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本章的起始,我要讲述的是,孙悟空是金是火,猪八戒是木是水;沙悟净是土,而且是二土。这未必就是由暗示他们同五行的对应关系的诗词内容中理论性地得出的结论,而是由《西游记》中有关他们的诗词所处于的上下文情景中推测出来的。那么,问题也就移向了探索《西游记》的主人公们同五行对应关系的理论方面。换言之,我们即使清楚了将孙悟空比做金或者火,那么如果不将他为什么要被喻为金或者火解明的话,那么《西游记》仍然是蒙着一层神秘的面纱。于是,稍微绕上一点弯子,以我们现有的知识能否将这个秘密解开呢?

所有问题的出发点,仍然是铅和汞。铅和汞是炼丹术有代表性的首要材料,在将它们同八卦的坎离、四兽及龙虎所对应时开始,铅汞就承担着数目令人惊愕的比喻和象征,这样的事情,也涉及到了《西游记》。

那么,铅同西方的白虎相对应,由此开始再同五行的金、五脏的肺等相对应。这一点,已经再三说明过了。同样,汞作为水银,同东方的青龙对应,再同五行的木,五脏的肝等对应。将这种对应关系扩展到十干、十二支去,又会怎么样呢?

用“十干”来说,生于金的兄弟是庚与辛,生于木的兄弟是甲与乙。但是,炼丹术中,只取庚辛中的庚为代表,去与金对应;只取甲乙中的甲为代表,去与木对应。于是,所谓的甲庚,就具有了同众所周知的龙虎、铅汞等同样的意思。当然,甲是汞,庚是铅。这样的观念,在唐末已经产生,赵耐庵的《铅汞甲庚至宝集成》之书名已清楚可见了。

那么,下面讲十二支,由此便渐渐开始了与《西游记》的密切关系。孙悟空不用说了,谁都知道他是个猴子,在十二支中原本为申,在四方位中相当于西。西为金,也就是铅。到这里还比较简单,再下来就麻烦了。这里,首先要声明的是,将《西游记》中的主人公们套用在五行八卦、以及炼丹术的首要材料上,的确是很牵强附会的。虽然如此,需要反复强调的,即使是牵强附会,也需要一整套理论。而要探寻出这个理论框架,是很难的。比如说铅在八卦上相当于坎,这个卦在伏羲先天八卦上来讲属西,而文王后天八卦则为北。炼丹术大概根据的是文王后天八卦,于是,铅的方位也当配北。而五行上北方为水,是玄武的黑色。根据“金生水”的原理,包括铅在内,能够使生于铅的物质独立出来的,命名为银。那么,东方的汞也支配着南方,由于作为汞的原料的丹砂是红色的,于是将分配给南方的矿物质从汞中分独立出来的,则称其为砂。至于铅、汞、银、砂的关系,我们后面再讲述。

如果说孙悟空是金是铅是坎,还说得过去,那么将他指定为铅的子辈的银,即五行的水是否可以呢?于是,猪八戒也就登场了,至此的理论出现了破绽。

猪八戒是猪,而且给人以野猪的感觉。从十二支的角度来说,那就是亥。由图一中就可以明白亥在水的支配之下。那么,作为铅的子辈的银,就同时与孙悟空和猪八戒二者对应了起来。这可就糟了!而且为了使他与表示铅金的孙悟空相对抗,无论如何也必须强迫猪八戒属于汞和水的东方。

亥在方位上属北,在五行上与水相对应。根据“水生木”的原理,不是不能将由水而生的木也强放到亥的方位去。于是,猪八戒就成了木,他的出生地(?)也就被呼之为水了,这在上面的插入诗中也已经明确了。如果认为木是由水所生,那么水也就是木之母了。所以,猪八戒也时而被唤作木母。

虽然如此,以五行相生的原理,如果所有事物都以这种论调相称呼的话,那么就会陷入无止境的循环之中。比如说,虽然是“金生水”,但却肯定不会将金称做“水母”的。再比如《西游记》第三十六回,沙悟净的台词中有“土母”一词,这个场合里并不是指的土之母的火,而是指的土本身。也就是指以土为名的母亲的意思。

那么,为什么要将猪八戒称为木母呢?恐怕他不仅仅是亥,而且还想暗示他本来为水却被强行地指定为木的吧。他是木,原本又是成为木母的水,我以为是为了强调这一点而已。但是,没有了这种强行的指定,以下的理论就不能使用了。……

在以孙悟空的金为出发点,将猪八戒配以木和水以外,那么也必须将孙悟空配以除金以外的其他东西。而剩下的,也只有南方的火了。读者们还记得当孙悟空从花果山之巅的巨石中诞生的时候,他的眼里就射出了两道金光这回事吧。其后,他大闹天宫,被关入太上老君的炼丹的八卦炉内,逃出之前还没有什么,一旦在炉内被烟薰之后,眼睛变红,就变成了后来的“火眼金睛”了。

我以为,他的眼睛为“火眼金睛”,就预告着他自身在五行中当属金与火。再者,他被释迦如来镇压在名为五行山的岩隙间,五百年后才被唐三藏法师救出,其间只靠铁丸铜汁,也即铁做的丸子和铜汤来充解饥渴,这就会使人联想到他的本身就是金属性的,而且是比克金的火更强大的东西。这同小说的设定,是相当吻合的。

如此以来,我们也就明白了,孙悟空属金属火,猪八戒属木属水。在这里,就产生了将应为铅的孙悟空比做与火对应的砂,将应为汞的猪八戒喻做与水对应的银时的矛盾。正如刚才所叙述的,铅同银,汞同砂,由其生成过程而具有姻戚关系。这里所产生的矛盾是很棘手的,所以《西游记》一概不涉及银与砂的关系。甚至,连直接将孙悟空与猪八戒比做铅和汞,都不显露出来。只是,绝口不提铅汞也是不行的,所以就有了以下的形式来进行暗示。

在第十九回起首,孙悟空与仍然做妖怪的猪八戒进行决战时,猪八戒将自己的来历通过诗歌来叙述。其中有:

上至顶门泥丸宫,下至脚板桶泉穴。

周流肾水入华池,丹田补得温温热。

婴儿姹女配阴阳,铅汞相投分日月。

离龙坎虎用调和,灵龟吸尽金乌血。

泥丸宫指头顶九宫之一的囟门,佛教则多称之为泥洹,梵文原作ｎｉｒｖāｎａ(涅般木)的转写。参照《修泉全图》所收的图示,桶泉穴为涌泉穴,恐怕这才是正确的。它指的是足底板的中心。肾水指的是由肾脏所分泌出来的液体,也称做神水。因为肾脏属于五行中的水,配位于北方,于是肾水这一词语也就具有了特别的意义。所谓的华池,据《钟吕传道集》所论,在于黄庭之下,即身体中部稍稍靠下的部分。

无论如何,肾水由头顶到足心循环,由此丹田才能得以补精,这就是引用部分的起首四句的大意。《西游记》中也有“不泻还精”思想的流露,由第二回须菩提祖师谆谆告诫孙悟空的诗中“谨固牢藏休漏泄”之句,就可知一二。孙悟空将祖师这句话铭记在心,从未被女色所迷惑。

引用部分的后半,经过刚才的叙述,大致也都能够理解了。只是,这里只就“离龙坎虎用调和”的“用”字再加以解释一下。“用”字指的是体用的用。即这里的纯阳的乾与纯阴的坤为阴阳之体(本质),其意义在于实际上的阴阳开始运作,主要是由于坎离的卦的用(作用)。上面讲述的伏羲先天八卦和文王后天八卦的关系,也就可以根据这种体和用来加以说明。

但是,面对决战对手的孙悟空,猪八戒却念出这样内容的诗来,的确让人感到不自然。虽然这时的猪八戒已经深知自己的命运是去西天取经队伍中的一员,只是他并不知道这只猴子就是自己未来的师兄。那么,将猪八戒所吟唱的六十四句七言诗的中间部分放到第十九回的开头,可认为是作者自己所做的此回的总体暗示性预言,这难道不是很自然的吗?

《西游记》中随处可见的这种炼丹术的诗歌,可以看作是在《西游记》小说走向成熟阶段时被有意识地插入进去的。关于猪八戒的这首诗歌,起首介绍了自己以后的部分,都可以推定为嵌入的句子,所以才显得极不自然。其他的部分,那些炼丹术的诗歌也有可以认为是被硬性地插入进去的部分。从这一点,首先也使人想到了“火眼金睛”的孙悟空,他在十二支中与申相配,又与五行的金相结合,由此也就接二连三地产生了一系列的牵强附会。

那么,孙悟空配为金(铅)·火,猪八戒配为木(汞)·水(＝木母),剩下的沙悟净所处的位置又该如何呢?沙悟净原为流沙河中居住的水怪,所以在五行中将他与水对应是否妥当呢?而且,水已经被猪八戒所占领了(?)。况且,这种五行方面的属性,我们已经看到了是相当的观念性的操作,所以沙悟净的出身为水怪毫不构成问题。

于是,如前所述,这里就产生了沙悟净的二土说。即是为了同孙悟空的金·火与猪八戒的木·水相对抗,沙悟净只有一土也就不能够保持平衡了,必须有二土才行。这也是一种令人惊愕的牵强附会。关于这种牵强附会,元代的陈致虚的《金丹大要妙用》中就有说明。这也是一篇相当晦涩难懂的文章,我自己也是不大理解的,但大致是说与土对应的十干为戊与己二干,由于戊己位居于中央,所以将戊土与己土合称二土。当然,比如金也同十干中的庚辛对应,严格地说庚辛的方位各异,所以不称二金。这是作为由于戊己二干集中于中央才被称之为二土的根据。

在陈致虚的《金丹大要图》中,可见下面如图的《金丹五行之图》。如果我们现在先不管铅·汞·银·砂的位置关系,只看中央的二重丹,同银砂不通过这个圆而结合正好相反,铅汞以此圆为媒介而结合,而且还会留意到圆内写着两个“土”字。

沙悟净被称为二土的根据就在这里,那么猪八戒同沙悟净战斗之时的“只因木母克刀圭”(第二十二回)的刀圭又是什么呢?

所谓刀圭一词,自古就有,例如《抱朴子》中频繁使用的“神丹服一刀圭,百日升仙”(卷四《金丹》)之句。这里的刀圭,指的是量药的小匙,但在炼丹术中则截然不同了。这是由于流派的不同,而解释各异,但最有意思的牵强附会的解释为:如果可以说,圭字是由二土即两个土字相互重叠而成,那么刀字则是属于十干中的戊和己二字第一划的组合而成的。原来如此——!那么,它们具体指什么呢?将它们理解为一种铅汞在提炼的过程中所产生的丹药的别名就行了。

那么,用来指沙悟净的二土或者刀圭这两个隐语,连同意指他的另一个隐语黄婆,难道不是颇为令人寻味的吗?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二土或者刀圭,是代表铅的孙悟空和与代表汞的猪八戒协力擒获的沙悟净,即指的是铅汞经过提炼而生成的产物。另一方面,所谓黄婆,喻作成为孙悟空和猪八戒师弟以后的沙悟净,在极易唱反调的孙悟空与猪八戒之间,起着劝解和调和的作用。

黄婆如前所述,是用铅汞炼丹时所用催化剂的别名,后来则多用于称呼撮合男女性关系的媒人。原本即使是这时,也多戴有炼丹术的假面,成为造做难懂的表现。黄婆的黄,不用说是从五行中土所属中央方位的颜色为黄而来的。

《西游记》的版本中,清代以来流行的所谓清刊本也有好几种,最有名的是十七世纪末康熙年间出版的《西游真诠》。编者为号悟一子的陈士斌,他在小说各回的末尾处都添有标为“悟一子曰”的饶舌的冗长评语。其中第十九回的评语,约相当于此回一半左右的长度,就有关假托金与木的孙悟空与猪八戒之间的关系娓娓道来,但对于至关重要的铅汞却只字未提,他主要是想从五行中来解释,但却越说越糊涂了。但在以猴为妻而以猪为夫的比喻上,“水怪沙僧为媒妁”之句,在某种程度上真正地捕捉到了黄婆的含义。

那么,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Ⅱ-1的开头所举例的《西游记》插入诗的第一首吧,第一句便是“金性刚强能克木”。确实,有“金克木”的说法,但再强的金也会负于火(火克金),而火又败于水(水克火),五行相克的原理如此这般地永远循环着。于是,也就产生了一种认为这种五行相克的关系不是相对的,必定可以用什么绝对性的价值去加以替换。

所谓绝对性的价值,不用说那就是数字了。用数字去表现五行八卦的方位的分配的尝试,古籍的《河图》、《洛书》中已有,图20列举了其中之一的魔方阵。与此不同的是,炼丹术有其独特的数字体系,在《参同契》中可见“九还八归,七返六居”等等的由繁琐的炼丹理论分割出来的东西,主要是用数字来替换了的五行。

即金为九,木为八,火为七,水为六,土为五。据此,作为孙悟空所假托的金与火,分别要比猪八戒所假托的木和水要强大。而且,孙悟空的九与七,为奇数即是阳数,要比猪八戒的八与六为偶数即是阴数要强大。土为五最弱,但二土则加倍为十,又要比为金的九强大,这里进行了极为观念性的操作。

大家还记得在本章开头引用诗的第一首第三、四句的“金从木顺乃为一,木恋金仁总发挥”吧。如果认为是将金与木的关系,用像数字这种绝对性的价值去替换的这种观念性理论的操作,那么一方面不仅带有了从·顺·恋·仁这种极端情绪化的观念,而且手法十分细腻。实际上,这首诗的典故来自《悟真篇》卷二十九所收录的以《西江月》为名的组诗的第五首。传说是北宋的紫阳真人即张伯端所作。其中有以下的句子:

木性爱金顺义,金情恋木慈仁。

相吞相啖却相亲,始觉男儿有孕。

金克木这种五行的关系,自古以来就以比喻夫妻的关系。即金与木中,强壮的金的一方为夫,而不敌金的木则为妻。而且这种强弱关系,用张伯端的词来讲,由相互爱恋的性情而具有了夫妻之间两性的好合,使人感到成为了一体。

《西游记》上述的插入诗虽然对字句做了少许的变换,但是其将张伯端的这首词加以引用这一点,则是很明显的。

五行相生表示的是亲子关系,正如所举水=木母(水生木)那样,而五行相克则表示夫妻关系,如例所示。虽然如此,炼丹术方面,五行相克的循环并不是可以无限适用的。为什么呢?例如,同数字九相对应的比什么都强大的金,当在“火克金”的原理下,就产生了变成与数字七相对应的火的妻子这种矛盾。所以,五行相克下的夫妻关系的类比,多数只限于金与木之间来使用的。

就《西游记》的插入诗再加二三点的说明吧。首先,有将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分别对应为心火·肝木·脾土这种喻指五行与五脏的对应情况。令人费解的是,孙悟空却未被称做肺金。我们已经清楚了孙悟空被分配做了金与火,由铅汞原理可知,金为出发点。而且如果将猪八戒称做肝木,与此相对比者为金,那么会认为与同金对应的肺相配合,称做肺金才更自然些。但是,只就五脏加以思考的话,心即心脏的重要性,近代医学已经研究得清清楚楚。将其同南方的火相结合,是因为将其作为“人君之象”好君主的象征。

《西游记》将孙悟空作为实际上的主人公以外,要在表面上表现五脏的象征的时候,也应该强调心在肺之上位,因而也就不用肺金而用心火了。当然,这里以“火克金”原理,意识到了火对于金的优越性,而且由于金、火同为孙悟空的象征,我们可得出整体上并不相矛盾的判断。

下面是关于炼丹术的几个隐语中的婴儿与姹女问题。正如刚才所述,其原本指的是铅与汞。由铅汞=金木这种类比,似乎是指孙悟空与猪八戒,但在《西游记》里,这可行不通。正如我们目前所见到的,冠于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的隐语,已经到了过剩的程度。如果再给他们加上炼丹术的那些庞杂的隐语,那么也就会更加混乱了。于是,像婴儿、姹女这样可做一般名词通用的词汇,就从《西游记》隐秘学中漏掉了。

婴儿一词,在这部小说不同的场合里指不同的人物。比如,第五十回的插入诗的婴儿,指的是三藏法师。这里讲述的是法师和猪八戒饮用了子母河里的水,以男身而妊娠这种荒唐滑稽的场面。孙悟空奋力才取来了除去腹中胎儿的落胎泉水。“婴儿枉结成胎象”一句,是指如婴儿般清净无垢的三藏法师出乎意料地妊娠。当然,我们可以认为是指法师腹中所怀之胎儿了。

在第三十七回、三十八回的回目上所看到的婴儿,则是乌鸡国的太子;第四十回的婴儿,则是指红孩儿。姹女,则经常用来指那些想吃法师一行的妖怪。

《西游记》形式上的主人公,当然是唐三藏法师了。将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用五行或炼丹术原理进行理论上的配对,而将相当于主人公的三藏法师却弃之不顾,这合适吗?当然,炼丹术是在道教的传统上形成的,于是就产生了怎么说都是纯粹的佛教人物的三藏法师,却用道教的理论去诠注是不合适的这种预测。但是,《西游记》在暗中还是对三藏法师进行了道教的解释。小说时而将三藏法师称做金蝉子或者金蝉长老。其理由在于第一百回,由释迦如来佛亲口点点说来:

圣僧,汝前世原是我之二徒,名唤做金蝉子。因为汝不听说法,轻谩我之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

此则因缘故事,实际上源出于道教。根据张真人和黄掌纶所编的《历代神仙通鉴》卷五,说释迦由于布教失败而来到中国,跟从燃灯道人即金蝉子学习道教。哎呀呀!这则故事让佛教徒们听见了,非得勃然大怒不可的。这同老子出关去印度而成了释迦的老子化胡说一样,有异曲同工之妙的只限于元代道家之间的说法。

上面所提到的燃灯道人,大概取自于《妙法莲花经》卷六的《如来寿量品》中的燃灯佛。据日语版的译注为:

Dīpamkara定(锭)光佛也译作灯光佛。过去世中曾出现过,也传说曾为释尊授记的佛(《增一阿含经》第十三卷),现今则是“生非生现,灭非灭现”的然灯佛。

另一方面,金蝉是一个炼丹术语,此词的频繁使用于十五世纪初叶的明初《三峰老人丹诀》一书。这里显示出极其浓厚的将脱壳变身的蝉作为长生、再生象征的中国自古以来的思想同炼丹术相结合的看法。而且也说明了,由提炼铅汞炼丹而生成的“圣胎”,经过三百日后胎儿诞生,被喻作“金蝉脱壳”,然后才能成为神仙的道理。《西游记》说三藏法师的前世名为金蝉子的依据,大概就在于此。

现在,还剩下了法师一行的白龙马了。它作为心猿意马中的意马,也为炼丹术中的房中术用语。圆明老人作《上乘修真三要》卷上有幅插图,描述牧童驯服烈马达到寂静无为的境界的整个过程,这个过程就是炼丹术的一个暗喻。

以上,我尝试着用炼丹术的象征物对《西游记》的主人公进行了解释。其实,炼丹术的书籍汗牛充栋,而且每一部的文字都生涩晦昧,的确超出了我个人的理解范围。另外,我也没有具体地论述细节问题,所论及的地方错误也在所难免。关于这一点,在后面的考证中会加以诠释的。这里,我打算就最基本的问题进行一番概略的描述。

首先是将孙悟空喻作金,由此引出猪八戒为木,而又将孙悟空命为火,猪八戒命为水的这一种理论性操作的问题;其次作为另一个理论性操作的问题,即是由孙悟空、猪八戒之间的金火、水木对立,来决定沙悟净的二土、刀圭、黄婆的分配等。《西游记》自古以来就被评价为一部荒唐滑稽的小说。但是到了这里,我们再回想一下,就会发现像《西游记》这样执着于抽象理论观念的小说,的确是很罕见的。当然,这种理论,也可以看作是宋、元以来炼丹术的观念性游戏。我在前面介绍了欧洲中世纪的炼金术的麦克利斯(Mercurius)的龙的理论的一些知识,不论是东方或者西方的炼金术或者炼丹术,都是要达到一种思辩的象征性的操作实验的目的,所以无法不让人感到强烈的兴趣。

虽然如此,但在《西游记》中却完全找不到这样的观念性的理论操作的痕迹,对于多数读者来说,这部能不说是一个意外,而且肯定会生出下面这样的疑问来:

《西游记》的作者,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有意识地将孙悟空分配为五行中的金呢?

首先,我们来回答《西游记》的作者问题。严格地说,《西游记》并不存在作者。作为创作现今留存下来的明刊本的祖本的这个非凡人物,其作为个人确实存在,但我们已经无法清楚他是谁了。(参看Ⅳ-1《吴承恩与邱处机》)这一人物,他把以孙悟空为中心的所有故事组织了起来,但却未必有将五行、炼丹术的种种象征性运用到主人公身上去的意图。

但是,其人对于孙悟空具有金与火的性质这一点,是非常执着的。正如本书Ⅰ-1《生孩子的石头》中所指明了的,必须借助风力,孙悟空才能从石头中诞生。风是锻冶师所使用的风箱,这样出生的孙悟空具有金的性质这一点,已经由他从八卦炉中逃出而被证明了。根据五行相克的原理,火克金,那么他从八卦炉中逃出似乎就成为不可能了。于是,创作小说祖本的人物,是否怀有一种孙悟空比火更强的金的性质的意识呢?我认为他还没有想到要用五行关系去说明它。

到了下一个朝代,大约是进入十六世纪的明末以后,留意到孙悟空具有金的性质的人,尝试着用五行和炼丹术的象征性去解释他。这个人是一个,还是有许多,现在还很不清楚。但不管怎样,其解释作为诗词插入了已经成形的故事之中。根据不同情况,也会采用移花接木的手法,在已成形的诗中补上几笔。如此以来,插入新的诗词的结果,就不仅要进行故事的再编集,甚至还需要重新整理。整理者中的一位,未必就一定同现今定论的“作者”为吴承恩这一说法相矛盾,但断定其为“作者”,在目前来说还是不可能的。(参看Ⅳ-1)……

写到这里,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看本书开头部分叙述过的围绕着孙悟空诞生的“生殖石”以及再生的八卦炉的象征吧。我指出,这是在揭示冶金术的最初步的过程。关于这一点,我曾说应该也倾听一下奥野信太郎氏的一种假设。这种假设认为,“现行《西游记》的原型,与锻冶行业的传承,有着根本性的甚深关系。”

首先,编集我们现今所看到的《西游记》故事的人,恐怕正如奥野氏所指出的那样,同锻冶行业有着某种关系。这部小说中到处嵌入的“金属器物灵力的礼赞”(奥野氏)和颂扬火的诗词,也是锻冶匠人们自我夸耀的职业赞歌。而炼丹术师们注意到了这一点。但锻冶匠人与炼丹术师的关系,几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确实如此,锻冶匠人是面向社会,以自己的职能去谋生的实实在在的工匠;而炼丹术师则是闭锁的、排他的,一伙人玩弄秘教象征主义,以口诀相传授而隐居,妄想成为神仙并且损害健康的人。炼丹术师可能会汲取锻冶匠人的技术,而对锻冶匠人来说,炼丹术师的秘教性的象征主义则完全行不通。

虽然如此,闭锁的、排他的炼丹术师们,却对秘教性的象征主义的各种解释都非常得心应手。其对房中术的适用,就最具有雄辩性地说明了这一点。不仅是房中术,甚至连整个宇宙的构成,他们也都埋头进行了解释。作为结果,象征主义变得愈加复杂,愈加难以理解了,但却更增加了他们这些人的秘教性。

炼丹术师们的这种不知满足的解释嗜好,也影响到了《西游记》小说。正如已经指明了的那样,经过他们对这些故事重新加以诠释,迫使必须对这部业已成立的小说的故事结构以及来龙去脉做某种修正。经过修正而定型的小说,就是留存到今天的《西游记》。

《西游记》除了具有以孙悟空为中心的故事成形的历史,还另有一种其故事解释史的世界。其中还潜藏着一个至今仍未明了的“道”的隐秘学的趣味。让我们再看一下其他的例子吧……

(译自作者《西游记的秘密》,福武文库本,1984,10,因篇幅限制,删去原有注释若干。原载《河东学刊》,1998,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