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书局排印出版的“史料笔记丛刊”，分“唐宋史料笔记丛刊”、“元明史料笔记丛 刊”、“清代史料笔记丛刊”三个系列，现已出版百余册，收书近140种。这是近百年来最 有系统、规模和质量的笔记整理工程，真是嘉惠学林，功莫大焉。近两年中华书局又陆续推 出数种笔记，如“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的《师友谈记·曲洧旧闻·西塘集耆旧续闻》、《 墨庄漫录·过庭录·可书》、《侯鲭录·墨客挥犀·续墨客挥犀》、《北梦琐言》、《 南部 新书》、《范成大笔记六种》等。除了《北梦琐言》，这些书以前几乎都没有精校本，几十 年来也很少重印或影印过①。可以说，这些都是读书人盼望已久的好书 ，它们受到读者的欢迎也是可以想见的了。不过，书中也难免存在校勘、标点、排印等方面 出现的差错。这里谈一谈《南部新书》，它除了上述问题外，更突出的也是迫切需要解决的 是“校证”的问题。
《南部新书》是北宋钱易所做的一部笔记书，作于真宗大中祥符(1008—1016)时。此书在古代书目中一般著录在小说家(类)中，其价值如《四库全书总目》所说：“皆记唐时故事，间 及五代，多录轶闻琐语，而朝章国典，因革损益，亦杂载其中。故虽小说家言，而不似他书之侈谈迂怪，于考证尚属有裨。”据《宋史》卷三一七《钱易传》记载，钱易字希白，是吴越王倧之子，后来大将胡进思废倧立俶。“俶归朝，群从悉补官，易与兄昆不见录，遂刻志读书 ”。钱易淳化二年(992)举进士，历任太常博士、直集贤院，迁祠部员外郎，擢知知诰，判 登 闻鼓院，累迁左司郎中。天圣三年(1025)拜翰林学士，四年卒，年五十九。其著述有《金闺 集》60卷、《瀛洲集》50卷、《西垣集》20卷、《内制集》20卷、《寿云总录》100卷、《 南部新书》10卷、《洞微志》10卷等②。钱易是王族、世家之后，读书 广博，著述颇丰。他的《南部新书》正是在采撷前代小说、杂史、杂记等书的基础之上编撰 而 成的。钱易子钱明在《南部新书·序》中谈到此书编撰之由：“先君尚书，在章圣朝祥符中 以度支员外郎直集贤院，宰开封。民事多闲，潜心国史。博闻强记，研深覃精。至于前言往 行，孜孜念虑，尝如不及。得一善事，疏于方册，旷日持久，乃成编轴，命曰《南部新书》 。”所谓“得一善事，疏于方册”，其实是从以前的书籍中抄缀各种故事、传闻、杂说。将 《南部新书》与尚能见到的唐五代各种小说、杂史、杂记一类的书作一比较可知，此书实际 上是据 旧书杂抄杂纂而成。北宋时有几部小说都是这种情况，如《唐宋遗史》、《唐语林》等，都 是通过抄纂旧书——尤其是小说、杂史等——而成。
先来看《南部新书》中的一些条文，通过对比不难发现它们的原始出处。以下引《南部新书 》文字一依中华书局2002年排印本，末尾标注在此本中的卷次(以天干为序)、页码：
妇人之贵，无出于苗夫人，晋卿之女，张嘉贞之新妇，延赏之 妻，弘靖之母，韦皋外姑。(乙，17页)
苗夫人，其父太师也，其舅张河东也，其夫延赏也，其子弘靖 也，其子婿韦太尉也。近代衣冠妇人之贵，无如此者。(《国史补》卷中)
顾况志尚疏逸，近于方外。时宰招以好官，况以诗答之云：“ 四海如今已 太平，相公何用唤狂生。此身还似笼中鹤，东望瀛洲叫一声。”(乙，21页)
又说：顾况志尚疏逸，近于方外。时宰曾招致，将以好官命之 。况以诗答曰：“四海如今已太平，相公何用唤狂生。此身还似笼中鹤，东望沧洲叫一声。 ”后吴中皆言况得道化解去。(《尚书故实》)
《轩辕集》，谓之罗浮先生，已数百岁，而颜色不老。立于床 上，而垂发至地。(丙，37页)
罗浮先生轩辕集，年过数百，而颜色不老。立于床前，则发垂 至地。(《杜阳杂编》卷下)
薛收与从父兄子元敬、族兄子德音齐名，时人谓之“河东三凤 ”。(丁，47页)
唐薛收与从父兄子元敬、族兄子德音齐名，时人谓之“河东三凤”。(《太平广记》卷一六九《薛收》，出《谭宾录》。)
上面仅是举例四条，已可见出《南部新书》与唐代小说的密切关系了。通过更多的对比可以 发 现，《南部新书》的文字一大半可以在现存的唐五代小说、杂史、杂记等书中找到文字的出 处。据不完全统计，这些书计有《大唐新语》、《次柳氏旧闻》、《封氏闻见记》、《次柳 氏旧闻》、《国史补》、《因话录》、《尚书故实》、《独异志》、《隋唐嘉话》、《大唐 传载》、《刘宾客嘉话录》、《资暇》、《东观奏记》、《两京新记》、《贞陵遗事》、《 云溪友议》、《杜阳杂编》、《酉阳杂俎》、《玉泉子》、《金华子》、《贾氏谈录》、《 北梦琐言》等，还有一些书今天已无传本，但从《太平广记》等其他书的引录、节录中可以 找 到，如《谭宾录》、《卢氏杂说》、《启颜录》、《岚斋集》、《芝田录》、《南楚新闻》 等。钱易在抄纂这些旧书故籍时往往有修改，最常见的是删略，尤其是一些较长的条文，在 钱易手中都被处理变短。除极少数几条外，《南部新书》中长的条文也不超过200字。另外 ，钱易对原书条文也有分合，如甲集“冰厅”条与“音声树”条(2页)③，原见《因话录》卷五，本为一条，而且后者在前，钱易将其分列为二条。至于合并原书条 文的，如丙集“惠范元载”条(34页)，见《尚书故实》，原为二条。除了文 字删改、条文分合外，钱易有时也加入自己的评论和感慨，如“惠
范元载” 条末尾云“郑注诛后，纳绢一百万匹。他物可知矣”。这些文字就不见于原书。郑注被诛后 收 得一百万匹绢，这是钱易所知道的史实④，所以就写入其中，并加上了 “他物可知矣”的感叹。又如乙集一条云：“自唐初来历五院惟三人，李尚 隐、张延赏、温造。五院谓监察、殿中、侍御史、史丞、大夫。”(21页)前半段出《尚书故 实》，后半段则为钱易根据原书记载和自己所知对五院作的注释之语。知道了钱易此书的编 撰方法，可以更好地帮助我们点校、阅读和利用此书。
前引中华书局本《南部新书》将“轩辕集”加上书名号，显然是误解了原文。如果点校者对轩辕集此人多一些了解，或者看到《杜阳杂编》的记载，就不会犯这样的错误了。黄寿成 先生在点校《南部新书》时，用了《学津讨原》本作底本，以《粤雅堂丛书》本、钱遵王校 明刻本作校本，并且吸取了傅增湘校《学津讨原》本的校勘结果，取资丰富，用了很大的功 夫，让我们得到这样一个比较好用的本子，他的辛劳是值得赞许和铭感的。遗憾的是，黄寿 成先生在点校《南部新书》时主要采取的是对校法，而于他校法运用极少，仅取新旧《唐书 》的一些记载对文字有所校改，而对书中大量引用的唐五代小说、杂史则完全没有利用。这 是非常粗率的做法，由此也产生了大量的校勘、标点方面的错误。下面就举一些中华 书局本点校失误的例子，引文括弧中的“原校”是指此本的校记：
秘书省内落星石，薛稷画鹤，贺知章草书，郎令馀画凤，相传 号为“四绝”。……又省之东即右威卫，荒秽摧毁，其大厅逼校正院，南对御史台，有人嘲 之曰：“门缘御史塞，厅被校书侵。”(甲，3页)
按，此条出《因话录》卷五，“郎令馀”作“郎馀令”(两 《唐书》有传)，“校正院”作“校书院”，下文亦作“校书院”。当据改。
柳芳上元中为史臣，……后著唐历，此书不复出。(辛，123页)
按，此条取李德裕《次柳氏旧闻》自序而有所删略。“唐历”当加书名号。《新唐志》史部 编年类有柳芳《唐历》40卷。
盖唐末浙西僧德林，少时游舒州，路左见一夫，荷锄治方丈之 地。左右数十里居人问之，对曰：……(辛，127页)
按，此条出《稽神录》卷六《僧德林》(《太平广记》卷三一四《僧德林》引) ⑤，原文“数十里”下有“不见”二字。“左右数十里居人问之”句义不通，当作“ 左右数十里不见居人，问之”。
封抱一任栎王尉(原校：伍本作栎阳尉)，有客过之。既短又患 眼及鼻塞。抱 一用《千字文》作语嘲之。诗曰：“面作天地元，鼻有雁门紫，既无左达丞(原校：伍本“ 丞”作“承”)，何劳罔谈彼。”(辛，134页)
按，《太平广记》卷二五六《封抱一》(出《启颜录》)“栎王”作“栎阳”，“元”作“玄 ” ，“丞”作“承”，均可据改。此句是以《千字文》为戏语。《千字文》原 句为“天地玄黄”、“雁门紫塞”、“左达承明”、“罔谈彼短”，四句均隐含末尾四字， 讥其面黄、鼻塞、无明、身短。
由此可以看出，依据《南部新书》所援引古书的传本对其作他校是非常重要的。当然，《南 部新书》也可以校正一些今传本的错误，还可以从中辑录出一些唐五代小说的佚文残篇，这 里就不多说了。尤其重要的是，找到《南部新书》每一条的原始出处，对于历史研究大有裨 益。如果我们知道某条文字在唐代典籍中的出处，引用时就可以去查找时代更早的原书，并 且能知道更多更详细的记载，有时还可以比较二者记载的异同。这样就大大增强了引用文献 的可靠性。所以，将《南部新书》的文字逐条考核，寻找它的原书出处，是非常重要的工作 。同在“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的《唐语林校证》，为我们作《南部新书》的校证树立了榜 样。
《唐语林》是北宋王谠编纂的小说、杂史的选集，所录各条亦不注出处，在这一点上它与《 南部新书》的性质完全相同。只不过《唐语林》采用了《世说新语》以来的小说分门体系( 今本已错乱)，并且列有所引50部小说的书名，后一点使得考证寻原的工作相对容易一些 。周勋初先生在《唐语林校证》中逐一考察了全书1000余条文字的出处，约82％的条文找到 了它们的出处，仅少部分尚未查得。而这些有原始出处的条文，都通过与原书的对比，得到 较好的校勘。此外，该书后附有“《唐语林》援据原书提要”、“《唐语林》援据原书索引 ”，极大地方便了使用此书的人。因此，学习周勋初先生《唐语林校证》的方法做一本《南 部新书校证》，是非常必要的，也是很迫切的。这将给唐代文史的研究者带来更大的方便和 益处。
关于中华书局本《南部新书》的校勘问题，这里还要多谈一下。此本使用了四种重要的版本 ，但没有使用《类说》卷四一节录的88则《南部新书》条文，也留下了一些遗憾。《类说》 虽然是节录本，也能解决一些问题，如：
魏知古年七十，卒于工部尚书，妻苏氏不哭。含讫举声，一恸 而绝，同日合丧(原校：伍本“丧”作“葬”)。(庚，103页)
按，《类说》本“丧”作“FDA1”，即“葬”字。作“葬”字文意较畅。
咸通末，郑浑之为苏州督邮，谭铢为鹾院官，钟福为院巡，俱 广文。时湖州牧李超、赵蒙相次，俱状元。二郡境土相接，时为语曰：“湖接两头，苏联三 尾。”(己，83页)
按，钟福，《类说》本作钟辐。《唐语林》卷四亦有此条，亦作钟辐。《唐摭言》卷八《梦》有虔州南康人钟辐，即此人。
中华书局本除了没有使用援据原书与本书校勘外，还忽略或误读了《南部新书》中一些征引典籍的地方，时有失校误校之处。再举三例：
鸡兔算，国史谱纪之尚不明。(戊，63页)
按，《国史补》卷中记鸡兔算法，“国史谱”当作《国史补》。
天宝四载，改尚书无颇字为陂。(辛，124页)
按，《新唐书·艺文志》经部书类著录《今文尚书》十三卷，原注云：“开元十四年，玄宗 以 《洪范》‘无偏无颇’声不协，诏改为‘无偏无陂’。天宝三载，又诏集贤学士卫包改古文 从今文。”中华书局本“尚书”应加书名号，而“无颇”、“为陂”原加专名号也应当去掉 。
鸡树，郭颁《晋魏世语》曰：“刘放、孙资共典枢要，夏侯献 、 曹肇心内不平。殿中有鸡树，二人相为此久矣，其复能几?”指谓中书令孙资、中书监刘放 。(壬，144页)
按，《晋魏世语》当作《魏晋世语》。《隋志》杂史类有《魏晋世语》十卷，注“晋襄阳令 郭颁撰”。《三国志·刘放传》注引《世语》：“放、资久典机任，献、肇心内不平。殿中 有鸡栖树，二人相谓：‘此亦久矣，其能复几?’指谓放、资。”此即此条所引文字。鸡下 应有“栖”字。“二人相为”的“为”当作“谓”，其下应加冒号。最末一句其实也是《魏 晋世语》原文所有，只不过作者略加数字，按理也当在引文的引号内。又，中华本《南部新 书》此条之上一条末云：“余凡四为府监试官，往往有举子于无字韵内押。”此段应与下条 “鸡树”相连。
总之，中华书局本《南部新书》在点校方面的问题较多，留下了不少遗憾。我们盼望着一个 类似《唐语林校证》那样的更高质量的校证本早日问世。
注
①《北梦琐言》曾有上海古籍出版社排印本。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1958年排印过《南部新书 》，但没有很好地校勘。
②参见李剑国《宋代志怪传奇叙录·洞微志》，南开大学出版社，1997。
③《南部新书》各条文字原无标题，此为笔者拟定。下同。
④《旧唐书·郑注传》：“既籍没其家财，得绢一百万匹，他货称是。”
⑤今本《稽神录》系自《太平广记》中辑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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