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4年鲁迅先生写过一篇短文,题为《点句的 难》(后收入《花 边文学》一书),批评当年出版的古书标点多错,“竟连极平常的句子也点了破句”。这个 问题可以说是“于今为烈”,而且往往将并不难懂的地方点破,把文章弄得很难理解。
随便举几个例子来看。
《中国历代妇女作品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407页,介绍清代女诗人王炜,有云 :
王炜,字功史,又字辰若……工诗善画,有《燕誉楼稿》、《 翠微楼集》、《续列女传》。《FDA1李诗系》曰:“功史博学敦古,顾 尹人称为笄帏,中道学宿儒……”
引文末二句别扭不好懂,毛病出在这里多了一个逗号,如果一气读下,意思就容易明白了: 王炜乃是一位女学究。“笄帏”代指女性。不当断而断乃是标点古书时很常见的一种错误。 《汉代婚姻形态》(三秦出版社1988年版)第185页引清人陆圻《新妇谱》云: 妇人贤不贤,全在声音高低,言语多寡。中分:声低即是贤, 高即不贤;言寡即是贤,多即不贤。
意思可以理解,但“中分”二字单列恐怕不佳,如以“全在……中分”为一句,语气便顺了 。这里也是所谓不当断而断。同上书第197页引《新五代史·冯道传序》中女子李氏的一段 话: 我一妇人不能守节,而此手为人所执耶。不可以一手,并污吾身。
末二句似乎也可以一气读下去,中间不必用逗号断开。
又同上书第235页讲起一妻多夫的习俗,引《焦氏易林·节》云: 三人共妻,莫嫡为雌子,无名氏公不可知。
很不容易理解。按《焦氏易林》一书全是四字一句,很像四言诗的,所以才能被选入《古诗归》,钱钟书先生且称之为“四言诗范”(《管锥编》第二册,中华书局1979年版,目录第2 页);然则引文当作:“三人共妻,莫嫡为雌。子无名氏,公不可知。”查吴门黄氏校宋本 《焦氏易林》,上述引文出于《蒙》之《节》,又该本中“嫡”作“适”。 在一妻多夫的情 况下,孩子究竟是哪一个老公的不容易弄清楚。《管锥编》曾引出此节,并有解说(第二册 ,第550—551页)。标点一错,就完全莫名其妙了。
又如《全晋文》(商务印书馆1999年版)上册第39页,晋武帝司马炎《伐吴诏》:“今调诸士 ,家有二丁,三丁,三丁取一人;四丁取二人;六丁以上三人。”按“二丁”后似宜用顿号 ,几个分号可改为逗号。又第347页,卢谌《理刘司空表》:“石超授首,于河南吕朗面缚 ,于荥阳社稷克宁,銮舆反旆,奉迎之勋,琨实为劳……”,按开始二句似当作“石超 授首于河南,吕朗面缚于荥阳”。
同书中册第647页,孙绰《太尉郗鉴碑》: 乃假兖州刺史金章,仍割玄钺载饰。恐当作“乃假兖州刺史,金章仍割,玄钺载饰。”又第558页陆玩《灵帝赞》: 会灵帝即世,盗贼相寻,其后宫室。焚灭,郊社无主,危自上 起,覃及华夏。
按有关字句似当作“其后宫室焚灭,郊社无主。”这些地方,原文的意思基本上相当清楚, 不知何以点破甚多。
又如点校本《无邪堂答问》(清人朱一清著,中华书局2000年版,“学术笔记丛刊”之一)第 87页有云: 诗有别才,严沧浪之言诚然。专由学力入诗者,多工赋体,于 比兴之义终少。妙悟乃学人之诗,非诗人之诗也。
这一段话很难理解。按宋朝诗歌理论家严羽有这样一个的命题:“夫诗有别材,非关书也, 诗有别趣,非关理也”,所以唐诗高于宋诗:“盛唐诸人唯在兴趣,羚羊挂角,无迹可求。 故其妙处透彻玲珑,不可凑泊,如空中之音,相中之色,水中之月,镜中之相,言有尽而意 无穷。近代诸公乃作奇特解会,遂以文字为诗,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夫岂不工,终非 古人之诗也”(《沧浪诗话·诗辨》)。严羽坚决反对以学问为诗;而这里说诗人之诗少妙悟 ,倒是学人之诗才有妙悟——这与严羽明明是唱反调的,哪里还谈得上什么“诚然”呢。而 且,“于比兴之义终少”又哪里谈得上妙悟呢。
朱一清乃是著名学者,说话如此不讲逻辑实在奇怪。我怕是自己看走了眼,再读该段,忽然 来了妙悟,这里大约点破了句子,如果作“专由学力入诗者,多工赋体,于比兴之义终少妙 悟,乃学人之诗,非诗人之诗也。”这样就没有什么疙瘩了。“专由学力入诗”等于专凭考 试的高分搞创作,当然“终少妙悟”。其大作一定要称为“诗”的话,那也是“学人之诗” ,近于高头讲章,与文学没有什么关系的。朱一清是个明白人,他并没有把“学人”看得太高。
又同上书第162页有云:“治一事已,复治一事此东坡自言读书之法也。”按,“复治一事 ”后宜加一逗号,所谓“此”,即指“治一事已,复治一事”也。这里乃是所谓当断而不断 ,也是从事于标点时常常容易出现的一种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