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光庭(850—933?)是晚唐五代著名的道教学者，一生编撰了大量经诰注疏和科教仪轨，此 外还曾编撰多部神仙传记集。这些神仙传记，部分据前人著述改写，部分采录传闻，虽略显 芜杂粗疏，但具有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在道教史和文学史上都是一笔宝贵的文献资料。前 人囿于严格的文学标准，对这些作品基本上不予涉及。但其中的《神仙感遇传》因较其他几 部仙传集文笔清畅，富有文学色彩，关注者较多。
《神仙感遇传》全书不传，《道藏》残存五卷①，《太平广记》、 《三洞群仙录》有部分佚文，可据以辑补。此外，北宋张君房《云笈七签》卷一一二也收录部分佚文，这些篇目与明《道藏》5卷本《神仙感遇传》基本吻合。 而《云笈七签》卷一一三(上)收录的14则仙传，则只题“传”字， 下无书名，明《道藏》也没有对应篇目，不明所属。李剑国先生曾拿这14条仙传与《逸史》 佚文进行比勘，认为《云笈七签》这些条目“大抵照录原文”，该是《逸史》之作②。但是，这个结论，让人颇觉得疑惑。
首先，《云笈七签》卷一一三(上)收录的篇目讲的也都是神仙感遇 之事，与杜光庭《神仙感遇传》的故事类型相差无几，为什么在卷一一二《神仙感遇传》内容后，突然成了《逸史》的篇目?
其次，从《云笈七签》标题书名的特征上看，《云笈七签》卷一FCA1八到卷一二二，分别收录了《列仙 传》、《 神仙传》、《洞仙传》、《神仙感遇传》、《续仙传》、《墉城集仙录》、《道教灵验记》7种仙道传记，而除了《墉城集仙录》，其他6种，每卷都标书名，现将有关部分标题情况据 原本列示如下：
卷一百一十二《神仙感遇传》
卷一百一十三(上)：传
卷一百一十三(下)：传续仙
《续仙传序》
卷一百一十四：传
《墉城集仙录序》
卷一百一十五：传
卷一百一十六：传
卷一一四《墉城集仙录序》的右侧仅标一个“传”字，此后两卷都是《墉城集仙录》内容
③，但省略了《墉城集仙录》书名。卷一一三(下)为《续仙传》内容 ，标题形式跟《墉城集仙录》一样。现在就剩下卷一一三(上)没有着落，按《墉城集仙录》 的标题方式，这个“传”字，很自然得让人联想到，这就是《神仙感遇传》的省略。而且， 张君房节录多部仙传都标书名，为什么单单节录《逸史》内容而不加标题?
再次，《云笈七签》是《大宋天宫宝藏》的缩编，是纯粹的道教文 献，所收典籍多是道门中人的作品，别的不用说，就是卷一FCA1四到 最后卷一二二所收的“传”类作品，明确可知的就都是道门中人造作的或典型的道教作品。 而卢肇《逸史》，虽也不外神仙感验之事，但卢肇一生历任刺史等职，似没有入道经历④。很难想像张君房会在众多道流作品中，夹杂这样一位士大夫的仙传。
带着上述疑惑，笔者重新考察了这一问题。实际上，李剑国先生也曾怀疑这14则仙传是《神 仙感遇传》内容，但检对《逸史》佚文后，才确定它们全录自《逸史》。《逸史》已经不见 原书，《类说》、《三洞群仙录》等书收录的篇目多有删略，而《广记》所收较为完整，李 先生检对《云笈七签》的参照本大概就是《广记》收录的《逸史》 文字。笔者再次核对，发现异文差异很大，且不纯粹是传抄过程中的文字脱衍等，有大量重 新修饰改编的痕迹，李先生谓“大抵照录原文”的“大抵”似乎不大妥当。现在我们不妨列 举一些异文：
《广记》卷四八《白乐天》《云笈》卷一一三(上)《李师稷》李公尽录以报白公，先是，白公平生唯修上坐业，及览李公所报，乃 自为诗二首 以记其事，及《答李浙东》云：“近有人从海上回，海山深处见楼台。中有仙笼开一室，皆 言此待乐天来。”又曰：“吾学空门不学仙，恐君此语是虚传。海山不是吾归处，归即应归 兜率天。”然白公脱屣烟埃，投弃轩冕，与夫昧昧者固不同也，安知非谪仙哉?李公尽录以报白公，公已脱烟埃，投弃轩冕，与居昧昧者固不闻也，安知非谪仙哉?
这两篇文字的差异是很明显的，《云笈七签》删去白居易的两首诗 ，另外传主也换白居易为李师稷。《神仙感遇传》主要记载的是人感遇神仙的故事，传主基 本上都是这类人，不是仙。杜光庭在《神仙感遇传》中改编前人作品时就经常为此要改换传 主。如卷五《杨晦之》篇，取自《宣室志》佚文《王先生》，此篇主角是王先生，主要讲述 王的神异事件，杨晦之是次要人物。杜光庭改编时，则把杨晦之搬上传主位置，原作有关王 先生神异之事全部删略，改造成纯粹的人仙感遇故事。就此篇，李师稷虽不是直接感遇神仙 者，但却是这个事件的见证参与者，而白居易只是传中被怀疑的谪仙，为此，《云笈七签》换李师稷为传主，这显然颇有杜光庭的笔法，同类的 改写还有《王 水部》篇，且看：《广记》卷四二《裴老》《云笈》卷一一三(上)《王水部》王君将登溷，遇于户内，整衣，似有所白。因问何事。渐前曰：“员外大好道。”王惊曰： “某实留心于此。”曰：“知员外酷好，然无所遇……但诳员外希酒食耳。”王君竦异良久 。其妻呼骂曰：“身为朝客，乃与此秽汉结交。”遣人逐之。王君曰：“天真道流，不择所 处。”裴老请去，王君恳邀从容，久方许诺，曰：“明日得来否?”曰：“不得，外后日来 。”至期，王君洁净别室以候。妻呼曰：“安有与除厕人亲狎如此。”王君曰：“尚惧不 肯顾我。”少顷至，布袍曳杖，颇有隐逸之风。
王君将如厕，遇于户外，裴老敛衣，似有白事曰：“员外甚好道。”王君惊 曰：“老人安得知，莫有所解否?”对曰：“某曾留心，知员外酷似好道，然无所遇……但 眩惑员外，希酒食而已。”王君异之。其妻骂之曰：“君身为朝客，乃与此秽夫交结。”遣 人逐之。裴老笑请去，王君邀从容曰：“老人请后日相访。”王君斋沐静室，裴老布袍曳杖 而至，有隐逸之风。
从所举异文，我们可以看出，《云笈七签》再次把传主“裴老”转 换为“王水部”，以符合《神仙感遇传》人仙感遇的叙事类型。文字上的差异则更大，显然 已经超出一般的润饰改写，有非常明显的改编痕迹。
除了上述这种大幅度的删削、改写，《云笈七签》卷一一三(上)的 篇目与《太平广记》引录的内容还有一些微妙的差别。从这些差异，也可以看出，编撰者润 饰、修改的苦心，绝非“大抵照录原文”可以形容。为参证方便，再举如下几条异文：
《太平广记》《云笈》卷一一三(上)
复州清溪山，焕丽无比。袁相公滋未达时，复郢间居止。
袁相名滋未达时，居复郢间。复州清溪山，秀丽无比。
五人果来，或鹿巾纱帽，杖藜草履……乃临涧濯足，戏弄儒生，儒生为列席致酒。
五人果来，布裘纱帽，藜杖草履……乃相与临清涧，据石濯足戏调。儒生为列席致酒。
虽居朝列，布衣山客，日与周旋。虽居朝列，有布衣方药之士，日与游从。
会除溷裴老，携秽具至王君给使，因闻诸客言，窃笑之，王君仆使皆怪 。会除厕裴老，携秽路侧，密近厅所，王君妻令左右止之。因附耳于壁，听道侣言，窃笑不已，王君仆使皆怪之。
《神仙感遇传》采用的是杂传体，一般都是先叙述传主的生平年里，《云笈七签 》先叙裴滋居止，再说清溪山景致，颇合《神仙感遇传》的叙事习惯。另外， 其他三段文字的修改、加工痕迹也很明显，具体可参异文。我们知道，《太平广记》在引录 篇目时，一般均作过润饰改写，如逐篇加上朝代名，将原书第一人称改为第三人称，将原书 中的尊称、昵称、简称改为直呼其名，语言晦涩俚俗不尽晓畅者改为当时人容易理解的表述 等⑤。但，即使考虑这个因素，从情理上讲，也不可能《太平广记》 与《云笈七签》卷一一三(上)对应的篇目，有如此大的差别。
《云笈七签》卷一一三(上)中，其他与《广记》对应的篇目还有很 多差异，然而张君房编纂完《大宋天宫宝藏》后，缩编的《云笈七签》是选本，而非节本， 张氏亲自改编的可能性很小。所以，《云笈》的这些改编篇目，很 可能就是杜光庭所为。再结合上文的分析，我们或可确定它们即为杜光庭《神仙感遇传》中 改编自《逸史》的篇目。
卢肇《逸史》作于大中年间⑥，早于《宣室志》、《酉阳杂俎》，且 涉及仙凡感通的故事很多，卢肇《逸史》自序就云：
乃集闻见之异者，目为《逸史》焉。其间神化交化(按：二化字 疑有一误)、幽冥感通，前定升沉、先见祸福，皆摭其实，补其缺而已⑦。
《宣室志》等部分仙道内容，就曾是杜光庭改编的主要对象，想必杜光庭不会对《逸史》置 之不理。
综合以上论证推理，个人以为《云笈七签》卷一一三(上)14则仙传 很可能取自杜光庭《神仙感遇传》，但它们是杜光庭从《逸史》修改加工而来。杜光庭很多 ，或者说大部分神仙传记都是从前人著述中修改而来的，尤以《墉城集仙录》为著，按常理 ，这些篇目也该属于《神仙感遇传》的内容。
注
①《道藏》本卷五最后一篇《僧契虚》文尾有“后有缺文”的字样，《四库提要 》、《道臧提要》均据此认为《神仙感遇传》尚有阙文。从《太平广记》等书的佚文篇目看 ，《神仙感遇传》的确有很多佚文，但要说明的是，《道藏》本卷五《僧契虚》所附“后有 缺文”字样，指的是本篇有缺文，此篇袭取《宣室志》卷一，尚可据以补全，可见其本意并 非指整部《神仙感遇传》有缺失。
②李剑国先生《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下册，页679，南开大学出版社，1993年。
③见李剑国先生《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下册)，页1066。
④周勋初先生《唐人笔记小说考索》下编《作家作品考》有《卢肇考》，考辨精详，见《周勋初文集》第五册，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年。另可参阅李剑国先生《唐五代志怪传奇叙 录·逸史》。
⑤见陈尚君师未刊稿《隋唐五代文学的基本典籍》。
⑥卢肇《逸史》自序有云：“凡纪四十五条，皆我唐之事，时大中元年(847)八月。”具体 考论见李剑国先生《叙录》，页692。
⑦转引李剑国《唐五代志怪传奇叙录》，下册，页6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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