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哈佛大学燕京图书馆所藏汉籍善本中，有抄本《诚斋先生吟稿》(以下简称《吟稿》)。 该书系日本横関野夫渠成(Yokozeki Hironari)于承応二年(1653)据元至元庚 辰严溪同庆精 舍刊本转抄。此抄本一纸十一行，行二十字，共十四卷，二册一函。目录置于卷前，题“诚 斋先生吟稿目录”，同一行下题“庐陵杨万里廷秀”。卷一首题“诚斋先生吟稿卷第一”， 次一行题“庐陵杨万里廷秀”。考其内容，实为诚斋诗中的《退休集》。除卷二末《题安成 刘伯深爵瑞里报德堂上白爵图》一诗诗题及首十八字阙之外，馀皆完好。横関野夫渠成在这 抄本后的附记中简要地记载了其所据的至元本：“此稿所写唐(按：指中国)印本，一纸十行 ，行十八字。”安政五年(1858)，杞忧庵主天章(Tenshō)又将此抄本复据宋本朱校。诚斋 诗传世之宋椠主要有二，一为北京图书馆所藏宋淳熙、绍熙递刻本，此为诚斋诗之单集本， 存《江湖集》、《荆溪集》、《西归集》、《南海集》、《江西道院集》、《朝天续集》、 《退休集》七集，其中西归、退休二集不全，阙《朝天集》、《江东集》。一为宋端平间刊 本，藏日本宫内厅书陵部，此为诗文合集本。据《日本汉籍录》及西村兼文《好古漫绿》所 载，此端平本原为天章旧藏，明治二十五年(1892)方归宫内厅(见祝尚书《宋人别集叙录》 “诚斋集”条，中华书局，1999年版)。故天章据以校《吟稿》的当是端平本。数百年来， 元刊本《吟稿》不见于诸家目录。而此抄本或亦因其出自日人之手，且较之杨万里集传世之 宋淳熙、绍熙递刻本及端平间刊本，其所据底本不过元代之本，而抄时又已晚至清初，时代 略后，加之诚斋诗九集，此本仅为其中一集，故向未引人注意。1995年我在哈佛大学东亚系 做访问学者，发现此本颇具价值，并曾据以与通行之四部丛刊本及四部备要本《诚斋集》中 的《退休集》相校，详为记下其异同。近读近年所出《全宋诗》，见其中所收诚斋诗亦或因 未知有此书而未能取其长。此书之价值，揆其要者，大约有三：

　　其一，版本价值。诚斋集之版本，自宋淳熙、绍熙递刻本和端平间刊本之后，学者一向认为 “自宋以后，绝无刊本。历来所见，均系传抄”(夏敬观《杨诚斋诗》，学生国学丛书， 商务印书馆，1940年)。然此抄本目录后空页以双行题“至元庚辰刊于严溪同庆精舍”。 至 元庚辰一为元世祖至元十七年(1280)，是为宋亡之明年。燕京图书馆目录卡片定此抄本所据 底本之“至元庚辰”为此年。“至元庚辰”或为元惠帝至元六年(1340)。严溪地当何处，今 难遽定，在今浙江丽水(古属处州)和湖南桂东(古属郴州)古时都有严溪。可见自宋以后，即 在元代，至少就诚斋诗中的某一单集而言，并非绝无重刊之本。此可补诚斋诗集版本衍流之一环。

　　但由此抄本考察其底本，其虽刊于元，实仍宋本之旧，书中“贞观”作“正观”，如诗题《 读贞观政要》作《读正观政要》，讳“贞”字；行文至宋代皇帝，则另起一行顶格而书，如 《题刘居士看云图》小序行文至孝宗皇帝即如此，这些均可为证。近出《全宋诗·杨万里》 册以宋端平刊本为底本，校以淳熙、绍熙递刻本等，随文列出异同。笔者以之与《吟稿》相 校，其异同处《吟稿》多与递刻本同。例如，卷三六《东园幽步见东山四首》，递刻本“见 ”字前有一“偶”字。《幽居感兴》“云栖水宿本癯仙”，递刻本作“一癯仙”。《赠写真 刘敏叔秀才二首》“冰鉴传神苦未工”，递刻本作 “水鉴”；卷三八《送罗宣卿主簿之官巴陵》“印孙三子十一孙”，递刻 本作“印翁”；卷四一《古风敬饯吉州梁史君》“手拿枝桂下广寒” ，递刻本作“桂 枝”；卷四二《送罗季周主簿之官八桂》“梧桐叶落犹无睡”，递刻本作“月落”。《吟 稿》均同递刻本。而详参诗意，递刻本和《吟稿》在这些文字上显较端平本为胜。递刻本《 退休集》共十四卷，《吟稿》卷数亦同，而端平刊本中的《退休集》则厘为七卷(卷第三六 至四二)。此外，《吟稿》中五诗(《题安成刘伯深爵瑞里报德堂上白爵图》、《题益公丞相 天香堂》、《赠王婿时可》、《郭母孺人李氏挽歌辞》、《至后入城道中杂兴十绝句》)与 《全宋诗》所据端平本位次不同。因笔者一时难以及见藏于北京图书馆的宋递刻本，不知以 上五诗在该本中位次如何。但总体来看，《吟稿》应当是递刻本这一系统的。不过它与递刻 本《退休集》有两点不同：一、它不题《退休集》而题《吟稿》。诚斋诗共九集，其生前自 编 者凡八集，皆自序之。唯最后一集诗非自编，亦无序，盖去世后方成集，传世诸本皆以《退 休集》为名。《吟稿》这一集名与《退休集》集名异出，这是宋代已如此，还是后人所为， 尚难论定。二、近年所出《全宋诗》本诚斋诗，参校诸本，包括藏于北京图书馆的宋递刻本 ， 附有辑佚补遗，收诗最多，但《吟稿》中犹有四首诗为其所无(详下)，由此推知北图所藏宋 递刻本《退休集》中亦阙此四诗。尽管北图所藏宋递刻本《退休集》并非完帙，阙卷四及卷 五，但这四首诗分见于《吟稿》卷五、一二、一四，若《退休集》与《吟稿》是完全相同的 本子，则见于《吟稿》卷一二、一四的三首佚诗，不应不见于《退休集》中。由这两点，我 们怀疑《吟稿》虽属递刻本系统，与《退休集》却未必是同一个本子。也即诚斋最后一集诗 作为单集在宋元之际或有别本，而非如我们以前所认为只有《退休集》一种本子。这些都有 《吟稿》在版本上给我们提供的新的材料。

　　其二，辑佚价值。此本收诗与其它各本略有差异。《寄题龙泉李宗儒师儒槐阴书院》、《李 师儒上舍稽古堂》、《陈商卿挽辞》三诗它本有，而《吟稿》阙。然《吟稿》中有四首诗为 它本所无，可资辑佚。这四首诗是：

　　《寄题施安福戏彩堂》(《吟稿》卷五)
微雨新晴桃李春，轻轩迎奉太夫人。读书台上一尊酒，戏彩堂中千岁寿。老莱衣彩潜深林， 施父衣彩还鸣琴。有亲八十地百里，卓、鲁不如君燕喜。
　　《题向伯侨云庄》(《吟稿》卷一二)
历下云庄渺何许，向秀移 着清江浦。芗林东偏桂隐西，茂林幽处寒溪湄。山斋莫笑斗来大，丞相闻孙曲肱卧。归来注 了南华经，新笺五传到获麟。姓名已登大宗伯，茂林寒溪底留得。清江淡墨双鳌头，与子为 三看怒翼，再起相门撞斗极。
　　 《永丰宰霍与可考满有期以书告别赠以长句》(《吟稿》卷一四 )
恩江县尹吾门生，君家伯父吾年兄。江东与君作僚契，江西蒙君作邻庇。君作恩江无美称， 摧科不扰狱讼平。不作俗吏健决名，只闻山童快活声。闻君上印不数月，即看奔趋拥三节。
　　《寄题永丰丞弋阳郑之望梅涧》(《吟稿》卷一四)
乡来崔丞松 对衙，只今郑丞梅满坡。古根分得禹穴种，苍苔碧藓绣雪柯。泉从玉峰脚下井，石（屬刂）灵山霞外顶。未须涧里哦疏影，烟雨黄时要调鼎。

　　其三，校勘价值。此本在文字上与其它各本略有异同。其中有胜过它本者。笔者所能见及的 诚斋诗版本有限，尤其是宋本非手头能及。所幸《全宋诗》(以下简称《全》本)所收诚斋诗 已将各本的主要异同随文注出。这里即以《全》所收《退休集》与《吟稿》比较，举例如下 ：

　　《全》本卷三六、《吟稿》卷一：

　　《泉石轩初秋乘凉小荷池上》，此诗之题，诸本无异。唯《吟稿》题作《泉石膏肓轩初秋乘 凉小荷池上》。“泉石膏肓”，语出《旧唐书·田游岩传》：“调露中，高宗幸嵩山，遣 中 书侍郎薛元超就问其母，游岩山衣田冠出拜，帝令左右扶止之，谓曰：先生养道山中，比得 佳否?游岩曰：臣泉石膏肓，烟霞痼疾，既逢圣代，幸得逍遥。”以“泉石”概山水之胜， 虽由来已久，然是常语，以之名轩，转不如“泉石膏肓”意新而语工。《诚斋集》卷七四( 四部丛刊本)有《泉石膏肓记》，正是此题之证，其云：“绍熙壬子九月十六日，予以废疾 至自金陵，……因命其泉石之上小轩曰泉石膏肓。或曰膏肓之疾，医缓云不可为，后世乃有 法可艾也。予曰膏肓有法可艾也，泉石膏肓无法可艾也。有法可艾，予亦不艾也。一笑而书 之。”可见诗题当依《吟稿》。此诗为诚斋诗中之名篇，而转相引用，莫不沿误，今赖《吟 稿》得以正之。

　　《全》本卷三七、《吟稿》卷二：
　　《二月十日留子西材翁二弟晚酌》“杏花欲落桃李拆，牡丹未拆已国香”，此二“拆”字， 《吟稿》均作“坼”，为初绽之意。窃以《吟稿》为是。此“坼”字出《周易》“坎上震下 ”彖辞曰“雷雨作，而百果草木皆甲坼”。诚斋用此意。《周易》中此“坼”字，有的本子 也有作“拆”的，但《十三经注疏》所附阮元校勘记云：“宋本注疏皆作甲坼。”诚斋精易 学，著《易传》。故此句中当以“坼”为是。
　　《全》本卷三七、《吟稿》卷三：
　　　《嘲蜂》“薰笼供药较香些”。“供”字不可通。《吟稿》作“烘”，是。
　　《全》本卷三七、《吟稿》卷四：
　　　《暑中早起东斋独坐》“黄筠椅子十二只，倚遍琉璃背满霜”。《吟稿》“背”作“皆”。 以《吟稿》为胜。
　　《全》本卷三八、《吟稿》卷五：
　　　《芍药初生》“芍药新移种，红拳餐万锥”。“餐”字不可解。《吟稿》作“粲”，四库本 与《吟稿》同。是。
　　　《东园醉望暮山》“山意本日惜，如何许人看”。《吟稿》“日”作“自”，可从。
　　《全》本卷三九、《吟稿》卷七：
　　　《寄题南城吴子直子常上舍兄弟社仓》“重华愁早从此始”，句不可通。《吟稿》“早”作 “旱”，句意得通。
　　《全》本卷四０、《吟稿》卷九：
　　　《不睡》“眊矂浑如病起初，冬烘又似酒醒馀”。《吟稿》“ 醒”作“酲”。当以《吟稿》为是。意为两眼昏花如起病之初，头脑迷糊如酒酲之馀。
　　《全》本卷四一、《吟稿》卷一一：
　　　《夏夜喜雨》“夜半簟知秋”。《吟稿》“知”作“如”。此诗首四句“听雨初假寐，还成 睡着休。梦中檐奏乐，夜半簟知秋。”说夏夜因听雨而入睡，至夜半雨益大而气温转凉，身 下竹席凉而如有秋意，非竹席知秋，乃竹席凉如秋。故当以“如”为是。
　　《全》本卷四二、《吟稿》卷一四：
　　　《病中感春》，《吟稿》作《丙寅病中感春》，“丙寅”二字可据以知此诗之作年。

　　综上可见，日抄本《诚斋先生吟稿》无论在版本、辑佚、校勘诸方面，都有其胜处。笔者查 阅手头能够看到的日本汉籍书目，未见有元至元本《诚斋先生吟稿》著录，则原本或已不存 ，而赖此抄本以传。又未见有另外相同之抄本著录，则其或为海内外之孤抄本。尤其重要的 是，藏于北京图书馆的宋递刻本中的《退休集》，乃天下唯一的《退休集》宋椠单集，然而 却非完帙，存卷一至卷三及卷六至卷一四，而《吟稿》却是十四卷俱在。故其虽然刊、抄 稍晚，却有其独具之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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