不只是泛泛的“出典”(因为出典可能不止一处),今事也不只是泛泛的“同时之史事”(因为同样的史实还有更为深细的时、地、人因素以及极复杂的个人性感受),这就更清楚地解释了以前提出的“同”与“异”的问题。

  根据黄萱《怀念陈寅恪教授在十四年工作中的点滴回忆》,陈寅恪晚年对这一方法有两句很重要的总结:

  中国诗与外国诗的不同之处,是它多具备时、地、人等特点。

  诗若不是有两个意思,便不是好诗。

  第一句话是强调“今典”中的要素,第二句话简直将此一方法说成是内在于中国诗歌中的本质,是好诗的标准。用极平白的语言,说出了什么叫做“同异俱冥、今古合流”。

  综合上述三段引文,从诗学自身的学理上说,仍含有三个问题有待探论:(一)在传统诗歌辞语典故中,每一个典故,明显应有一辞语系统。怎样才能知道什么是属于“第一义谛”的写作依据?辞语与辞语之间的关系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结构?(二)按理,依“用古典以述今事”的通则,读者就应该将自己的知解力放在第一位,亦即对古典了解越深透,对于今事了解也越深透。那么,为什么陈寅恪偏偏要说“其所感之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将读者的感受力放在第一位?(三)为什么陈寅恪将“融古典今事”的写作,视为文学之绝诣、作者之能事?这里有没有中国古代诗歌实际创作情况的依据?有没有传统诗学或文学美学的学理依据?

  从三十年代《庾信哀江南赋与杜甫咏怀古迹诗》《读秦妇吟》,到四十年代《元白诗笺证稿》,尽管陈寅恪这一方法已经得到相当自觉、充分的运用,但是,只有到了晚年《柳如是别传》中,才真正得以炉火纯青的表现。⑶因此,我们将广泛采用这本书中丰富的实例,来回答以上三个问题。同时,在这篇文章中末尾,我们试图对于陈氏“古典今事”说的未尽之义,给予尽可能详尽的理论阐发。

二、辨析诗歌古典故实的语义系统

  陈寅恪在《别传》的《缘起》中发挥曾在《元白诗笺证稿》中运用自如的经验:“解释古典故实,自当引用最初出处,然最初出处,实不足以尽之,更须引其他非最初而有关者,以补足之,始能通解作者遣辞用意之妙。”⑷譬如,钱牧斋《有美诗》“眉怃谁堪画?腰纤孰与扌需”一句中的“扌需 ”字,最初的出处是《考工记》注以及《毛诗》郑笺。但是无论《考工记》注或《毛诗》郑笺,这个字都仅是用来指木匠对于材料的“柔而滑之”的加工,或女子对于衣服的揉搓之功。与“腰纤”是不相干的。但是《西厢记·千秋节》“百般扌需就十分闪”,⑸就可以用这个字来指腰肢的柔滑与搅腰之手的动作及情态。如此才可能懂得风流教主钱牧斋“遣辞用意之妙”。陈寅恪在《别传》的另一处,解说陈子龙的一联诗时,又明确用“第一出典”、“第二出典”、“第三出典”这样的分析用语⑹,由此看来,典语应有一个自足的系统。系统中的诗意或是扬弃的关系,或是并列的关系,或是递进的关系,或是隐含的关系。有时候,第一出典仅是一个提示,诗人真正的用意却隐含在邻近第一出典的相关辞语中。诸如:

  例一:陈子龙《秋潭曲》,是崇桢六年,即与河东君相识的第二年,与她同泛舟于松江白龙潭时所写的诗。结句“同心夜夜巢莲子”,陈氏指出这里用《古今乐府·杨叛儿》第五首“欢欲见莲时,移湖安屋里。芙蓉绕床生,眠卧抱莲子”,本来已完成此一典语的考释。但他认为更应扩散及于这首古乐府的旧题即《杨伴儿》。在他看来,倘没有这一扩散,说这里表达了陈子龙“情现乎辞”的心理,仍然泛而不切⑺。

  例二:陈子龙《蝶恋花》一词,是有感于有情人终将散离于天地之间的沉痛之辞。其中“泪痕落尽红明灭”一句,直接出典即元稹《古决绝词》三首之二“感破镜之分明,睹泪痕之余血”。但是元稹此诗“矧桃李之当春,竞众人而攀折”“幸他人之既不我先,又安能使他人之终不我夺?”正是陈子龙《蝶恋花》真正“结语所致意”之处⑻。这是由一句指涉到其它句子,掘出隐含的诗意。

  例三:牧斋《题画》“戚戚秋声卷白波,青山断处暮云多。沉沙折戟无消息,卧看千帆掠槛过。”很明显,用杜牧“折戟沉沙铁未消,自将磨洗认前朝”辞意。其中“前朝”即用来寓指牧斋亡明的伤悼。但是一般人想不到这首诗的诗意,更应隐含在杜牧“东风不与周郎便”一联中,因为牧斋当时到金陵的目的,正是为了迎接郑成功从长江进攻江宁的船队,只是等到九月,风向变易,牧斋才没有继续等下去⑼。这样的用典,正是将诗意扩散加大了容量。

  陈寅恪的这一发现十分重要,其意义在于掘发原诗字面没有的意思,而这样的意思又并非是由猜谜而来,古典实际上已提供了一把开启的钥匙,由此及彼,用这专用的钥匙才能打开诗意的秘奥。

  有时候,第一出典与第二、第三出典的关系旨相互加强、重叠的关系。诗歌典故运用的魅力,往往正是利用诗语的层累效果,扩展其容量,达到以少总多的妙境。诸如:

  例四:陈子龙《吴阊口号》之十“芝田馆里应惆怅,枉恨明珠入梦迟”,乃用《洛神赋》《神女赋》等为第壹出典,李义山《可叹》等句为第贰出典,温庭筠《偶题》等句为第叁出典。“颇疑此时河东君有诗篇投赠卧子,而卧子深赏之也。‘入梦’之明珠,即‘因梦寄江淹’之‘红锦缎’也。”三个出典的关系,是相互重叠、加强文意的关系。使诗意具有高度的浓缩。

  例五:柳如是《梦江南·怀人》,是一组别后相思的词。其中“人去也,人去画楼中。……端有夜来风”一句,亦有三个出典,第一出典即李义山《无题》“昨夜星辰昨夜风,画楼西畔桂堂东”,点明所思的地点(即松江南楼);第二出典即《玉台新咏·夜来曲(柳浑)》“飒飒秋桂响,悲君起夜来”,点明相思的主人(柳姓)以及相思的时间(秋);第三出典即李清照《怨王孙·暮春》“门外谁扫残红,夜来风”,点明相思的心情之悲以及回忆中的分离的时间(暮春)⑽,三个出典亦是相互重叠的关系,使诗意犹如织锦,绵密深厚,言简味长。

  有时候,诗歌辞语可能存在相反或不同的几个出典,但是巧妙的是,不同的意思可以并存于诗意之中,这也正是“异中求同”的佳例。诸如

  例六:牧斋《赠濮老仲谦》“少将楮叶供游戏,晚向莲花结净因”一联。濮仲谦是著名苏州艺人,晚年曾遁入空门。据考证,六十岁以后亦曾为河东君制作弓鞋。因而,在陈寅恪看来,“莲花”,即可释为结远公莲社之净因,亦可释为助潘妃细步之妙迹⑾。这是两种相反的意思,并存于同一典故。

  例七:程孟阳《朝云诗》第五首“主客琅王干 情烂熳,神仙冰雪戏迷藏”一联,或用李白《寄远》“朝共琅王干 之绮食”,表明美食;或是用张衡“美人赠我金琅王干 ”,表明诗章酬和;或是用杜甫“留客夏簟清琅王干 ”,表明实写竹簟,与上下联“粉汗”、“冰雪”相照应⑿。这是不相同的意思,可以并存于同一典语。

  有时候,典故的字面意思非常隐曲,全靠说诗人全面深入掌握材料,体察诗人细微心境与具体生活情境,才能说出其真正意蕴。诸如:

  例八:柳如是《梦江南·怀人》“凤子啄残红豆小”,首先是互易杜甫《秋兴》八首之八“红豆啄残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中的“鹦鹉”“凤凰”两辞,其次,之所以将“凤凰”改为“凤子”,因“凤子”即是“蛱蝶”,即含有欲做韩凭夫妇之蛱蝶之意⒀。此一层浓重的相思欲死之情,典故字面看不出来,也不一定提供证据,端赖说诗人的细心抉发。

  例九:程孟阳《正月同李茂初沈彦深郊游,次茂初韵》“贮得瑶华桃李时,寻花舍此欲何之?陶情供具衰年乐,送老生涯画史痴”,因程孟阳工于人物肖像画,又曾为河东君画像,故用《晋书·顾恺之传》“画史”之典。陈寅恪又指出:“孟阳以能画而痴绝之顾虎头自比,固甚确切,但未具顾氏棘针钉邻女画像之术,以钉河东君之心,殊为遗憾”⒁。这一层意思,正是读诗人的补充,十分合符作诗人的生活情境,使解诗变得真切而又富于故事性。

  例十:陈子龙《自慨》四首之四“难偕紫府仙人梦”,即用许长史《真诰》之语,原意是“梦天阙榜名”。谁知“后来牧斋即取《真诰》之语,以绛云为楼名,暗寓河东君之原名,然则河东君与陶隐居殊有文字因缘,而陈杨关系未能善终,岂‘难偕紫府仙人梦’之联,乃其诗谶欤?”⒂这样解诗,须通识作诗人的整幅生活脉络,才不致于流于臆说。

  综上所述,我们可以看出,第一,陈寅恪之所以要说“其所感之较深者,其所通解亦必较多”,是有他的道理的。解诗人并非一冷冰冰的解剖者,他贯注于诗歌本文中的感情越深入,他就越能够全幅体会到诗歌中的典故的已含之意及未尽之义。从例诗之一、二、八、九、十均可见出。第二,典故辞语不仅有文献的系统,如《文选》系统、史书系统、唐诗系统等,更有诗义结构的内在系统。结构关系因作品而异,或是并列,或是背出而合训,或是连环而加强文义。从例诗之四、五、七最可见出。

三、考释诗人结语致意的特定事件

  所谓今典,即当代史事、或当前故事、当事人之间的文字与物品交涉,以及在诗人结语致意时的特写使用。有时候,当代史事与特写个人生活情境之间,是一种层层深入的关系。诸如:

  例十一:牧斋《顾与治书房留余小像自题四绝句》之四“褪粉珠丝网角巾”一句,即含蕴丰富的今典。今典之一,网巾是明室标帜。周晖《续金陵琐事》:“太祖一夕微行至神东观,见一道士结网巾,问曰:此何物耶?对曰:此网巾也,用以裹之头上,万发皆齐矣。次日,有旨召神东观结网巾道士,命为道官,仍取其网巾,遂为定式。”其二,网巾含有当代烈士故事。戴名世《画网巾先生传》“……先生既失网巾,盥栉毕谓二仆曰:衣冠历代旧制,网巾则我太祖高皇帝创为之,即死,可忘明制乎?取笔墨来,为我画网巾上。画已,乃加冠。二仆亦交相画也。每晨起以为常。军中哗之,呼曰画网巾云。(王之纲斩之,)挺然受刃于泰宁之杉津。泰人聚观之,所画网巾,犹斑斑在额上也。”其三,网巾亦含有牧斋的学生兼友人的烈士故事。据《小腆纪传》:“瞿士耜张同敞在桂林谕降不屈,死之”条:“同敞手出白网巾于怀,曰,服此以见先帝。”⒃可见,牧斋此诗,从一个细小的制度风俗层面,逐层深化为个人生命所关涉的情境层面,不仅包含着一般的故国情思,而且寓托着深切的个人感受。这自然不是泛泛标举“同代之史事”的说诗人所能达到的境地。

  有时候,今典中所包含的当事人之间的文字情缘,带有层层关锁、丝丝密扣的暗码性质。非细针密线的黏合材料功夫不能使之清楚呈现。诸如:

  例十二:柳如是《春日我闻室作,呈牧翁》中“此去柳花如梦里”一句,泛泛读去,只能得出一份惘惘之情,很难确知河东君此时的心理活动。陈寅恪认为这句首先关涉陈子龙《补成梦中新柳诗》,不仅字面上有“梦”字、“柳”字的关涉,而且这首诗有“太觉情多身不定”的情思恍惚之语,是崇桢六年陈子龙为河东君“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深情相思之作。其次,河东君此句诗,又关涉陈子龙《满庭芳》词“无过是,怨花伤柳,一样怕黄昏”,是崇桢八年陈子龙与河东君分手的伤心之辞。“河东君此诗与卧子《梦中新柳》诗,同用一韵,殊非偶然。盖因当日我闻室之新境,遂忆昔时鸳鸯楼(与陈子龙同居之松江南楼)之旧情,感怀身世,所以有‘泪漫漫’之语,能通此旨,则以下诸句皆可迎刃而解矣。”不仅如此,河东君此句诗又关涉接下来牧斋的和诗《河东君春日诗有“梦里”“愁端”之句,怜其作憔悴之语,聊广其意》诗。诗有句云:“早梅半面留残腊,新柳全身耐晓寒。从此风光长九十,莫将花月等闲看”。陈寅恪指出:“牧斋既深知河东君‘梦里’‘愁端’两句所指之事实及心理,因和韵以宽慰之。牧斋此诗宽慰之词旨,实在其后四句。……‘新柳’乃指卧子《补成梦中新柳诗》之‘新柳’,自不待言。……牧斋‘新柳全身耐晓寒’句之意,尚不止摹写河东君身体耐寒之状,实亦兼称誉其遭遇困难,坚忍不挠之精神。盖具有两重意旨也。。”由此可见,“柳花”作为一前后关锁之今典,“不仅写景写物,亦兼言情事。此非高才,不能为之。即有高才,而不知实事者,复不能为之也。幸得高才,知实事而能赋咏之矣,然数百年之后,大九州之间,真能通解此旨意者,更复有几人哉?”⒄这一诗例,是陈寅恪今典分析中最为精彩的解诗之作。王湘绮曾说:“词章知难作易。”信乎!

  有时候,今典中包含着丰富的生活细节,可藉以反映出诗人性格、心理、甚而生理诸特征,可达到说诗如说故事的效果。诸如:

  例十三:牧斋《冬日同柳如是泛舟有赠》“每临青镜憎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一联,“憎红粉”不仅以张承吉诗“却嫌脂粉污颜色”为古典,红粉与白头不可泛泛读过,当与特定的生活细节相关⒅。首先与题《河东君传》之白牛道者谓河东君“冬日御单袷衣,双颊作朝霞色,即之,体温然”一今典相关涉。“或者河东君当时已如中国旧日之乞丐,欧洲维也纳之妇女,略服砒剂,即可御寒,复可令面颊红润。”其次与陈子龙为河东君而作的《长相思》“别时冷香在君袖”一句相关涉,谓河东君应如《红楼梦》中的薛宝钗服用冷香丸(即砒剂)。第三,与河东君诗句“凭多红粉不须夸”、“雪里山应想白头”相关涉,证明河东君淡扫蛾眉与心仪牧翁。最后,此诗典又衍变成故事,与笔记野史中所传“乌个头发白个肉”相关涉,可见史文蜕嬗(即野史与诗文之演变关系)之迹⒆。如此说诗,不仅非常富于生活细节,且从心理透入生理特性。如此解诗,非透彻挖掘全部材料不能办。

  例十四:陈子龙《腊日暖甚……》“今日剪刀应不冷,吴绫初换画楼人”(古典即元稹《咏手》“因把剪刀嫌道冷,泥人呵了弄人髯”),今典即陈子龙《蝶恋花·春晓》:“故脱馀绵,忍耐寒时节”及牧斋《有美诗》:“轻寒未折绵”。陈寅恪指出,此“馀绵”,即《红楼梦》第一九0回“候芳魂五儿承错爱”中的丝锦短袄⒇。因此,这又是描写河东君生活细节与身体特性之笔,未可以泛语视之。

  例十五:陈子龙(同上)“简点凤鞋交半折”,其今典即刘銮五《石瓠》“濮仲谦”条,河东君自爱其纤足之美,又与河东君初访半野堂戴幅巾著男子服,然仍露其纤足一事相关涉⑴。由此可见,陈寅恪解诗,决不以字面讲清楚为满足,他更要探赜求隐,深入挖掘辞语典掌中人物生活与心理的丰富细节,如此解诗,已由诗语的赏析层面,进而深入到小说与纪实文学的层面。

四、同异俱冥、今古合流的境界如何可能

  指涉繁密的古典语义系统,前后关锁的人物心理层面,高妙精准的写作能事,婉曲周详的情感扣合,丰富细致的生活细节,陈寅恪的古典今典合一说诗,使我们真正进入古典诗词精细优美的审美世界。下面,即以一首被陈寅恪称为“明末最佳之诗”,看今典古典所合力创造的艺术境界。例十六:柳如是《次韵奉答》一诗,是酬答牧斋崇桢十三年《冬日同如是泛舟有赠》之作,诗的主旨是表达对于牧斋心许之意⑵。诗云:

  谁家乐府唱无愁,望断浮云西北楼。汉佩敢同神女赠,越歌聊感鄂君舟。春前柳欲窥青眼,雪里山应想白头。莫为卢家怨银汉,年年河水向东流。

  第一联:古典用《北史》“无愁天子”骄奢荒唐之事,以及《古诗十九首》“西北有高楼”君暗臣明之典,今典竟指崇桢帝为亡国之暗主,而钱牧斋为高才之贤臣。从诗歌结构来说,以君臣关系发唱,道出男女之辞,既古老又新鲜。君臣关系的可贱与亏缺,恰反衬出此一知己情缘的可贵与圆足,正是从乱世人生背景中来珍爱有情世界的呈露。“牧斋见此两句,自必惊赏,而引为知己”。

    第二联:古典用《韩诗》汉皋神女为郑交甫解佩,及《说苑·善说篇》越人歌“今日何日兮,得与王子同舟”故事,河东君取两典联用,以神女指自身,以鄂君指牧斋,一男一女,意旨通贯。“其巧妙诚不可及也。”今典一则含有河东君与钱牧斋以知己相感相惜之意,另一则又与今日水滨泛舟之情事尤为相适。从诗义脉络看,为下面的相知相感,铺下了一个极富于时间的神圣性与唯一性的背景,言切而旨长,语简而意深。

  第三联:古典用刘禹锡“雪里高山头早白”诗语、阮步兵“青眼”向知己典,及史邦卿“青未了,柳回白眼”词语,今典即针对牧斋“每临青镜赠红粉,莫为朱颜叹白头”诗语。牧斋“憎红粉”一语极妙,既典雅,又切当,河东君与之相接的典语“窥青眼”,正是又典雅又切当。牧斋表达的是对河东君极富个性的爱慕之意,以及自己争取河东君的信心。而河东君辞锋相接,对牧翁报之以知己性情之语。

  末联:古典以《玉台新咏》《歌词》“河中之水向东流,洛阳女儿名莫愁”“头上金钗十二行”“平头孥子擎履箱”“恨不嫁与东家王”为第一出典,以李义山《代应》诗“本来银汉是红墙,隔得卢家白玉堂”为第二出典,今典以钱牧斋《次韵答柳如是过访山堂赠诗》“但似王昌消息好,履箱擎了便相从”为第一出典,以《永遇乐》词“东流河水,十二金钗敲折。何日里,并肩携手,双双拜月”为第二出典⑶。前尘后缘,丝丝关锁,如五音繁会,丝竹交响,组成一曲含蓄优美的爱情咏叹。其中又以“河”、“东”、“君”三字,点出此咏叹的主题所在。以陈寅恪融化古典今典的标准看,这首诗歌遣辞用意,“真可谓能所双亡,主宾俱化,专一而更专一,感慨复加感慨。”这首诗“用古典以述今事。古事今情,虽不同物,若于异中求同,同中见异,融会异同,混合古今,别造一同异俱冥、今古合流之幻觉,斯实文学之绝诣,而作者之能事也。”陈寅恪称为“明末最佳之诗”,“当时胜流均不敢与抗手”,信哉!

五、古典今事:诗美学之分析

  这篇文章,虽以《别传》为讨论中心,实又蕴含着不少值得探论的诗学理论问题,下面,从传统诗论与现代西方诗学的进路,以申论陈寅恪“古典今典”说中未尽之义。

  1,抒情与叙事。人们一般将诗歌分为抒情与叙事两大类。抒情美学的品质是:用语言符号构成表现其内在的精神特质、精神性格,相反,叙事艺术则通过指涉性(referent)符号的运用,外在地投射他们所创造的世界。抒情美学关心的是情感“体验”,个别性而向普遍性敞开,而叙事艺术则更关心“经验”,从经验出发的特殊性的场合的独特感受。我们如果将陈寅恪的“古典”看作抒情美学的象征性(symbolization ),而将“今典”视为叙事艺术的指涉性(referentiality),则今典古典合一的诗歌写作可视为“叙事的抒情诗”或“抒情的叙事诗”,抒情可以转化为叙事,叙事也可以转化为抒情。亦即陈寅恪所说的“史文蜕嬗”。于是,可以提供一种西方美学传统分类之外的新美学品质。内在的精神生活既是其表现对象,内在世界的投射及其反应与欢乐的痕迹、飞鸿雪泥般的人生经验,亦是审美创造的目的。这是兼有生命的内敛自足与生命的感通融合的东方美学。交流的当下性、创造的独特性,与形而上的抒情传统思想之流的永恒性、延伸感,在这里统一在一起。精神能量既保留在一种“事”中,也延伸到一种“理”(Idea)中。

  2,表现与感应。我们常常将艺术语言理解为“表现”。即单单强调作者对于自我的呈露,以我为主的传达。其实,深度的艺术语言乃是一种“感应”。对于传达对象的沟通与印心,亦即陈寅恪所说的“思旨印合”。今典中有古典,古典中有今典,能所双亡、主宾俱冥,这就超出了艺术表现自我这一浅见,透入生命照面、灵心呼应的层面。这里涵有东方艺术精神的一个重要秘奥。

  3,记忆与交流。一般人都认为诗歌语言主要是交流功能。今典则昭示了诗歌语言有贮积功能,将记忆中的情愫静静释放。这亦是东方艺术的魅力之一,即极富于内省功能。利用诗语作内省的工具,希望理解现在,并重新找回情感中的过去。这样的诗,就是对主体自身的反观。对那些企图为将来进行反思和重新复原记忆的人而言,成为一种具有优势的语言模式。我们从本文中的“关锁型典故”中,可以看到这一美学品质的极佳例证。

  4,棱镜与心屏。抒情对象通过想像进入诗人情感,在古典之棱镜中,抒情对象不是一般对象,而成为艺术对象,然而在今典的心屏之中,抒情对象又由艺术对象回归于日常人生对象,由古典今典的共同作用,这就将艺术与人生天衣无缝地融合为一体了。我们可以从这个意义上理解陈寅恪所说的“同异俱冥、今古合流”。同,可以理解为生活世界,异,可以理解为艺术世界。

  5,比兴问题。“兴”是中国古典诗歌的诗学原点与根本大法。“兴”首先是眼前景、心中事、当下情在诗人心中所引起的创作冲动。亦即诗歌原质中最基本的感发力。有“诗兴”的诗歌必然保证审美表现的相当的新鲜度。而诗兴与创作冲动的联系,使中国诗歌非常注重某一特殊的从经验(而非超验)出发的场合,以及某一特定、不可重复的时刻的强烈感受。这是中国诗从《诗经》《楚辞》以来的传统中的深层要素。《诗经》中的“今夕何夕,见此良人”,以及“今我来思,雨雪霏霏”,《楚辞》中“朝夕”句式的不断重复,均是饱含诗兴的佳例。“兴”义经过汉儒的诠释衍生,更与具体、特定的“事”、“情”相关联,使第一次诗兴都成为不可重复、不可替代的创造。

  另一方面,兴义在中国传统诗学中的固定用法,又与“引譬连类”、“兴者比也”、“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等说法相关联,与“寄托”、“意境”、“言有尽而意无穷”相关联。这又使“兴”义不仅具有上述直接性、当下性、感发力、唯一性之外,更涵具延伸性、间接性、厚味、深酿性等特点。在传统诗学中“兴”义往往随文足意。然而“兴”义的吊诡,实际上并非古典诗学术语的贫乏与夹缠,而是体现了“兼岐出与并行之分训而同时合训”⑸的汉语特点,反映出中国诗歌质素的内在张力与自我圆足。

  陈寅恪“融古典今典为一”的解诗方法,实为一项有本有源的创造性成果。其依据与本源,实即中国诗学传统的“兴”义。古典相当于“兴”义中的间接、延伸、厚味、深酿等特点,今典相当于“兴”义中的直接、当下、感发、唯一等特点。其创造性在于他将二者的关系说“活”了。而且发明了一套经得起科学检证、同时又非常富有文学想象力的技艺,我们欲深入了解中国诗学,不能绕过陈寅恪为我们提供的典型。

  6,新诗与旧诗。这篇文章的另一个理论目的亦关涉中国诗的用典隶事。白话新诗的倡导者胡适说:“凡人用典或用陈套语者,大抵皆因自己无才力,不能自铸新词,故用典故套语,转一湾子,含糊过去,其避难趋易,最可鄙薄!……”(《寄陈独秀》)胡适以自己的诗为例:“他也许爱我,也许还爱我,”说:“这十个字的几层意思,可是旧体诗能表达得出的吗?”(《中国新文学大系·建设理论集》)新文学的改良纲领之一正是“不用典”。越白、越不含糊,就越好。胡适的主张偏激,付出的代价不仅是新诗一度过分地走大众化的通俗明白道路,更大的代价是强行割断口语与书面语的联系,割断语言与文化传统的联系,不仅是古典诗凝炼隽永的美学风味的丧失,而且是整整一代文学健全精致的审美能力的蜕化,甚而是“文字之品格”的丧失(江亢虎语)。“文字之品格”包含诸如隐性信息的浓度、构思的密度、精巧细致的语感、以及与民族文化传统血脉相连的语言符号,这些要素,我们都可以在陈先生的《别传》中有关古典今典的说诗过程中一一发现。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读《别传》这样的名著,恰是为今人补给养料,疗治他们的文化侏儒症以及审美粗俗症。

注释

⑴《元白诗笺证稿》p131(上海古籍,1978)

⑵《金明馆丛稿初编》p209(上海古籍,1980)

⑶《柳如是别传》《缘起》:“自来诂释辞章,可别为二,一为考证本事,一为解释辞句”p7(上海古籍,1980,下同)

⑷《柳如是别传》p11.

⑸《柳如是别传》p606.

⑹《柳如是别传》p116.

⑺《柳如是别传》p99.

⑻《柳如是别传》p271.

⑼《柳如是别传》p1148.

⑽《柳如是别传》p256.

⑾《柳如是别传》p271.

⑿《柳如是别传》p180

⒀《柳如是别传》p258.

⒁《柳如是别传》p213

⒂《柳如是别传》p64.

⒃《柳如是别传》p11461147.

⒄《柳如是别传》p559564.

⒅《柳如是别传》p531.

⒆《柳如是别传》p562

⒇《柳如是别传》p129.

⑴《柳如是别传》p268

⑵《柳如是别传》p535537.

⑶《柳如是别传》p1213.

⑷《元白诗笺证稿》p41.

⑸参钱锺书《管锥篇》:“赅众理而为一字,并行或岐出之分训得以合时合训焉,使不倍者交协,相反者互成。”(p2)

题记:我认为:理想的古典文学研究应该是:文字的欣赏找到学术的发现,学术的发现找到思想与美感的欣悦。始于欣赏,终于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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