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代格调派诗人沈德潜有《戏为绝句》诗追怀明代诗人谢榛云:“眇目山人足性录,诗盟寒后苦飘零。后来谁吊荒坟者,只有吴江计改亭。”言下之意,于谢榛生前身后之遭际颇多感慨。诗末句所谓“吴江计改亭”,即明末清初的诗人计东(1624—1675),字甫草,号改亭。其《改亭诗集》卷五有《邺城吊谢茂秦山人》七律一首云:“邺中怀古正秋风,辞赋深惭谢氏工。生欲移家辞白雪,殁随疑冢对清枫。诸王礼数何尝绝,七子交期竟不终。自是贵游多薄幸,布衣未必叹飘蓬。”诗颔联暗示了谢榛与李攀龙所谓绝交一事,并认为谢榛生前受到明代藩王的诸多礼遇,身后也未必默默无闻,心中不平之气借此诗得以发抒,大有同病相怜、惺惺相惜的情愫。在明代“后七子”中,谢榛的名声并不比李攀龙与王世贞小,对后世的影响也很大。作为明代后期著名的诗论家,其诗话著作《诗家直说》(又名《四溟诗话》)一直享誉海内;他的诗歌创作也别有特色,尤其是五言律诗,字稳句响,措意工巧,富于表现力。然而由于谢榛自幼右目失明,这一先天的不利条件限制了他的科举仕途,而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中,如果没有功名,只以布衣身份周旋于文士公卿之间,就不免受到一定程度的排挤,难以发挥出更大的影响力,这无疑又是我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悲剧。山东聊城大学中文系教授李庆立先生的《谢榛全集校笺》120馀万字,积校笺者21年之功,日前已由江苏古籍出版社出版,从中国古代文学史研究的角度而言,本书的问世,无疑意义重大。
对于谢榛研究,李庆立先生可谓情有独钟,这不仅出于他对其“乡先贤”的景仰之情,更多的是他对还文学史以本来面目的深刻用心与执著追求。诚如已故著名学者程千帆致李庆立信中所云:“先生独能于举世鄙视前后七子之时,深究茂秦之生平及业绩,庶为转移风气之嚆矢。”这封信写于1994年,是为祝贺李庆立所著《谢榛研究》一书的出版而作,体现了老一辈学者对古典文学研究趋向的关怀。从1980年起,李庆立就开始从事谢榛著作的整理与研究工作,孜孜以求,二十馀年如一日。其间他曾身染重疴,几于不起,却仍笔耕不辍,惨淡经营。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李庆立就先后出版了《诗家直说笺注》(齐鲁书社1987年5月出版)、《谢榛诗集校注》(北京古籍出版社1990年2月出版)、《谢榛研究》(齐鲁书社1993年6月出版)等,尚有18万言的《谢榛年谱》迄未付梓。对于谢榛,李庆立可以说是国内首屈一指的专家了。2000年2月,国内一家出版社已有点校本《谢榛全集》问世,这一成果对于谢榛著作的保存、流传以及研究或有助益,然而由于整理者所掌握资料的限制,此“全集”也留下了几多遗憾。为此,李庆立写有《四溟山人全集再辑补》、《谢榛全集辨误》(包括“续一”、“续二”)等四篇文章,分别发表于《古籍研究》2001年第2期与《古籍整理研究学刊》2002年第1期、第2期、第3期,指出《谢榛全集》有关评介、辑佚、校勘方面的讹误达400馀处,切磋探讨,有功学林,此不赘言。古籍整理与学术研究,两者相辅相成,不可偏废。要做好古籍整理的工作,相关的学术研究也必须跟上,才能游刃有馀,左右逢源,《谢榛全集校笺》的问世就充分说明了这一问题。
校笺者昔日的老师、山东大学教授袁世硕先生在《谢榛全集校笺序》中评价校笺者的工作有云:“他立意研究谢榛,首先从最基础的工作做起,一件一件地整理谢榛的作品,先是谢榛的诗话,再是谢榛诗集,并随之对谢榛的生平事迹、作品版本进行了考察、辨证,对谢榛的诗学思想和诗作进行了评说。这部《谢榛全集校笺》,虽然乃属于整理古籍的性质,像是又回到他研究的初始阶段,但却是一次上升式的回旋。”之后,袁先生又进一步评论道:“由于庆立前此已经对谢榛的生平事迹、诗话和诗集的主要版本,及其诗学和诗作做过一番研究,所以,校勘、笺注便更加充实、确切了。”可以说,如果没有校笺者二十馀年对谢榛研究的执著情怀,对谢榛全集的这一整理工作就难以画上一个完美的句号。
谢榛,字茂秦,号四溟山人,又或呼之为脱屣老人。临清(今属山东)人,长期客居安阳(今属河南),殁后即埋葬于此。《辞海》等较为权威的工具书多记其生卒年为1495—1575,其说当源于明代潘之恒《亘史》,嗣后,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以及清人所修《明史》等皆习焉不察,沿袭潘说,遂成定论。校笺者在多年的探索中发现了这一讹误,考订出谢榛的生卒年当为1499.4.18—1579,而这一问题的廓清,对于整理其全集是完全必要的。此外,谢榛在“后七子”中的地位究竟如何?也是一个有趣的问题。有关史传、方志皆谓谢榛为“后七子”前期的领袖,以后为李攀龙等人所排斥,才被摈于“后七子”之列。其实这一所谓定论也是错误的,据校笺者考证,谢榛虽因年长以及拯救友人卢BB73出狱,并且诗名早著,一度受到“七子”同人的尊敬,但在1570年秋李攀龙逝世前,“后七子”的领袖却一直是李攀龙而非谢榛。校笺者在《前言》中说:“李攀龙去世后,谢榛早已被除名于‘七子’、‘五子’之列,王世贞则独操文柄二十馀年。尽管如此,并无损于谢榛的地位和名望,因为就诗和诗论而言,他在‘后七子’中是成就最为卓著的佼佼者,结社之始,诸人心师其言,论诗之指要,实自谢榛发之。”这一评价无疑是中肯的。
关于谢榛与李攀龙之争,后人也颇多猜测,历来为论者所津津乐道,仿佛二人一经决裂便成仇家,势不两立。其实情况远非如后世人想像的那么严重,李攀龙《沧溟先生集》卷二五有《戏为绝谢茂秦书》一文,从行文语气看,并非“鸣鼓而攻之”的堂堂之阵,倒像是随意为之的游戏笔墨,况且这从题目也可以领悟到。《谢榛全集校笺》附录有关谢、李之争的大量资料,对于了解这一段“公案”大有助益,有兴趣的读者自可参看,恕不赘言。
以上诸多琐碎问题,于整理谢榛全集看似无关宏旨,其实大多有牵一发而动全身之力,想绕过去就会陷入于捉襟见肘的境地,这已为大多数古籍整理者的经验所证明。任何古籍的整理工作必须有一定的研究基础作保障,否则就会因时陷困窘而功亏一篑。整理古人典籍,尤不可或缺的是有“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功的版本目录学基础,谢榛虽于当时社会地位不高,但其别集的版本众多,且情况复杂,疏清其别集与别集以及与有关总集的渊源关系,是非常必要的。
据校笺者考证,谢榛虽是布衣终生,却交游极广,因“论交天地间”(李攀龙《初春元美席上赠茂秦得关字》)而四处周游。在与明王朝诸藩王的交往中,谢榛特别受到居于安阳有崇文尚雅传统的赵王府的青睐,一度成为赵府的座上客。是书《前言》就此评述道:“从此,谢榛开始了以安阳为中心的漫游生涯。近五十年,他曾四赴京师,一临大梁,两至嵩山和洛阳,一经平阴、长清游济南、登泰山。三客山西。虽风尘仆仆,踪迹并未出山东、河南、河北、京津和山西,所交诸王府主要是赵藩、沈藩、晋藩,其次是周藩、郑藩等。”谢榛虽有诗咏江南景色,却多是想像之辞,江南一带并没有留下他的游踪。为此,校笺者论道:“至于有人提出谢榛是《金瓶梅》的作者兰陵笑笑生,为支撑这一假说,谎称谢榛是南兰陵人,晚年回到了太湖洞庭山,更是无稽之谈。”正是由于谢榛交游广泛,所以他的诗集于生前就已有付梓者,这对于一位布衣诗人来说,的确属于异数。其中“漫山曹均”刊于嘉靖二十五年(1546)的谢榛五言诗集(书名不详)早佚,赵康王朱厚煜刊于嘉靖二十六年冬的《四溟旅人集》4卷亦早佚,大约刊于嘉靖三十二年前后的《游燕集》6卷,前人虽多有记述,也已失传。今存谢集刊刻最早者为王世贞编选、嘉靖丙辰(1556)秋付梓的《谢茂秦集》2卷,其他存世较重要者为存诗504首的《适晋稿》6卷,系谢榛生前所刊,浙江省图书馆仅存孤本。
谢榛的全集则刊于其身后,即万历二十四年(1596)赵府冰玉堂本,全书24卷,前20卷为诗,后4卷即其诗话《诗家直说》。若合并同诗而异文者,全集共收诗2350首,收诗话416则,其实此全集收谢诗与诗话皆不全,校勘亦不精审。万历三十六年,又有修订本《四溟山人全集》问世,为赵穆王朱常清所倡刻,亦属赵府本。此本校正前冰玉堂本鲁鱼豕亥,用力颇多,堪称善本。万历四十年又有盛以进序刊本《四溟集》10卷,卷首附《诗家直说》2卷。此集收诗1160首,其中6首与赵府本有异文,4首不见于赵府本;收诗话319则,其中2则不见于赵府本。清代《四库全书总目》所著录者即此十卷本。至于明清一些诗歌总集,如《盛明百家诗》、《诗慰初集》、《梁园风雅》、《列朝诗集》、《山左明诗抄》等等,也都收有不同数量的谢榛诗或诗话,情况复杂,不一而足,总共多达四五十种。
《谢榛全集校笺》即以赵府万历三十六年修订本为底本,分别校以上述别集、总集以及有关方志、丛书等,钩沉辑佚,力求完备,以副“全集”之名。谢榛诗歌部分在保持赵府本20分卷的基础上,又另辟一卷以辑补不见于赵府本的佚诗,是为卷二一,共计诗203首、佚句7则、曲1阕及尺牍2通。《诗家直说》在保持赵府本4卷原貌的基础上,又另辟一卷以辑补不见于赵府本的诗话,是为卷二六,共计诗话34则、《诗家直说自序》一篇。另有赵府本未收之谢榛评明诗80则,亦作为补遗编为一卷,是为卷二七。正文二七卷之外,校笺者另辑有附录六大部分,即:一,序、跋、提要;二,传略;三,散评;四,关于李攀龙、谢榛之争34则;五,赠诗文选录;六,整理研究著述索引。从上述可知,这部《谢榛全集校笺》所下功夫很大,各种资料齐全。如辑佚一项,是书比校笺者此前所出版之《谢榛诗集校注》多辑谢榛佚诗59首,为研究明代文学者提供了有关谢榛的最为详尽的资讯。
古籍整理当以校点为基础,辑佚与附录有关资料也不可或缺,至于对全文加以注释,则是对古籍整理较高的要求了。《谢榛全集校笺》有注释与笺评两项,笺评主要从明嘉靖以来的有关典籍(如《明诗归》、《诗慰初集》等)与诗文中辑集对谢榛诗歌的诠释、评论等,虽或吉光片羽,亦弥足珍贵。注释则重“今典”而疏于“古典”,何以如此?盖“今典”如“党中丞”、“毛明府”一类当时人,一般工具书中多难查阅到,非于有关方志与众多文人别集中大海捞针,才有一半的把握找到其踪影,因而注重于“今典”甚有便于研究者。至于“古典”,一般工具书中不难查到,若一一详加注解,势必加大全书篇幅,增加出书成本,因而有疏于此亦属迫不得已。当然,对于所谓较为偏僻“古典”的处理方法,是书也不无可议之处,究属瑕不掩瑜,恕不详论。
谢榛是明代一位较有特色的诗人与诗论家,他的诗学观,如对南宋严羽“妙悟”说的继承,对于诗歌想像与灵感问题的关注,对于诗歌“景乃诗之媒,情乃诗之胚”的近似于意境概念的概括,都不乏真知灼见,有承上启下之功。清初王士DB3C对于谢榛颇有微词,然而其“神韵说”中也不难见到谢榛诗学观的影响。李庆立先生对谢榛集的系统整理,极有功于明清文学研究,特别是他二十馀年如一日甘坐冷板凳执一以求的刻苦精神,对于当下较为浮躁的学界,当也有所启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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