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游记》究竟是一部什么样的书,自从它成书以来,真正来探讨的人似乎不多。在清代有一些诠解著作,如汪象旭的《西游记证道奇书》、陈士斌的《西游真诠》、张书绅的《新说西游记》、刘一明的《西游原旨》、张含章的《通易西游正旨》等。从辛亥革命到一九四九年这一段时间里,除了胡适的《西游记考证》和鲁迅在他的《中国小说史略》里提到过有关《西游记》的论述以外,其研究的广度和深度远远落后于《红楼梦》和《金瓶梅》,不过也有为数不多的学者发表了一些有关对《西游记》研究的论文。这些新的旧的学者,对《西游记》各有各的观点。汉代的董仲舒说过“诗无达诂”,其实不仅是诗,其他一切文学作品都是一样,见仁见智,毋须去“统一思想”,更不必硬充“权威”,对别人的论点横挑鼻子竖挑眼,甚之大张挞伐。我只想谈谈我对《西游记》的一点看法。

我认为《西游记》是一部阐述一个人的自我思想斗争、自身修炼、专门谈“心”的哲学书。“心”,在中国人的心目中除了指具体的物质“心脏”以外,它被广泛地用作人的思维活动的代表。在一部汉语字典里,凡是牵涉到思维、感情活动的字,其表示意义的偏旁(意符)几乎全部是从“心”或“忄”。就是在人们日常生活中的口语中,常说的是“我心里想”,而决不会说“我的脑子里脑细胞在活动”。而《西游记》处处突出一个“心”字,须菩提祖师的“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是“心”,孙悟空称“心猿”就是“心”,全书100回中就有29个回目带有“心”字的。所以《西游记》的主旨是:儒家的修身正心,道家的炼性而澄心,佛家的悟空而无心。在其文学的表现过程中,儒、释、道三教的理论都采用,其区别仅仅是采用的分量多少不同罢了。

它宣扬了道家的金丹大道,在书中不仅充斥着许多道家的术语,如:金公、木母、黄婆、婴儿、姹女、抽坎添离、龙虎交媾等等,而且连修炼的过程都写得很清楚。例如第19回“云栈洞悟空收八戒”,猪八戒向悟空介绍他的履历时有一篇长达64句的韵文,其中有那么几句:

有缘立地拜为师,指示天关并地阙。得传九转大还丹,工夫周夜无时辍。上至顶门泥九宫,下至脚板涌泉穴。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三花聚顶得归根,五气朝元通透彻。功行圆满却飞升,天仙对对来迎接。

这十六句其实只要前边四句、最后两句也就够了,至多再加上“三花聚顶”两句,可见作者是在不遗余力地宣扬金丹大道。但是也不能认为宣扬了金丹大道就是作者在尊道。因为,如果是一个虔诚的道徒,就应该维护本教的尊严和形象,尊敬本教的祖师——三清,可是作者却让一只被骟了的青毛狮子变作全真道士,去篡夺乌鸡国的王位,特别是“骟”了的。在车迟国,表面上是敬道灭僧,却把三清像丢进了茅坑里,让三个国师道士虎力、鹿力、羊力喝尿,这能说“敬道”吗?有人说那是作者反对旁门邪道,即使如此,也未免有点“亵污圣贤”。

《西游记》贯彻了佛家的禅心悟性。唐僧百折不挠地往西天求取佛教的大乘真经这一具体行动就说明了是对佛教的虔诚,第19回乌巢禅师所传的《心经》,就是本书中的佛家禅心悟性的总纲领,可以让读者从中参悟佛理,甚至皈依佛门。但也不能就认为作者是个佛教徒,就应该让诸佛菩萨保持无意识界、心性俱灭的最高境界,可是作者在不少地方嘲弄了佛家。如第16回金池长老的图谋锦衤阑袈裟,和98回阿难伽叶勒索“人事”,这是“贪”;第42回当观音菩萨听到悟空说红孩儿怎样变作菩萨模样骗了八戒,心中大怒道:“‘那泼妖敢变我的模样!’哏了一声,将手中宝珠净瓶往海心里扑的一掼。”这是“嗔”;为了捉拿红孩儿,孙悟空到南海去请观音菩萨,菩萨在她的净瓶里装了些海水,孙悟空拿不动,菩萨说:“待要与你拿了去,你却拿不动;待要着善才龙女与你同去,你却又不是好心,专一会骗人。你见我这龙女貌美,净瓶又是宝物,你假若骗了去,却哪有工夫来寻你?你须是留些什么东西作当。”这是“痴”。佛家戒的是贪、嗔、痴,也和《心经》的“无受想行识”、“无意识界”的理论不相容。和尚、菩萨并没有真正的“五蕴皆空”,这就给予佛家一个莫大的讽刺。

《西游记》阐述了儒家的理论,分量虽然不多,却是精华。一个是伦理,特别是一个“孝”字,如第81回“孙行者智降妖怪”中,行者和宝象国公主百花羞的一段对话:

行者笑道:“公主啊,为人生在天地之间,怎么便是得罪?”公主道:“我晓得。”行者道:“你女流家晓得甚么?”公主道:“我自幼在宫,曾受父母教训。记得古书云:‘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行者道:“你正是个不孝之人!盖‘父兮生我,母兮鞠我。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故孝者百行之原,万善之本。却怎么将身陪伴妖精,更不思念父母,非得不孝之罪如何?”公主闻此正言,半晌家耳红面赤,惭愧无地。

在这里,孙行者已是一个实足的道貌岸然的道学家。第45回“车迟国猴王显法”中,行者和虎力大仙赌胜求雨,让雷公电母施行雷电时,“孙行者高呼:‘老邓!仔细替我看那贪赃坏法之官,忤逆不孝之子,多打死几个示众!’”这是标准的儒家观点。

一个是“食色性也”。这种思想不仅集中体现在猪八戒身上,也体现在众妖魔身上,如所有男性妖魔,几乎都是想吃唐僧肉的,动不动“但吃得他一块肉,延寿长生”而上笼蒸了吃。所有的女性妖魔,都是要想和唐僧结为夫妻,采取唐僧的元阳,配合成太乙金仙。

一个是“正心”。儒家讲究“正心”,要不生邪念,清除恶念,即从“多心”到“一心”。儒家是入世的,“正心”是一切事业之本,正心以后,接着可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了,所以它是不会走向“无心”的。

在书中倒并未对孔老夫子或儒家有什么不敬之处,但也不能认为作者是“孔孟之徒”或崇儒,因为“子不语,怪力乱神”,本书写的几乎都是妖魔鬼怪,这就和儒家的思想相悖了。所以我认为,《西游记》的作者不是道教徒,不是佛教徒,也不是孔孟之徒,他是一位学识非常渊博,精通三教经典真谛的穷知识分子。

《西游记》主旨,我同意李安纲先生的“心路历程”说,不过我和李先生的角度不同。李先生是站在《易》学的阴阳八卦、五行相生相克以及道家的金丹大道的立场上来诠释、理解《西游记》的,我只是站在作为整个人的思维活动的立场来看《西游记》的。各人的角度不同,所得出的结论自然不一样了。

我的“心路历程”是指一个人的思想斗争过程,也就是以人的意志来抑制、克服并战胜一切内心的欲望,抗拒和抵制客观世界的引诱和侵袭的过程。反映这一过程的手段不是用空泛的或枯燥的理论说教,而是凭借神魔鬼怪的荒诞、滑稽形象和动人的故事情节来完成。正因为如此,几百年来,其主旨一直被这种光怪陆离的故事掩盖了。请看,连一代文学巨匠的鲁迅先生也被其蒙骗了,他不是说过“《西游记》上所讲的都是妖怪,我们看了,但觉好玩”吗?

《西游记》把人的触摸不到的抽象思维——条件反射的,无条件反射的——都一一赋予具体的形象。思想的具体形象是孙悟空。中国古代认为人的一切思维活动都是由心脏发出的,因之“心”就是思维活动。人的思维活动最为活跃,只要活着,几乎一刻也不会停止。即使睡着了,还得做梦;而人的心脏又是不停地跳动的。在兽类中,猴子给人们的形象是最不肯安定的,所以把猴子作为心的代表,是再恰当不过的了。有人认为孙悟空的原型出自印度《摩罗衍那》的那罗和哈奴曼神猴,或出自我国被大禹收伏的无支祁,或是敦煌变文中的土地。我以为这些论说都属于“对号入座”派,似乎一切著名文学中每个光辉灿烂的典型形象,非要找出一个模特儿不可。像《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其原型一定是曹雪芹。没有这个样板,就没有根据,就不是来于生活,因而也没有这个不朽的形象。胶柱鼓瑟,太可怜了!故我以为孙悟空的原型不是别的,就是我们人类自己的抽象思维和具体的心脏。

在孙悟空身上,体现了人本身的一切美德。他具有反抗性、敢于蔑视一切、追求自由、追求真理、机智勇敢、坚强不屈、不怕困难、忠心耿耿、任劳任怨等等,这些都能在书里对号入座的。他也一样带有人的一些缺点,比如好卖弄(变松树)、炫耀(观音院比袈裟)、欺骗(精细鬼、伶俐虫换葫芦)、图名不图利(第38回当八戒要独占宝贝时,行者说:“老孙只要图名,那里图甚宝贝。”)、爱占小便宜(动不动要当对方的“外公”,当了红孩儿的老子,就觉得“着实快活”,沙僧批评他“哥啊你便图这小便宜,恐怕师父性命难保”。)、不肯吃亏(第34回请金角、银角的母亲时,为了向老妖婆磕头而痛苦)、偷盗(偷蟠桃、金丹、人参果、芭蕉扇等等)、好胜心特别强。关于这一点,我认为《后西游记》的作者对《西游记》的主旨是领会到了的,如孙小圣和造化小儿决斗,造化小儿放出圈儿法宝,什么名圈、色圈、财圈……等等各种为人们喜好的圈,都套不住孙小圣。这时孙小圣沾沾自喜,跳来跳去,表现出胜利的得意,造化小儿立刻抛出一个好胜圈,就把孙小圣给套住了。只有从人的“心”、“性”上去理解,才能够写得出《后西游记》来。

孙悟空所代表人的人心,不管是“红心、白心、黄心、悭贪心、利名心、嫉妒心、计较心、好胜心、望高心、侮慢心、杀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谨慎心、邪妄心、无名隐暗之心,种种不善之心”(见第79回“寻洞擒妖逢老寿”),都是通过在西游的路途中和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斗争中体现出来的。

唐僧是人的天赋、本性、本能、情感的代表,体现了人的软弱、恐惧、盲从、愚昧、固执自信、偏听偏信、忠奸不辨、谨小慎微等等弱点。他是以担惊受怕的精神折磨和悲悲切切的眼泪换取到真经的。唐僧的最大优点是虔诚,对事业的坚韧不拔性。这些性格,都贯串在取经的全过程中。

猪八戒是人的一切恶德的代表。他好色、贪吃,孟子的“食色性也”论点就体现在他的身上。他原来是上界的天蓬大元帅,因酒后调戏嫦娥而被贬下凡的,这就是说“色”乃天生的。所以他下凡以后,仍旧不思悔改,一见了女的就大动色心(在取经路上的一切女性妖怪,都是外界色的代表),在色上吃了不少苦头也不接受教训,这就是“本性难移”。猪是“吃”的象征,天蓬元帅下凡而为猪,那么“食”是天性,是铁的事实了。除了食色外,他还懒惰贪睡、胆怯无能、吹牛撒谎、愚昧轻信、自私自利、贪财图利、挑拔离间、公报私仇等等,不管是七情还是六欲,这些全都体现在取经的故事情节中。

沙僧这个形象在《西游记》中似乎苍白无力,其实他是人的清醒、警觉、明辩是非的代表。这种美德,在人性格中,成份是不多的,所以书中所占的比例不大,也是所谓“苍白无力”的原因。他是孙悟空和唐僧、猪八戒之间矛盾冲突的缓冲,他总是在关键的时刻发表自己的意见,往往用一两句话就化解了隔阂,支持了正确的方面。如第31回唐僧在宝象国被黄袍老怪使妖法变成老虎,行者一时使气,要八戒去救,这时“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长既是如此,万望请救他一救。若是我们能救,也不敢许远的来奉请你也。’”所以,沙僧也是人的思想的组成部分,是人不可或缺的。

白马在人性中占了一个“意”字,“心猿意马”,和孙悟空平起平坐,他的归顺唐僧还在猪八戒之前,可见他的地位了。可是他除了在鹰愁涧显了一下神通,在宝象国现身和黄袍怪打过一架,相劝八戒去请悟空以外,总是默默地驮着唐僧,何“意”之有?我以为意马的“意”并未消失,而是转移到唐僧身上。唐僧除了睡觉、休息、被捉,其它的时间都是骑在白马背上,他们可算是合为一体了。可以这么认为,意马的“意”,已由唐僧代为表达了。

我同意“三教归一”说,却并不苟同“三教合一”说。《西游记》的作者在书中明确地提出过“三教归一”的主张,在第47回里,当孙悟空整治了虎力、鹿力、羊力以后,对车迟国国王说“望你把三教归一,也敬僧,也敬道,也养育人才”。这是作者“三教归一”的具体行动方案,但并未把儒、释、道三教基本教义融合在一起成为一个整体的教义,只是把三教的中心思想“归”在一本书里,鸡是鸡,肉是肉,是大杂烩式而已。当然,即使是大杂烩,也还是有其主旨的,否则,东一榔头西一棒的,还能称得上不朽名著吗?

这师徒五人组成了人的整个复杂的思想感情,这些好的和坏的思想感情,都是由“心”产生的。“心生种种魔生,心灭种种魔灭”,魔生则厄生,“西游释厄”,就是要做到“扫除心上垢,洗净耳边尘”,达到“万缘都罢,诸法皆空”的境界,也就是从“多心”到“一心”到“无心”。这就是佛家的悟空无心,是佛家的自我纯洁思想(心路历程)方法。

不要以为在《西游记》集中描写儒家的故事几乎没有,书中只是说教了一些伦理纲常(如第31回悟空向百花羞说的那一番话以及一些宣扬孝行的片言只语)是儒家的货色外,其他就没有了。其实,作者在书中始终贯彻着儒家的两个主要思想:“食色性也”和“正心修身”。正心修身,是儒家的自我纯洁思想(心理路程)方法。

儒、释、道三种自我纯洁思想的方法,在书中只是着墨多少的区别,各不相混,似乎作者有计划地开列了三种药方,让读者根据自己的觉悟和程度去自由选择。

在《西游记》里写了不少妖魔鬼怪,其中有名的主要妖魔,在32个故事情节中有46个。这些妖魔,却不是一个档次的,最有趣的是大部分是“官方”或“半官方”妖魔,而“正宗”的妖魔并不多。官方妖魔如第32回的金角、银角大王,是太上老君的金银二童子;第65回小雷音的黄眉老怪是弥勒佛的黄眉童子;加上福陵山的猪刚鬣是天蓬元帅,流沙河的沙僧是卷帘大将,他二人都是在职干部下放的,这五位都是正牌的“人类”。第28回的黄袍怪是二十八宿中的奎木狼,虽是兽类,却是得了仙籍的政府官员。半官方妖魔都是一些兽类,它们或多或少都和官方有人际上的关系。如第37回乌鸡国的假国王狮俐王,是观音的坐骑青毛狮子(还是奉了佛旨差来的);第49回通天河的灵感大王,是观音养在莲花池里的金鱼;第50回金山兜山的独角兕,是太上老君的坐骑青牛;第70回麒麟山的赛太岁,是观音的坐骑金毛犭孔;第74回狮驼山的青毛狮子怪是文殊菩萨的坐骑青狮,黄牙老象是普贤菩萨的坐骑白象,而大鹏雕则是属于如来佛的;第78回比丘国的国丈,是老寿星的坐骑白鹿;第89回竹节山的九灵元圣,是太乙真人的坐骑九头狮子;第93回天竺国的公主,是月宫里的捣药的玉兔。最有趣的,是第81回陷空山无底洞的金鼻白毛鼠,竟然是托塔李天王的干女儿。这些半官方妖魔,不是私自溜下凡,就是受主人派遣下来扰乱人心的。

还有一部分先是“在野”,后来被官方“收编”的妖魔。如第18回黑风山大王是黑熊精,被观音收去镇守后山;第21回黄风岭的黄风大王是黄毛貂鼠,被灵吉菩萨收解往西天;第40回号山的红孩儿是牛魔王的儿子,被观音收为善才童子。“正宗”的妖怪的:第27回白虎岭的白骨夫人,第40回压龙山的狐阿七大王,第43回黑水河的鼍龙,第44回车迟国的虎力、鹿力、羊力,第55回毒敌山的蝎子精,第57回翠云山的牛魔王,第62回碧波潭的九头鸟,第64回木仙庵的杏仙,第72回盘丝洞的蜘蛛精,第73回黄花观的百眼魔君蜈蚣精,第91回青龙山的犀牛精等等。

这些妖魔,官方或半官方的属于外邪,它们扰乱人心,为害不断。因为它们都有“后台老板”撑腰,斗到结果,总是由后台老板出场把它们降服收走。这就意味着这些外邪尽管一时战胜了,却并未彻底消灭,仍然可以时时侵袭的。那些正宗的妖魔则是内魔,如白骨夫人是人身的“三尸”,蜘蛛精是七情。“家贼”必须清除,所以这些正宗妖怪全都被杀死的。

我们并非“西学”专家,对阴阳八卦、金丹大道、佛学理论是半窍不通,不能妄谈是非,只能从本心出发,对《西游记》作如是观,就算作一“户”(我们不敢厚颜称家)之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