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来,山西乃至全国学界对中国古典小说《西游记》的研究逐渐升温,发表了一批颇有影响的论文,出版了几部新的研究性著作,也引出不少争鸣性的意见。应该说,这种热烈讨论风气的出现是学术繁荣的标志,因而是好现象。笔者不揣固陋,也想谈谈自己的看法。

窃以为历史上的一切精神产品,不论是绘画还是雕塑,是戏剧还是小说,也不论它属于西方还是东方,都是各自国度和各该时代文化信息的载体。例如:《荷马史诗》就反映了古希腊人人神杂居的观念,《牛虻》、《巴黎圣母院》、《红与黑》等小说则形象地表现了近代以来欧洲民众对基督教的虔诚信仰。在古代中国,小至一首诗、一篇赋,大至一部传奇,一部长篇小说,也无不负载着丰富的文化信息。像白居易讽谕诗表现了儒家仁政思想,《岳阳楼记》表现了儒者先忧后乐意识,《赤壁赋》反映了道家人生观等等,已属常识。长篇小说中,《三国演义》的正统思想,《水浒传》的忠义思想,《红楼梦》的补天思想等都十分鲜明,而《西游记》的文化信息则偏于宗教方面,概而言之,就是所谓“三教合一”思想。在此还应说明的是,《西游记》表现的,不是儒教,而是儒学与佛教、道教思想相融合的状况。(儒教与儒学有联系,但性质不同)

在中国思想史上最早确立了正统地位的,当然是儒学。它在两汉以后,虽有个别时期稍稍削弱,但没有遇到可以撼动其根基的挑战。由魏晋到唐宋,佛教日益兴盛,除少数例外,它往往得到统治阶级的支持,成为官方倡导的信仰。道教在唐代几乎成为国教,在其后的宋、金、元、明各朝,也逐渐获得并巩固了政治方面的优势。两宋皇室垂青道教,得到完全支持的厚报,至明朝,则又吸收道士参与国事的决策。三教既已都获得了十分体面的政治地位,又在理论方面互相渗透吸收,如全真教主张含耻忍辱就与佛教精神一致,而其传道济世又与儒家的仁爱精神契合。恰恰在这个历史时期,西游故事经历了由民间艺人讲说、演唱、丰富充实,又由文人(包括道士)最后整理加工,成为一部长篇小说问世的过程。三教发展的历史,使《西游记》的作者非常方便地打通了儒、佛、道的壁垒,把宗教意识、教会活动同封建政治联系起来,并把信教、取经、修行等纳入政治教化的范畴,重新结构《西游记》题材内容和思想旨意的整体框架。

虽是三教合一,但在《西游记》里,三教并不坐在并列而平等的交椅上。儒学处于统摄与领导的地位;佛教活动处于从属地位,为儒学的政治实践——安民治国服务;道教诸神则附著于佛菩萨,起配合和补充的作用。因此,从全书的构建上看,道教教义的析解不可能处在《西游记》全书核心地位。反过来说,最初成形的《西游记》不会是道教或该教某派思想教义的形象演示或通俗图解。今本《西游记》内许多蕴含教义教旨的内容是道士们逐渐附加的,虽然看起来处处皆有明显的痕迹,但他们远远不在统领全书宏旨的关键地位,当然也改变不了《西游记》的基本主题。因此从宗教文化尤其是从道教文化角度审视和研究《西游记》,既有必要,也完全可行,并且肯定会掘得某种宝藏,开辟出一片新的学术天地,因而这种研究具有一定的意义。

但我们也必须明确:第一,把文化史、思想史乃至宗教史上的某些材料附著于小说题材,该材料就是为塑造人物形象、表现小说主旨服务的了。小说的主题思想同所用素材本身固有的文化内涵毕竟是两码事。因之,对小说素材来源的研究固有文化意义,但它不能掩盖甚至代替对于艺术创作成品——小说思想意义的研究。第二,《西游记》的成书过程是漫长而复杂的,只要我们把明中叶以来重要的《西游记》刻本同《大唐三藏取经诗话》作一对比,就可发现,金元以来的道士们不断地把道教思想、道教文化的因子注入该书,极力使广大群众喜欢的《西游记》人物形象具有更多的教义象征色彩,又在原书的叙述文字中间嵌插进许多神秘而枯燥的解说道教思想的诗词。明清时代的道士们更在这方面大加发挥,写了许多专著,证明《西游记》的价值就在于生动形象地宣讲了道教明心见性的理论,甚至把书名也改成了《西游证道书》。我们现在研究《西游记》,万万不可被前朝道士牵着鼻子走路,而要用马列主义的观点对历史文献进行清理和审查,去伪存真,剔除那些牵强附会的教旨宣传,揭示今本《西游记》题材内容与宗教典籍的渊源关系,透析《西游记》中羼入了大量道教文化信息的历史原因、时代意义及其启示教训,为社会主义新文化的建设提供借鉴。第三,《西游记》所以受到人民群众的喜爱,并不是因为它负载了许多道教修炼的信息。普通读者往往不理会道士们孱进去的那种神秘的数字、蕴含教义的名称,甚至不管那些解说教义的深奥而枯涩的诗词,他们从人物形象,故事情节这个层面读《西游记》,理解品味《西游记》,领略其思想意义,感受审美愉悦。可见,《性命圭指》、金丹要诀之类的道教理论,并不是广大群众解读《西游记》的金钥匙。当然,从事文化思想研究、宗教理论研究的人们尽可在这个较为狭窄的园地里倾注自己的心血,并且不可轻视从更为广阔的领域研究《西游记》的一切成果。

说到这里,笔者很想从把握一部文学作品(小说)这个角度,谈谈自己对《西游记》主题思想的看法,也算是抛砖引玉之言吧。愚以为《西游记》的主题是,佛法无边,佛光普照;佛为世用,呵护政教。所以这样说,是因为:

1.《西游记》内容的主干部分是一个求取佛经的故事,美猴王出世大闹天宫的故事,江流儿的故事,以及魏徵梦斩泾阿龙、唐太宗魂游地府、刘全阴司进瓜、太宗敕建相国寺、玄奘化生寺讲经、木叉长安市售袈裟等故事,都是为取经故事登场和逐步展开所做的铺垫。

2.取经故事的核心人物唐僧与佛家有这样那样的缘分,甚至可以说,他是负载着佛家使命而降生人世,并以自己一生的行事宣明佛教大义的。

3.取经故事的护持人物孙悟空、猪八戒、沙和尚以及那匹白龙变来白马,原都是冥顽不化、不通佛理的妖畜异类,但都能被佛家降服、劝化、收为门徒,赋予其光扬教义教旨的使命,并使他们精神升华,成佛成罗汉,显示了佛学特殊的感召力,普遍的劝化力。

4.唐僧三徒中最无法无天、不遵教化且神通广大的孙悟空是一个打遍三界无敌手的魔头,唯一能够制伏他,使其野性变成佛性的,是如来佛。佛家拥有上至玉皇大帝,下至阴曹地府以及道家诸神根本没有的镇压妖魔、震摄和改造顽钝的力量和手段。

5.取经道路上的一切妖魔鬼怪的最后制伏者不是孙悟空,而是诸佛或者菩萨,佛家法力无穷。

6.《西游记》并不是一支单纯的佛法广大的颂歌,它还在更高的层次上表现了佛界对民众的慈爱关怀。第八回所说的要把“真经”“永传东土,劝化众生”,才是导演唐僧取经的重要目的,体现了佛家必欲佛光普照的博大胸怀。

7.《西游记》通过唐太宗修建相国寺,遴选法师超度亡灵、讲经,尤其是派唐僧取经,迎接取经人凯旋,以及唐僧将要成佛前向唐王叩拜复命等情节,把佛家劝化愚蒙、普渡众生的理想事业同儒家的明主贤臣政治体制结合起来,使佛家的善缘得以在封建政治教化的机制上结出善果来。《西游记》就这样把一个光怪陆离的求取佛经的故事世俗化、政教化,最后表现了要佛教以及兄弟宗教道教为封建政治服务的主题。

总之,归纳一部文学作品的主题思想,必须从全部情节和整体构建上进行考察,而不能抓住一部分内容,以偏概全;也不能就事论事,只作微观的析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