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guoxue.com
古籍整理留言薄


 

目  录(总391-392期)

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主办

2003年

第七期(总389期)

第八期(总390期)

第十二期(总394期)

读《陶渊明集笺注》
曹道衡

在六朝诗人中,陶渊明之作虽号称“平易”,但其笺释的难度实远过于与之同时的颜延之、谢灵运诸人之作。这是因为六朝多数诗人的集子大抵均已散佚,今存作品大抵为后人从《文选》、《玉台新咏》及《艺文类聚》等类书中辑出,既出同一来源,其异文自然不多。至于陶集,情况就不同了,即以今存宋元刊本而言,至少就有四五种之多,至于明清以后的刊本,据郭绍虞先生统计,达149种之多。各种不同版本及注释的异文,往往涉及到对作品本身及作者生平的理解。如《归田园居》其一的“一去三十年”,有人以为当作“十三年”;《游斜川》的“开岁倏五十”又有人以为当作“五日”。其次,陶渊明作为一个隐士,一生中虽也曾做过几次小官,但时间很短,他所交往的友人,有许多也官职卑微,其事迹不见于史籍,因此像“庞参军”与“庞主簿”是否同一个人、“殷晋安”是不是宋文帝所倚重的大臣殷景仁等问题也存在着争论。更大的困难似乎在于某些诗的主旨。这主要是关于陶渊明生当晋宋易代之际,在他的某些诗中是否表现了对东晋的眷恋和对刘宋的愤恨?毫无疑问,生活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又深受儒家思想薰陶的陶渊明,持有一定程度的“忠君”意识,显然不足怪,亦难以避免。但他是否像历来某些注家说的那样念念不忘东晋,甚至想学荆轲刺秦始皇那样行刺刘裕,就大可怀疑了。无可否认的是,过去不少注本,甚至是较有影响的注本往往存在着这一毛病。我们不想也不应该抹杀前人在陶诗研究方面的许多贡献,但也不必讳言那些著作存在着一个较明显的弱点,就是有些注本对陶集中一些名物、训诂及人物与史事作了许多有益的诠释和考订,但对作品的艺术特色及成就较少阐明;另一些论著则在赏析作品方面时有独到的见解,但对有关的字义、典故及史实很少注意。这种情况对读者阅读和研究陶渊明作品显然会带来一定的困难。因此长期以来,我们一直盼望着有一部较为完善的《陶渊明集》新注本问世。
最近中华书局出版了袁行霈先生的《陶渊明集笺注》,很好地满足了广大读者的期望。首先,袁先生这部新注,对陶渊明及其思想,采取了实事求是的态度,既不全盘否定陶渊明作为一个千载以上的古人所具有的一定程度的“忠君”意识,又能恰如其分地估计这种思想在陶诗中所占的比重。例如陶渊明的《述酒》一诗,历来注家都认为是讲晋宋易代之事;鲁迅先生也曾肯定了它和当时政治的关系。现在我们读这首诗,尽管对某些字句颇感费解,但其基本用意还是比较清楚的。如果摒弃了历来注家之说,像前几年某些学者说的那样仅为“咏酒”,那么此诗就成了根本无法理解的文字。因此袁先生在诠释此诗时,并未舍弃前人的成果,而是择善而从,使我们读起来较之过去各家之注,更感顺畅。至于陶渊明的一些“拟古”、“咏史”之作的情况则与此不同。袁先生对历来那些一味“索隐”,强调所谓“寄托”之说,则表示了不同意见。如关于陶渊明的《拟古》九首,袁先生先从现存的“拟古”诗始于陆机,所拟为《古诗十九首》等作,其后像刘休玄(铄)的《拟古》亦然,因此指出陶渊明的《拟古》九首“虽未标出所拟者何,但参考上述情况,拟《古诗十九首》以及上述其他古诗或不以古诗为题之汉魏诗歌,可能性很大,细加对照不难明白”(第316页)。袁先生又对这九首诗进行了具体分析,指出“除其九或许寓有易代之感外,其他八首均系古诗之传统题材,无关易代也”(第319页)。袁先生正确地掌握了《拟古》之作“终以不离古诗之气格为佳”(同上)的特点,指出《辞家夙严驾》一首,乃模拟曹植《杂诗·仆夫早严驾》(第323页);《东方有一士》一首,“全诗声吻格调绝似《古诗十九首》。‘惊别鹤’之‘惊’字,绝佳”(第330页),仅用数字,一语破的。同样地,关于陶集中一些咏史之作,袁先生的解释也超越前人。如论到《咏三良》一诗时,前人往往比附宋初张F9CB奉刘裕命以毒酒杀晋恭帝,张不忍下手,自饮而死之事。袁先生指出:“三良之事自《黄鸟》以来,曹植、王粲、阮D047皆有吟咏。曹植题作《三良诗》,王粲、阮D047皆题为《咏史》。渊明此诗不过模拟旧题,未必影射现实。张F9CB之死,与三良殊不类,亦难比附也”(第387页)。关于《咏荆轲》一诗,历来谈论最多,人们大抵以此诗为陶渊明忠于晋室的主要证据,有的人甚至把陶渊明说成想访求荆轲那样的人物去行刺刘裕,其实这未免出于臆测。正如袁先生指出的那样:“王粲有《咏史》咏轲,左思《咏史》八首之六,阮D047《咏史》二首之二,亦咏荆轲”(第390页)。袁先生在这里提到的几首前人之作,实极重要。如阮D047那首:
燕丹养勇士,荆轲为上宾。图擢尽匕首,长驱西入秦。素车驾白马,相送易水津。渐离击筑歌,悲声感路人。举坐同咨嗟,叹气若青云。(《艺文类聚》卷五十五)

这首诗的艺术成就虽然不如陶渊明之作,但其立意构思以至遣词对陶诗的影响则十分明显,无可否认。因此像袁先生说的:“观渊明《述酒》等诗,其态度不至于如是之激烈也。此乃读《史记·刺客列传》及王粲等人咏荆轲诗,有感而作,可见渊明豪放一面”(第392页)。此说显然十分精当,足为定论。在这里也可以看出袁先生正确地掌握了辩证法,能恰如其分地对待前人的成果。
除了正确地解释陶诗的篇义外,精当细腻,艺术分析也是袁先生此书的一大优点。袁先生论诗往往能深入地指出其独到的艺术成就,而且能进而指明其在文学史上的影响。如论及《停云》一首时说:
渊明虽然性情高逸,但对友人自有一片热肠。以舒缓平和之四言写来,又有一种深情厚意见诸言内,溢于言表。王夫之以“深远广大”四字评之(《古诗评选》卷二),实为有见。“停云”二字,一经渊明写出,遂成为一种意象,隐喻思念亲友,仅今存辛弃疾词中就出现九次之多。(第8页)
这是精辟的艺术鉴赏。同样地在论到《杂诗十二首》其二《白日沦西河》时云:
此诗句句精彩绝伦。首四句,两两相对,绘出月光中一片皎洁世界,且极具动感。“不眠知夕永”,非失眠时不能体会“夕永”二字。
“挥杯劝孤影”,写尽寂寞孤独之状,李白《月下独酌》盖出于此。“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言时光流逝。屈原《离骚》:“日月忽其不淹兮,春与秋其代序。”曹植《箜篌引》:“惊风飘白日,光景驰西流。”此二句有异曲同工之妙。“劝”字,“掷”字,极精当极工妙,却无一点斧凿痕。(第343—344页)
读这样的艺术分析文字,本身就是一种极好的艺术享受,而这段议论更说明了袁先生对文学史的理解及史识。
袁先生这部《笺注》,凡引用古注时,并不是照搬,而总要覆核其原始出处,如第197页多次引用李善的《文选注》,但李善注书,往往仅提书名而不及篇名。袁先生引用时,显然均经核校,所以当李注引《淮南子》以注“商歌”二字时,袁先生用括号说明见《主术训》;引《庄子》注“非吾事”时,也注明出《让王》;引《后汉书》注“善自名”时,又说明见《马援传》等,这些都体现了袁先生治学的谨严和笃实。对于《陶渊明集》中提到的某些人物和史事,前人常有争论,袁先生在这方面都充分掌握了各种史料,重加考订,如考定“殷晋安”非殷景仁(第157至158页);“羊长史”之为檀韶的长史而非朱龄石的长史(第163页)。尤其是关于《始作镇军参军经曲阿》一诗的“镇军将军”究竟是谁的问题,袁先生博稽史籍,考出东晋一代六位“镇军将军”事迹,最后考定当为刘裕而非刘牢之,证据确实,信而有征。更应该提出的是,袁先生在整理陶集时,还发现了许多前人没有注意或发现的问题。如关于《咏荆轲》一诗,袁先生采用了俞绍初先生的见解把王粲的佚句“荆轲为燕使”等语判定为《咏史》的佚文。俞先生的说法是有道理的,但前此的逯钦立先生和后来韩格平先生的《建安七子诗文集校注译析》均仅以“诗”或“失题”来称呼这些佚句。这说明袁先生能广泛吸收诸家之长,对许多作品都作了深入的研究。王粲这些佚句过去很少有人注意,而这些佚句对解释陶渊明的《咏荆轲》,显然有很大的作用。又如在论到《咏贫士》其七的“黄子廉”其人时,袁先生不但注意到了历来注家所常引的《三国志·吴书·黄盖传》及《太平御览》引《风俗通》的记载,又注意到《风俗通·愆礼》的文字作“郝子廉”的事实,还征引《太平御览》卷一八九所引《风俗通》作“郄子路行饮马投钱井中”的文字,“郝”、“郄”形近,这材料很值得我们思考。在《笺注》中,袁先生不但博采诸家之长,而且常能纠正前人之失。如关于《乙巳岁三月为建威参军使都经钱溪》一诗中的“钱溪”,清陶澍注引据一些史料以为即今之梅根港。这话其实并不精确,袁先生据《新唐书·地理志》,指出“钱溪与梅根相近,但不是一地”。又陶澍引《宋书》曰:“钱溪江岸最狭”,其实此语见《资治通鉴》卷一三一,而非《宋书·邓琬传》(见第211和212页)。
袁先生在注释陶诗时,不但博稽载籍,且对一些事物进行了实地考察,如论到《庚戌岁九月中于西田获旱稻》时,各本均作“早稻”,但早稻无九月收获之理。袁先生在征引许多典籍之后说:“据霈实地考察,江西一带收早稻在六月,气候正炎热,即使山中亦不寒,尤不应有‘霜’,作‘七月’与诗中所写气候不合,作‘旱稻’为是”(第228页)。这种判断完全是从事实出发,令人信服,更为前此诸家所不及。
《陶渊明集笺注》又一突出优点是附有历来诸家和陶之作。这些和诗虽非渊明之作,但很可以看出陶渊明作品对历代文人的影响。同时,阅读这些和诗,对理解和校刊陶集亦有很大的作用。但这些和诗中除了苏轼所作常为人们提到外,其他许多家的和诗,往往很少流传,有些人的名字甚至罕为人知。这些作品都是袁先生和夫人杨贺松先生多年辛勤搜辑的结果,使广大的读者得以开拓眼界,嘉惠学术,功非浅鲜。
当然,像《陶渊明集笺注》这样一部大著作,个别的疏误之处,亦在所难免。如第123页引《文选》所载《塘上行》,本陆机之作,而误为潘岳;第113页引东晋简文帝赐桓温手诏云云,谓是为“桓温杀东海王(即海西公司马奕)三子”,其实据《世说新语·黜免》、《晋文·简文帝纪》和《通鉴》卷一FCA1三均谓系因桓温想杀武陵王司马B12D而发。又同页“是年十一月桓温废晋惠帝为东海王”,“惠”疑当作“废”,乃排印之误。这些小小的疏忽,自不影响全局。至于袁先生考证陶渊明享年76岁,有些研究者对此有不同的看法。其实陶渊明的年寿,历来就有多种说法。由于陶集中不少作品存有许多异文,且可作不同的理解,因此难于论定。《宋书·隐逸传》和萧统《陶渊明传》所说的63岁说,虽属最早的记载,但后来许多不同说法的
出现本身,就说明此说亦难视为定论。袁先生的新说,亦有较多的根据,足为一家之言,至于这个问题的最后解决,恐怕当待新材料的发现,目前尚难判定某说为必是,某说为必非。

 


北京市丰台区太平桥西里38号 邮编 100073

 

国学网站,版权专有;引用转载,注明出处;肆意盗用,即为侵权。
guoxue@guoxue.com 010-6890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