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作品本身,便是一件艺术品,是对现实生活的艺术表现。如何将人生的感受和宇宙的真谛表现出来,便需要相当的文学功力。《西游记》作为一部中国传统文化的自觉载体,并没有板起面孔或者如教课书一般去写,而是采用了非常美妙高超的艺术手法,比喻、象征、暗示、幽默等等,都生动活现地表现了文化主题,寓教于乐,感人至深……

古典长篇小说《西游记》有大量丹学词语。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西游记》注了一些,可惜大部分被忽略。已经注的一些地方,如第19回的婴儿、姹女等,由于不懂得内外丹的区别,仍然叫做看不明白。该书《前言》的注中提到“乃古今经中第一部奇书”以及“悟之者,在儒即可成圣,在释即可成佛,在道即可成仙”,更为可惜的是被批成“主观唯心主义的荒谬说法”。写前言先应该读通作品,批判人家说的话也应搞懂其意思。如果只凭“圣、佛、仙”几个字就可以推这为“主观唯心主义的荒谬说法”,那么要读懂百回本《西游记》,首先得通过语言这一关,而很多分歧是语言障碍造成的。

如果留心《西游记》的语言运用,不难发现这部作品在讲玄奘取经的同时,还讲内丹修炼。当然比起一般论述炼丹的著作,《西游记》在语言方面更进一层。《西游记》有两条叙述线索:一条是以神话方式演唐僧取经故事,另一条是书中主线人物修成正果的经历。这是《西游记》不同于《三国演义》、《水浒传》、《红楼梦》的地方。一般读者往往只注意《西游记》故事情节的发展,而忽略了人物内心活动和性格的养成,所以容易把第二条线索忽略了。第二条线索偏偏最能引导读者了解全书的题旨,要看清它的脉络还得从丹经语言入手,这是胡适、鲁迅等研究者没有想到的。

丹经的语言既形象又复杂。例如《周易参同契》:“肝青为父,肺白为母,肾黑为子,心赤为女,脾黄为祖。子五行始,三物一家,都归戊己。”(《五气归元章》)这里根据阴阳五行的学说,描述了炼功者元气从肾脏开始周流五脏的“小还丹”过程。金与水(母子)合处,木与火(父女)为侣,这两个合成物同土(祖)归在一起,结成内丹,就是“五三一”数字符号的内容,人们可以通过气功实践来体验。这样使用词汇,属汉语特殊现象。在木、火、土、金、水五行类属中,五脏是肝、心、脾、肺、肾,五色是青、赤、黄、白、黑,所以有肝青、肺白等等组合。天干和方位的五行归类分别是甲乙——东,丙丁——南,戊己——中,庚辛——西,壬癸——北。所谓“都归戊己”等于说“都归中央”,也等于说“都归脾脏”。如以五行为经,任何一个系列的事物只要处于同纬度上,都可以互相代替。至于父母、子女的关系,是根据五行相生原理:木生火,金生水,所以“肝青为父”,“心赤为女”……道家的作品就这样频繁运用异语方式绘制一幅又一幅形象生动的图画。要真正理解其内涵,必须遵循既定替换原则,细心解构。与此同时,为了搞懂内丹学语言,还必须涉猎气功,否则容易堕入五里雾中,而鲁莽的批评家反会认为丹经的作者不过胡说罢了。

比喻、借代的修辞手法用得太多,固然增加了理解的难度,倘若再分不清内丹和外丹更会把理解的路给堵死。人民文学出版社《西游记》第19回的注释就有这样情形:“婴儿”——道教称铅为婴儿;“姹女”——道教称汞为姹女。

为便于说明,现将有关上下文摘录如下: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涌泉穴。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功圆行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这是猪八戒自述炼成“大还丹”的经过。中间四句对理解全段话很重要,姹女指元神,婴儿指元精,两者关系是阴阳配合。在内丹气功中,炼肾间元精沿督脉上升以补元神,同时又降元神于肾间,使元精炼化为元气。元精又被喻为身内的月,而元神则为日,铅汞实际上就是坎离,即元精与元神。《周易参同契》:“坎男为月,离女为日。日以施德,月以舒光。”(《日月含吐章》)意思是说肾间的坎水(元精)和心中的离火(元神)要像日月交光那样互相配合。“离龙坎虎”一联是所谓抽坎填离运动过程,丹书上常用“龙呼于虎,虎吸龙精”来描述,实际指肺中金气同肝中木气合并,元精和元神交融,人体内阴阳平衡过程。整段引文说的是:练功时气流分布全身,由元精化成的津液集于舌下(华池),慢慢地将其咽下,使直达丹田。元精元神交合转化,把元精炼化为元气。精气神三种药物炼化后聚于头顶,必须归入腹部的黄庭(根),五行真气升到头部(元)并通向全身。铅汞在内丹中也是喻体,正如炉鼎一样,几乎通篇喻体,而且不停地改换,是内丹著作语言最大特点。抓住这个特点,用心领会,可以走出语言形象的迷宫,就连丹家津津乐道的修炼成仙、白日飞升也应当成一种比方,不必像搞科学实验那样去认真对待。当然这也要以看成古代宗教残余。

内丹学讲究性命双修。《庄子》有一段话:“为善无近名,为恶无近刑,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养生主》)前两句是思想意识修养(性功),第三句是气功运行的一条路线(命功),合起来表达了早期道家对性命双修的简单想法。经过约1800年之后,在《西游记》中,出现内容异常丰富的性命双修长幅画卷。几个主要人物的性格在性命双修过程中逐步显示、充实、完善。小说回目、诗词、人名、地名以及人物话语和活动,经常表达修心养性之意,主要人物修成正果的经历,反映了《西游记》作者宣传的道德观与价值观。

《西游记》第一回是点题之作。假借神魔形象讲述世上普通人是《西游记》成功的秘密:

“借卵化猴完大道,假他名姓配丹成。”传统哲学认为,阴阳是万物的根本,阴阳交合(《泰》卦形象)孕育生命,石猴也如此。这是一条沟通人、神、妖的道路。此时的猴王逍遥快乐,借用康德的术语来说,还是“自在之物”。忽然有一天,猴王想到将来会死,掉下眼泪,因而推动他去学道。长生不死,多么诱惑人的境界!俗话说:“做了皇帝想成仙。”秦皇、汉武追求过这个目标,唐太宗、雍正帝据说都是服丹药中毒而死。猴王自有另一番经历,他要访佛、仙、圣,跳出轮回网,大彻大悟,变做“自为之物”。解决这样一个世人普遍关心的问题,是《西游记》真正主旨。

生死是自然规律,妄求长生是不觉悟,所以祖师名叫须菩提(觉悟),住在灵台方寸(心)山。首先起姓名,指出他是阴阳化育所生,“正合婴儿本论”,因此姓孙。未学道,所以“内观不识”,“无相”是寂灭,名悟空意味着修持心性,由不识到识:不生不灭,佛、仙、圣都是这样。

有一种观点认为《西游记》批判道教并否定气功修炼,不可能宣扬什么金丹大道。理由之一是菩提祖师把“摩脐过气……进红铅,炼秋石,并服妇乳之类”说成是“水中捞月”那样行为。这纯属断章取义了。祖师为了开导悟空,举了一些傍门道法,先是“术”字门中扶乩、占卜,再是“流”字门中(包括儒、释、道、阴阳、墨、医)的看经、念佛、朝真降圣,又再是“静”字门中的休粮守谷、清静无为……入定坐关,最后是前面提到的“动”字门中一些道法。悟空企求长生,答案当然是否定的。肯定的答案只有到傍门的对立面去找,那就是金丹大道。炼内丹就得性命双修,因此悟空半夜走后门到祖师寝榻跟前,祖师传他长生之道,开宗明义便是:“显密圆通真妙诀,惜修性命无他说。”八句口诀同时也是丹诀,所以悟空就子前午后自己调息了。

不过这只是炼功的第一步,更重要的是修心养性。《西游记》比一般神怪小说高明,后者讲到妖精时,不外乎两种命运,或作祟害人被消灭,或潜心修炼成仙。《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具备某种凡人典型性格,猪八戒、沙僧也如此,所以他们要经历心性修持的种种考验。菩提祖师在悟空第一次逞能变松树时,立即将其逐出山门,目的在于断魔归本,魔就在心中。炼气功时,心神一旦走失,会走火入魔。做人也如此,为善图名,为恶触刑,烦恼灾难就会降临。《西游记》的结构大体上是按照内丹学原理安排的,而性功更放在命功位置之上。有些妖魔竟是天上的神下凡,因为动了凡心。第17回观音为助孙行者降伏熊罴怪变做妖精凌虚仙子时,行者、菩萨有一段对话:

妙啊!妙啊!(还)是妖精菩萨,还是菩萨妖精?

悟空,菩萨、妖精,总是一念;若论本来,皆属无有。

流行的观点是把孙悟空看成敢于造反的英雄形象,这是被小说热闹情节迷惑的缘故。大圣的目标是玉皇大帝的宝座,所以如来说他欺心,五行山下定心猿,一压五百年,直至悔过为止。有的研究者甚至为孙悟空后来悔改惋惜,殊不知假如让孙悟空坐到灵霄殿上,天会很快闹塌的。如来正因此开了安天大会。孙悟空的性格取向是逞强好胜,辅之以机智、勇敢、活泼,还有调皮捣蛋。《西游记》作者把第一主人公性格各方面描写得淋漓尽致,给作品打下了坚实基础。

《西游记》人物形象的塑造,甚至情节的发展变化都凭仗以《易》学为基础的内丹学。铅汞这一配对物在内丹中具有决定性意义,小说里金公、木母这一对师兄弟一边合作一边闹矛盾,使艰辛的取经历程穿插一个接一个的喜剧。他俩的性格差异来自《易》卦的《坎》《离》。试看卦形的《坎》中满和《离》中虚就明白,阴中有阳,阳中有阴。在内丹火候中,两者关系是:“龙呼于虎,虎吸龙精。两相饮食,俱相贪便。逐相衔咽,咀嚼相吞。”这种描述很像取经路上的猴哥与八戒。作者把凡人的缺点更多地赋于了老二,正因为这样,猪八戒成为同样令人难忘的艺术形象。

唐僧的形象完全脱离历史真实,是作者艺术匠心的另一表现。唐僧唯一法宝是紧箍咒,已经足够了。他心诚志坚,温良恭俭让,加上一表人材,各色妖魔都盯着他,矛盾常集结在他身上,偏偏又一再用错了紧箍咒。这样一个平庸之人靠的是性命双修,最后踏上无底船,脱了凡身成佛。这里可以明显看到《西游记》作者如何巧妙地把金丹大道同佛家涅般木理论融合在一起。

明代中期,王阳明学派影响很大。他主张知行合一,又主张万事万物之理在吾心,要用反求内心的修养方法,达到万物一体的境界。《西游记》成书于这个时期,金丹大道又被称为金丹心法,同阳明心学十分契机。王阳明学说以反传统姿态出现,《西游记》批判锋芒毕露与此密切相关。王阳明追求的是封建帝国的长治久安,同样地,《西游记》人物的言语和行为宣扬了传统的道德观念仁、义、礼、智、信以及作为封建帝国精神支柱的忠孝思想。换句话说,一部《西游记》,披着佛的一层皮,骨子里装着儒,连接着皮和骨的血肉是道,就这样谱写成佛、仙、圣三位一体的生命赞歌。

青年学者李安纲教授潜心研究《西游记》的作者、主题、结构、人物形象、语言等方面,取得了可喜的成就。他提出一系列新见解,引起学术界的普遍关注,有赞成的意见,也有不同意甚至反对的。这势必进一步推动《西游记》这部著名古典文学作品的研究。

中国传统文化博大精深。研究像《西游记》这样的作品,必须全方位地考察处在当时历史条件下社会生活与意识形态的各种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