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是奥义发明,还是老调重弹? ——评李安纲教授的《西游记》研究 宋谋蠩 李安纲研究《西游记》所“揭开”了的“谜底”,从介绍他的文章所提到的二十多篇论文和两部专著《苦海与极乐——〈西游记〉奥义》及《西游记新评新校》来统计,大体有以下几项: 一、吴承恩不是《西游记》小说的作者,他只写过一篇也名为《西游记》的山水游记。是鲁迅在《淮安府志》中找到了“吴承恩《西游记》”一句话,便乱点鸳鸯谱,硬把《西游记》章回小说的创作权断给了吴承恩,以致“谬种流传,有害人类”。这一流毒全球的天大的谬误必需首先纠正过来。 二、《西游记》小说中的人物、结构、情节、主题全是从道教全真道经典著作《性命双修万神圭旨》一书脱胎的。《性命圭旨》是丘处机的再传弟子所撰写,《西游记》的真正作者可能就是这位《性命圭旨》的作者,或者至少是气味相投,境界相契的朋友。此人是精通佛道的儒士,三教合一的通人,吴承恩那点学问根本不能望其项背。不懂佛学金丹的鲁迅、胡适也根本不可能读懂的它的奥义。 三、宋代内丹清修派创始人石泰的《还源篇》81章炼丹五言绝句是《西游记》唐僧81难的原型。两者之间不仅术语相同,内容一样,完全可以一一对号入座,毫无差错。这部分内容确是李安纲的独家发明,几乎占了《苦海与极乐》全书篇幅的三分之一,被吹捧为“意义之大,的确难以估量”(《苦海与极乐·序言》)。 然而我以为,这一切所谓新发明的《西游记》奥义,尽管偶尔也花样翻新,如将《还源篇》与81难挂勾之类,实质上都不过是早在本世纪二十年代被鲁迅、胡适彻底批倒了的“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胡适《西游记考证》)们的老调重弹罢了。下面我就分别作一个简单的评价。 一、《西游记》的作者问题 《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并不是鲁迅的发明。《西游记》明刊本都不署撰人,到清代那些“道士、和尚、秀才”们的评点本,才把《西游记》的著作权归到元初道士丘处机名下。但说《西游记》是道士丘处机所作,证据实在太薄弱,特别是他的弟子李志常所作记述他西行往返见闻的《长春真人西游记》一书重新面世以后,丘处机作《西游记》的神话便不攻自破了。《西游记》的作者是吴承恩,最早见于明天启本《山阳府志》。此事经吴玉扌晋〖HT〗、阮葵生、焦循等人反复申述,到本世纪二十年代,鲁迅、胡适的详细考证,才逐渐占了统治地位。鲁迅、胡适并非吴承恩作《西游记》的倡始人,但的确是论定者。然而,据我所知,提出异议的学者也并不是没有,记得八十年代初,章培恒教授曾发表过一篇颇有分量的论文,说及日本学术界颇有人怀疑这一结论,认为证据还不够确凿。最近我见到复旦大学出版社章培恒、骆玉明主编的《中国文学史》,也提及了这一怀疑。我认为这怀疑是合情合理的。吴承恩是《西游记》的作者,严格说来确实还稍嫌证据不足。 但李安纲否定《西游记》作者是吴承恩,却与章培恒等人的怀疑论调大相径庭,他也决不是受了章培恒的影响。他认为:“《西游记》的主题是三教合一、金丹大道,是人体生命学的表述,是用文学艺术来阐释教义、道法、医学、修炼等艰涩深奥的哲理。”吴承恩没有这么大的学问。“要写出这部《西游记》,没有四十年的功夫是不成的。”吴承恩也没有这么多的时间。 这种彻底否定论与一般的怀疑论从手段到目的都完全不同,根本不能成立。 且不说《西游记》的主题是什么“人体生命科学的表述”,《西游记》创作是什么“用文学来阐释教义”这些李安纲一厢情愿的玄思冥想,根本没有人承认。《西游记》是小说,尽管书中确有金公、木母、黄婆等所谓的丹道学术语,但只要读过《西游记》的人就会知道,这些术语只是《西游记》作者顺手牵来的回目标题,与小说内容并没有什么关系。例如第四十七回“金木垂慈救小童”,第五十三回“黄婆运水解邪胎”,小说正文只是说孙悟空、猪八戒如何解救陈家庄陈澄、陈清兄弟家的两个小孩,沙和尚如何协助孙悟空到聚仙庵取水解救唐三藏、猪八戒的邪胎而已,与金公、木母、黄婆这些所谓丹道学的术语一点也不相干。第八十六回“木母助威征怪物,金公施法灭妖邪”,也只是猪八戒助威,孙悟空施法,并无一丝一毫木母、金公的痕迹。就象《红楼梦》第二十七回“滴翠亭杨妃戏采蝶,埋香冢飞燕泣残红”,只是宝钗扑蝶、黛玉葬花,与杨妃、飞燕并无干涉完全一样。《西游记》作者要花若干年功夫去钻研全真道的经典之作,内丹清修派的“宏篇巨制”干什么呢? 李安纲彻底否定吴承恩的著作权,归根结底不过是想要把《西游记》研究拉回到“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们的道路上去罢了。因为,不否定吴承恩,就不能将《性命圭旨》作者或是他的朋友捧为《西游记》作者,也就不能将《西游记》的主题归结为金丹大道了。 李安纲说:吴承恩“只不过写了一篇山水游记而已”,说得非常肯定。可是,吴承恩的这篇题名《西游记》的“山水游记”在哪里呢?能象否定丘处机著作权的人一样拿出一部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来吗?正因为李志常的《长春真人西游记》重新面世,才在《西游记》的作者不是丘处机的问题上画了一个句号。现在吴承恩的山水游记《西游记》并没有出世,李安纲又怎能断然说吴承恩“只不过写了一篇山水游记而已”,决不可能是《西游记》小说的作者呢? 退一步说,即使李安纲真的找出一部署名吴承恩的山水游记的《西游记》,那也只能证明吴承恩不是《西游记》小说的作者,与李安纲要断定的《西游记》小说是“道教全真道经典之作《性命圭旨》”的作者写的“或者至少是气味相投,境界相契的朋友”写的这个“一鸣惊人”的结论还是两码事。 讲老实话,我至今还不敢完全肯定《西游记》小说一定出于吴承恩之手。但我确敢断定,《西游记》决不是《性命圭旨》的作者或与之相契的道士写的。我断然否定《西游记》小说是全真派道士写的宗教教义。证据就在《西游记》本身。 《西游记》作者对道教特别是以炼丹为能事的道士一点好感也没有,随时随地嘲笑这些道士们的虚伪、欺诈、残忍与荒唐。例子几乎俯拾即是。第十七回写孙行者因锦〖HT5,7〗衤〖KG-*2〗〖HT5,6”〗阑〖HT〗袈裟被盗,驾筋斗云赶至黑风山追寻,却发现石崖之下有三个妖魔在那里高谈阔论,“讲的是立鼎安炉,抟砂炼汞;白雪黄芽,傍门左道。”试想想,如果作者是个金丹迷的道士,《西游记》是讲金丹大道的书,他会用这种口吻讲炼丹之术,且斥这为“傍门左道”吗?又如第四十四回至四十六回写车迟国妖道虎力大仙、鹿力大仙、羊力大仙欺骗国王,兴道灭佛,迫害僧徒。是孙悟空把这伙妖道彻底剿灭,事前还狠狠地戏耍了他们一通,连太上老君也遭到嘲笑。试想想,如果作者是道士,会用这种态度侮弄他们的祖师父吗?因为《西游记》讲的是唐僧取经的故事,唐僧、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都是和尚,他们随时随地会站在佛教徒的立场分析问题,偏向佛教是很自然的。但作者也并没有反对道教的意思,孙行者所剿灭的是妖道而并不是真正的道教徒。书中对太上老君、紫阳真人乃至五庄观的镇元大仙,还是相当尊重的。作者对佛教的至高无上的如来佛以及观音菩萨,有时也通过孙悟空的嘴进行善意的嘲笑。作者对释、道是平等看待的,既不迷信,也不反对。 第四十七回孙悟空在车迟国灭了妖道,救了和尚以后,国王也觉悟了,又出榜招僧。孙悟空对车迟国的君臣僧俗人嘱咐道:“这些和尚,实是在老孙放了,车辆是老孙运转双关,穿夹脊摔碎了。那两个妖道也是老孙打死了。今日灭了邪,方知是禅门有道。向后来,再不可胡为乱信。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我保你江山永固。”任何一个不抱成见的读者,能从这段话里面听出来金丹大道的道土的口气来吗?同样也听不出虔诚的佛教徒的口吻。这在晚明时期“混同之教,流行来久”(鲁迅语)的时候,正是思想开明的儒学之徒的典型口吻。他们并非教徒,即不迷信,更不为信道,对佛道的教义也未必深研,正象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所估计的那样,“作者虽儒生,此书则实出于游戏,亦非语道,故全书仅偶见五行生克之常谈,尤未学佛,故末回至有荒唐无稽之经目。”这“实出于游戏”五字,复旦大学出版社的《中国文学史》特别欣赏,不是没有道理的。大师毕竟是大师,李安纲十分轻率地在他的《苦海与极光》一书中开篇第一章就宣布“他们(指鲁迅与胡适)并不懂周易八卦、阴阳五行、金丹大道、禅悟心性”(第3页),那只能怨他自己读书太少,太逞井蛙之见了。 鲁迅1881年出生于翰林之家,当时科举未废,不仅他,就是比他小几岁的二弟周作人,也是受过八股文严格训练的。“周易八卦,阴阳五行”那一套,决不会象今天的大学教授那样一点不懂。“金丹大道”是怎样我不知道,至于佛学,那却只要稍稍翻阅一下《鲁迅日记》后附的每年“书帐”就可以了解了。仅甲寅1914年一年之内,鲁迅就买了佛学典籍六七十种、好几百册,我们能轻率地说鲁迅不懂“禅悟心性”吗?胡适我没有研究,估计也和鲁迅的水平差不太多,只不过他们并不迷信这些东西罢了。说他们“根本没有仔细研究过清代的几部《西游记》诠释著作”,那也只能说是李安纲根本不懂得这些五四时期的大师。他们当时都是深受乾嘉朴学影响而又学贯中西受过新思潮洗礼的人,决不会象目前那些“浮躁”之徒,刚有点一知半解就信口开河。没有仔细研究过汪象旭、陈士斌、张书绅、刘一明、张含章那些“文词并繁”的《证道》、《真诠》之类的东西,他们是决不会轻率地宣称这些东西“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的。六七十年来刘大杰、柳存仁、章培恒等不同时期、不同地域、不同立场的学者都一致承认,当年被鲁迅、胡适否定的东西,“只好供钻研小说史料的人去‘凭吊’了”(柳存仁语)。 总而言之,说《西游记》作者未必是吴承恩,吴承恩作《西游记》的证据还不够充分,这个说法是可以存在的。但《西游记》的作者即使不是吴承恩,也应该是一个吴承恩式的饱学多才“复善谐剧”的儒生,而决不可能是作《性命圭旨》的全真派道士或者是他的“气味相投,境界相契的朋友”。 二、《西游记》的版本问题 李安纲之所以断定《西游记》的作者是全真派道士,一条重要的理由是书中引用了许多全真派道士的诗词,回目中更屡屡出现金公、木母、姹女、婴儿、黄婆之类的丹道学术语。要基本说清楚这个问题,得从《西游记》的故事形成和版本源流说起。 现在学术界一致公认,世德堂本《西游记》是比较最接近吴承恩原本的本子。连李安纲这个彻底否定吴承恩《西游记》著作权的人也在他搞新评新校《西游记》的时候采用世德堂本为底本,而并没有采用他视为奇珍异宝的什么悟一子、悟元子等等的《真诠》、《原旨》之类。不过,他不认为世德堂本就是原本,而是抓住世德堂本的全名《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记》大做文章。他说,既然现存这个万历二十年(1592)金陵唐氏刻本名叫《新刻出像官版大字西游记》,就“可见,此前一定有《旧刻无像私版小字西游记》”。搞版本校勘,不要任何依据,就可以公然宣布有这么一部《旧刻无像私版小字西游记》,真是天大的笑话。 不过,笑话归笑话,万历二十年前,《西游记》有过更早的本子,倒恐怕也是事实。陈元之序《新刻》提到“旧有叙”就是证据。只是,这“旧有叙”的更早的本子,不一定无像私刻“小字”,更决不会这样荒唐命名罢了。 李安纲认为,他心目中那位《性命圭旨》作者所作的《西游记》是有第九回“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唐僧出世的故事的。是那个“好事者所谓的华阳洞天主人”“不懂道术”,“没有真正了解《西游记》的结构和主题”才胡乱“将小说作了校订”,“是他删去了《西游记》的旧序和第九回”,“将第十、十一、十二三回匀一下分作四回”,以致影响了世德堂万历二十年刻本,书林杨闽斋万历三十一年刻本和后来崇祯刻本《李卓吾先生批评西游记》都没有唐僧出世这一回。李安纲认为,这是因为“这些评、校者均为儒家,不懂道术,所以才有此失。” 李安纲认为,是“清代修道者看出了《西游记》的奥妙,发现世德堂本缺了四难而不成体统”,于是汪象旭才根据大略堂本《西游记释厄传》补入“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的第九回,并恢复了第十、十一、十二等三回的原貌。但汪本是删节本,以后悟一子、悟元子的《真诠》、《原旨》,也都是节本。直到乾隆年间张书绅的《新说西游记》才除第九回以外,都大体上与世德堂本一致,成了“完璧”。李安纲认为,这才是《性命圭旨》作者创作的《西游记》。 李安纲这个结论是经不起推敲的。首先,究竟是世德堂本删掉或是漏掉了唐僧出世故事的第九回,就将第十、十一、十三三回匀分作四回,还是汪象旭根据大略堂本《西游记释厄传》在世德堂本中楔入第九回而将第十、十一、十二三回压缩成两回。学术界历来有争论。认为是汪象旭们楔入第九回的学者的意见是:吴承恩以前的《西游记》都是以唐僧为主角,孙悟空只是他的徒弟,而吴承恩《西游记》却是孙悟空为第一主角的,唐僧反而降到了第二个层次与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相仿佛的配角地位了。所以,写唐僧出世故事,有第十二回那二十四句七言韵语叙述,已经圆满了,并非金蝉遭贬,出胎几杀,满月抛江,寻亲报冤这所谓唐僧八十一难前四难没有着落。唐僧既然从主角降到与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一个层次,那么叙述他出身用了二十四句七言韵语,比起第八回观音奉旨上长安时一路遇沙和尚、猪八戒、白龙马他们那自叙出身,还要详细些,怎么能说没有着落呢?可见并非世德堂本刊落了唐僧出身故事,当然也不是如李安纲所设想的华阳洞天主人在校订时做了手脚。其实,只要从第九、第十、十一、十二四回的篇幅长短也可以看出问题:用李安纲新校新评本统计,第九回十三个页码,第十回十七页半,十一回十五页,十二回十九页。如果抽去第九回,将第十、十一、十二三回匀为四回,恢复世德堂本的原貌,每回正好十二页左右。可见张书绅第十二回特长,显然是汪象旭楔入了第九回才不得不将原有的四回压缩成三回。而不是华阳洞天主人故意删去第九回才不得不将原有的四回压缩成三回,因为,如果那样的话,为什么世德堂本的这几回原来的篇幅竟然大体相一致呢?更何况这楔入的“陈光蕊赴任逢灾,江流僧复仇报本”第九回文字也显得干瘪,缺少其余各回的风貌,显然不是出于一人之手! 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版《西游记》有一篇《关于本书的整理情况》,其中有一段话很值得注意:“初版时,我们就根据“书业公记”本(即张书绅本)把这一段补了出来(指唐僧出身故事),作为第九回,并将世德堂本的第九回到第十二回文字,并作三回,分回和回目,均改从《西游真诠》各本的第十回到第十二回。这次重排,考虑到补出的这一回既然不象是吴承恩的原作,所以便把它作为“附录”,排在第八回之后。第九到第十二回,仍然恢复世德堂本原貌。” 这是整理者认识上的一个进步。因此,八十年代以后各地纷纷出版的几十种《西游记》,无一不是按这个路子排印的。现在李安纲的新校新评本,又倒退到1955年的认识水平上,就实在不足为训了。 《西游记》的版本研究远不如《红楼梦》那样细致、深入。但也不是没有人在攻关,据我所知,已故的苏兴先生和远在海外的柳存仁先生就有很精彩的见解,我不知李安纲参考过他们的论著没有,我以为,看看是有好处的。 汪象旭以后清代的几种简本,都是以世德堂本为底本删节的。和世德堂同样也是明刊本的朱鼎臣《唐三藏西游释厄传》和杨致和《西游记传》,也都很简短,比汪象旭的本子更简短得多,是不是也是世德堂本为底本的节本呢? 柳存仁在他的《伦敦所见中国小说书目提要》一书中,明确提出与胡适、孙楷第等不同的意见,不认为朱本、杨本是世德堂本由繁删简的略本,而认为是早于世德堂本的本。,恰恰相反,世德堂本倒是根据这两个本子演简为繁的。我同意柳存仁的分析,我只想补充一点,朱本《西游释厄传》恰恰是《西游记》第一主角由唐三藏向孙悟空转移的一个重要的过渡F本子。在他以前,一切西游取经故事,包括《大唐西域记》,金院本、元杂剧以至元刊话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都是以唐三藏为主角,孙行者只是配角甚至还没有出现。是朱本《西游释厄传》才以“大道育生源流出”的孙行者出世开端的。然而《释厄传》仍以很大篇幅写唐僧出世,占了卷四一整卷,全书的十分之一,唐僧还没有降到与猪八戒、沙和尚、白龙马并列的第二层次的地位。世德堂本才在这个基础上正式让孙悟空取代了唐僧而成为全书贯穿始终的第一主角。 我大体上校勘了一下《释厄传》与世德堂本,发现世德堂本的许多回目就是直接从《释厄传》继承下来的。如“乱蟠桃大圣偷丹,反天宫诸神捉怪”、“观音赴会问原因,小圣施威降大圣”、“八卦炉中逃大圣、五行山下定心猿”、“我佛造经传极乐,观音奉旨上长安”、“袁守诚妙算无私曲,老龙王拙计犯天条”、“二将军宫门镇鬼,唐太宗地府还魂”、“还受生唐王遵善果,度孤魂萧王禹正空门”、“玄奘秉诚建大会,观音显圣化金蝉”,两本都完全一致。在《释厄传》中,这些回目大都是单条,有时两条之间还穿插有其他条目,如“八卦炉中逃大圣”与“五行山下定心猿”之间,《释厄传》插有“如来收压齐天圣”一条;“还受生唐王遵善果”与“度孤魂萧王禹正空门”当中,还插有“刘全舍死进瓜果”和“刘全夫妇回阳世”两条。是世德堂本才把它们分别合并成第七回、第十一回的偶句回目。正由于这些痕迹,我才倾向于同意柳存仁的结论,是世德堂本将《释厄传》由简演繁,而不是如胡适、孙楷第所估计的那样是《释厄传》将世德堂本删繁就简。 三、《西游记》是小说不是魔术 李安纲自以为独得《西游记》奥义,除了首先在作者问题、版本问题上别出心裁,大做文章以外。他最擅长的一手就是运用谐音、拆字以及数目等手段对《西游记》作天马行空的解释。而其结论则是《西游记》根本不是小说,而是一部演绎《性命圭旨》、《大丹直指》、十二璧卦、《还源篇》以至《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等三教经典教义的千古奇书。李安纲说“吴承恩决不是《西游记》的作者”,《西游记》的作者“是一代宗教大师;在中国思想史至人类思想史文化史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还说他这个“一鸣惊人”的结论,只要我们“认真研究一下《西游记》的文本,都会知道的。” 可是我确实认真研究了一下《西游记》的文本,却不知是缺乏悟性还是什么的,实在得不出李安纲所认为很容易得出的结论。拿李安纲新校、新评的《西游记》,对照他的《苦海与极乐》仔细读,还是读不出来。 从新校、新评《西游记》中我读到“魏征二字,谓委身为鬼去征伐”(168页)“叔宝即是守宝,龙头是个宝”(169页),“崔珏,即催人入地狱”(174页)这些“新评”,只有使我越看越糊涂。魏征是个历史人物,与《红楼梦》中的詹光,单聘仁不同,《西游记》第十回具体写到的魏征,是在唐太宗面前睡着了梦斩泾河龙,并没有去“委身为鬼”。梦中当了一回监斩官,也不算不上“征伐”;更不可解的是魏征的“征”,是个1953年以后才定下的简化字,原本作“徵”,是“象征”的“征”,与“征伐”毫不相干。秦叔宝在这一回中所作之事,也只是遵太宗之命,“将龙头悬挂市曹,晓喻长安黎庶”,并未叫他去看守;而且一颗斩下的血淋淋的龙头,又能算什么了不起的“宝贝”呢?至于第十一回的崔珏,生前是魏征的好友,此时“阴司做掌生死簿的酆都判官”,这次受魏征之托,偷改生死簿,把太宗从地狱中拯救出来,何曾“催人入地狱”呢?且“珏”字音厥,与“狱”字更是风马牛不相及。在该书第十章《美猴王与十二璧卦》中,李安纲将孙行者度海学道与十二璧卦联系起来,认为全章都是按这种模式挂起勾来的。他发现《释厄传》中少了一段孙悟空遇樵子的描写,就判断是《释厄传》的抄录者不懂“周易八卦”,随意删节了关键文字,所以朱本《释厄传》必在原本《西游记》之后。牵强、穿凿、附会、武断到这种程度,真叫我们说什么好呢? 但我以为最离奇,最荒唐的还是将唐僧八十一难与石泰《还源篇》的挂勾。这在李安纲的《西游记》研究上占据着极为重要的地位,所以我准备稍为多花一点笔墨来说说这个问题。 《西游记》是小说。而按古今中外文学史的通例,任何一部伟大的小说,总要直接间接地反映当时的现实生活,《西游记》当然也不能例外。但由于《西游记》题材的特殊,写作方法的独特,正像胡适当年说的,“被这三四百年来的无数道士、和尚、秀才弄坏了。道士说这部书是一部金丹秘决,和尚说这部书是禅门心法,秀才说这部书是一部正心诚意的理学书。这些解说都是《西游记》的大仇敌。”必须彻底扩清,“还他一个本来面目”。鲁迅、胡适这些发现,是现代研究《西游记》的代表人物所作的就是还《西游记》以本来面目的工作。李安纲的《西游记》研究,恰恰就是典型的倒退,又退到了“金丹大道”的老路上去了。“释厄”,释子之厄,本来就是所谓唐僧八十一难的另一种说法而已,李安纲偏偏要解释成什么“西游是手段,释厄是目的”,“释厄”即《心经》中的“度一切苦厄”。李安纲的《西游记》研究也是打着“还其本来面目”为旗帜的。不过,因为他不把《西游记》当作小说,所以,他心目中《西游记》的本来面目,就是丹道全书,金丹大道,与鲁迅、胡适完全相反罢了。 李安纲最得意的创举,就是将宋代丹学家石泰的《还源篇》与《西游记》中的八十一难挂勾。所谓八十一难,事实只由四十几个故事组成,并非有八十一个故事。凡是稍微具有《西游记》版本常识的人也都知道,把哪一些故事由一个故事拆成几个“难”,各本都有出入。我手头的本子不全,但也发现有很大的出入。目前的通行本,包括李安纲的新评、新校本在内,都是张书绅的路子,是与《西游记》的情节大体相符合的。 但也有不符合的地方。例如我所见到的万有文库本,是根据陈士斌的《西游真诠》排的。它的八十一难就与通行本有一点差别。两者都有毛病。 我以为,李安纲既然自以为发现了“新大陆”,认为《还源篇》的八十一章,与《西游记》的八十一难,“这两者之间不仅术语相同,甚至连内容也一模一样”(《苦海与极乐》第260页),就有责任把工作做得精细一些,不能人云亦云,连张书绅的失误也囫囵吞枣。 李安纲将《还源篇》八十一章与《西游记》八十一难挂勾,还有一条我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的挂勾法。他不是将《还源篇》第一章与《西游记》第一难挂勾,而是将第一难排在第二,凭空加上了一条“夫妻交媾”,与《还源篇》的第一章对应。于是,第一难“金蝉遭贬”便对应《还源篇》第二章。如此类推,“凌云渡脱胎八十难”便对应《还源篇》第八十一章。《还源篇》八十一章完了,但八十一难还没有完,还有观音菩萨特命揭谛赶上金刚,再追加一难,“通天河遇鼋”便无诗章可对应,只好不了了之了。《还源篇》我本来不曾见识过。据李安纲在《苦海与极乐》一书中的介绍,作者石泰是个“无论是在内丹理论上,还是在实践上都有极深的造诣”的人,他的《还源篇》是讲“修炼金丹,同证仙阶,变化飞升”的五言组诗,是修炼内丹而不是外丹。究竟什么是内丹什么是外丹我不懂,但从《还源篇》各章的吟咏来看,还是离不开铅汞,还是《西游记》第十七回作者所嘲笑的“立鼎安炉,抟砂炼汞;白雪黄芽,傍门外道”那一套。 我们顺手举两个例,也看看李安纲究竟是用什么方法把《还源篇》与《西游记》联系起来的:《还源篇》第一章诗云:“铅汞成真体,阴阳结太元。但知行二八,便可炼金丹。”李安纲说,“这是陈光蕊与满堂娇夫妻交媾”,陈光蕊为阳,为铅;满堂娇为阴,为汞。陈光蕊“在太宗朝考中状元,即是‘太元’”。“二人同携素手,共入兰房。次日五更三点,太宗驾坐金銮宝殿”,这便是“行二八”,因为“五更加三点等于八”。“老母能生育万物,因而称万化,所以光蕊与其母张氏走到万花店,而其母便不走了。店主为刘小二,六是阴爻(--),一分为二,所以称小二,为《坤》象;因为阴爻俱为两段,是张开的,所以其母姓张。”“《坤》卦之后便是‘一阳来复’的《复》,即在坤下出现了阳象,这就是那尾‘金色鲤鱼’。卖鱼的是一个人,而且只提着一条,光蕊用一贯钱买了。交易发生在万花店前,这三个一就意味着一阳来复之意。鲤鱼眨眼,是已露金象,正可以炼金丹了。” 《还源篇》第十一章诗云:“姹女方二八,金翁正九三。洞房生瑞气,欢合产初男。”李安纲说:“这是写‘夜被火烧’第十难。唐僧东来为离,为姹女,出长安走了‘五千余里’,过两界山又走了‘五六千里’。5+5+6=16,2×8=16,这一万六千余里正是‘姹女方二八’。而观音禅院的金池长老正‘二百七十岁’,9×3=27,与270同类,是‘金翁正九三’”。“众僧欲谋佛宝,便去放火烧唐僧师徒……‘照天红焰辉煌,透壁金光照耀’。这一节发生在观音禅院,就是丹道上的‘内观起火’,男女交媾,才能产生大药。果然惊醒一位黑风山黑风洞里的黑风大王,见‘方丈中有些霞光彩气’,便拿了袈裟。黑风大王是肾脏中的精气,正是丹道中的‘初男’,‘婴儿’。照应了‘洞房生瑞气,欢合产初男。’” 例子不用多举了。不仅这两个例子如此,八十一难都是如此。《苦海与极乐》全书乃至李安纲“潜心十年”的整个《西游记》研究全是这种穿凿附会构成的。在太宗朝中状元,即是太元;二人携手,五更三点,便是行二八;五千余里加五六千里,竟等于一万六千余里,又是二八;唐僧东来就是姹女,还同想烧杀他的金池长老欢合产初男,生出一个黑风大王来偷他们的袈裟。荒唐到如此程度,连起码的逻辑常识都不顾了,真不知道叫我们说什么好。 (原载《山西师大学报》,1997,2,编入时有所删节) |
|
|
版权所有北京国学时代文化传播有限公司制作Copyright©200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