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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籍整理留言薄



谈古代笔记的整理研究——从《全宋笔记》谈起

傅璇琮


2003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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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古代笔记的整理出版,20世纪50年代起,就受到出版界的关心和支持。上海古籍出版社前身,即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古典文学出版社(中华书局上海编辑所),就出版过好几种唐宋笔记,如《隋唐嘉话》、《大唐新语》、《唐国史补》、《唐摭言》、《云麓漫钞》、《南部新书》等,同时还印有《明清笔记丛刊》。北京中华书局则于同一时期编印有《元明史料笔记丛刊》、《清代史料笔记丛刊》、《近代史料笔记丛刊》。近二十年来,笔记的出版则更多,上海古籍出版社在已有基础上,更计划编印“历代笔记小说大观”,上起汉魏,下迄清末,按汉魏六朝、唐五代、宋元、明清,分批出版。中华书局则除已有的元明、清代、近代外,又增设《唐宋史料笔记丛刊》,已出有四十余种。其他出版社也陆续有单本笔记问世,如文学性强、颇有阅读兴味的晚明小品文性质的笔记《陶庵梦忆》、《西湖梦寻》等,已有好几家出版社出版。

  以上情况,应当说促使人们对这方面的文献整理有进一步通盘的考虑,即扩大范围,加强计划性,注意对某一朝代、某一历史时期的笔记著作进行系统、完整的辑集。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于20世纪90年代后期就开始创议编纂《全宋笔记》,并将这一设想与专家们磋商、交流,得到文史学界的认同与支持。历经数年寒暑,现在《全宋笔记》的第一编书稿,即从宋初的《北梦琐言》起,至北宋中期的《月河所闻集》,约近五十种,已编定付印,即将由河南大象出版社出版。这套书,按预定计划,每年分编出版,争取在今后五、六年内将现已大致确定的约五百种宋人笔记全部整理完成,齐全出书。此外,学术界又有提出编《全唐五代笔记》,以与《全唐五代诗》、《全唐五代词》、《全唐五代小说》配合(见《古籍整理出版情况简报》2002年第3期《唐人笔记亟待整理》)。现在《全唐五代笔记》已由原湘潭师范学院(现合并于湖南科技大学)中文系承担,正在起动中。可以期望,辽金元、明、清各朝笔记总集的编纂,当也能引起相应的关注。

  这应当说是古籍整理研究一个好信息。以宋代文献来说,总集方面已出版的,先后有《全宋词》、《全宋诗》、《全宋文》,《全宋笔记》整理完成,则宋代文学的文献资料,基本上就能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概貌(当然还有辑集宋元话本小说)。由《全宋笔记》起动,引起其他历史时期笔记总集的整理、出版,其意义当不仅限于文献整理,应当说,这将会引起对笔记这一传统门类作现代科学含义的总体探索。过去很长时期,与诗、文、词、小说、戏曲等相比,笔记的研究是相对薄弱的,现在确应当把笔记的系统研究提到日程上来。当前的笔记研究,可以考虑的,一是将笔记的分类如何从传统框架走向现代规范化的梳理,二是如何建立科学体系,加强学科意识,把笔记作为相对独立的门类文体进行学科性的探究。

  “笔记”一词,倒是很早就出现的,南朝萧梁时刘勰《文心雕龙》在《才略》篇中,论建安时期作家时,说陈琳、阮瑀“以符檄擅声”,徐干“以赋论标美”,刘桢情高,应玚学优,然后说:“路粹、杨修,颇怀笔记之工;丁仪、邯郸,亦含论述之美。”此处的笔记、论述,是与诗赋等韵文对称的散文文体,虽然与后来唐宋时期的笔记,概念不同,但刘勰未将笔记与小说相连,是颇有识见的。因为在中国传统目录分类中,从来就不将笔记作为一个独立门类来处理的,而在具体论述中,又往往将笔记归属于小说,有时则统称为笔记小说。如明代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卷二九丙部,将小说分为六类,前两类是志怪、传奇,后四类为杂录(《世说新语》、《唐语林》等)、丛谈(《容斋随笔》、《梦溪笔谈》等)、辨订(《鼠E8B1》、《鸡肋编》等)、箴规(《家训》、《世范》等)。这后四类所举的书名,实际上即是现在意义的笔记。又如明顾元庆所辑《顾氏文房小说》,就收有唐刘<饣束>《隋唐嘉话》、宋龚颐正《芥隐笔记》等;同是明人的商濬,其小说类丛书《稗海》,即收有宋人笔记48种,及宋人诗话2种。民国时期进步书局辑印的《笔记小说大观》,更收有不少唐宋笔记。

  宋洪迈《容斋随笔》,其卷首自序谓:“予老去习懒,读书不多,意之所之,随即记录,因其后先,无复诠次,故目之曰随笔。”这就是,笔记乃读书所得,见闻所及,随笔杂录,不分先后,文笔自由,不拘形式。至于笔记的内容,唐李肇《国史补》在其短序中则有较确切的概述:“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首次以“笔记”命名的北宋宋祁《宋景文笔记》,其书分3卷,上卷称释俗,中卷称考订,下卷称杂说,全书大多为考订名物音训,评论古人言行,杂采文章史事。这些都应当说是符合我们现代意义的笔记内涵的。但笔记的分类归属,在古代书目著录中,却极为纷杂。

  中国古代目录著作,自《隋书·经籍志》确定以经史子集为四大部类,至清《四库全书总目》,历1400年,经过不断调整,已正式固定,成为典范。当然,现在编制古籍书目,从传统习惯来说,是可以继续使用这四部分类法的,但我们现在对古代文化与典籍文献的研究,则应从现代科学分类的概念出发,而不能受四部分类的限制。如四部之首的经部,其《诗经》类,应属于文学研究;《易经》类,应属于哲学研究;《书经》类,应属于历史学研究;《小学》类,应属于语言文字学研究。因此我们现在把笔记研究作为一门学科,就应摆脱传统的框架。

  前面说过,古代目录书中从未将笔记列为专类,但仍录有不少笔记书,不过对笔记的分类,并未有固定、明确的准则,有时甚至将同一书分列于两个部类。如唐刘FDA1《大唐新语》,《新唐书·艺文志》将其一属于史部杂传记类(《新唐书》卷五八),一属于子部小说家类(《新唐书》卷五九)。清朝官修的《四库全书总目》,则更为繁杂,如宋初《洛阳CE7C绅旧闻记》与《五国故事》,都系杂记五代旧事,不过一是记洛阳,一是记四川及江南,体裁相同,而《四库全书总目》却将前者列入子部小说家类,后者列入史部载记类。怪不得南宋文献目录学家郑樵早就说过:“古今编书,所不能分者五,一曰传记,二曰杂家,三曰小说,四曰杂史,五曰故事,凡此五类之书,足相紊乱。”(《通志·校雠略》)

  这里还可举一些例子,以供今后对笔记分类作历史的考察。以唐宋笔记来说,《四库全书总目》将裴廷裕《东观奏记》、余知古《渚宫旧事》、王FDA2《燕翼诒谋录》等列为史部杂史类,范成大《吴船录》、陆游《入蜀记》列为史部传记类,龙衮《江南野史》、郑文宝《江表志》、周羽C142《三楚新录》列为史部载记类,龚明之《中吴记闻》、周去非《岭外代答》、周密《武林旧事》列为史部地理类。子部则更不易辨别,如《东观余论》、《靖康缃素杂记》、《能改斋漫录》、《容斋随笔》、《野客丛书》等,列为子部杂家类杂考,《封氏闻见记》、《石林燕语》等,列为子部杂家类杂说,而与《封氏闻见记》、《东坡志林》、《容斋随笔》体裁相同的《唐国史补》、《涑水记闻》、《东斋记事》、《唐语林》等却又另列入子部小说家类。《四库全书总目》在《中吴纪闻》提要中曾明确提及,此书“仿范纯仁《东斋纪事》、苏轼《志林》之体”,而实际上此三书,却分属三类,即分列于史部载记类、子部杂家类、子部小说家类。如果我们按传统目录框架来取舍笔记,恐怕就很难措手。就是说,我们现在研究古代笔记,不能抛开传统目录著作,但不能受这些框架限制。

  关于笔记的研究,应当说,现在还是起步阶段,有不少问题,还需作认真探讨,如中国古代笔记的渊源和分类,笔记与其他文体的关系,其自身的历史发展阶段,它所包含的史料价值和文化意义,等等。至于宋代笔记,也已开始受到入们的注意。过去有的论著曾把魏晋至明清的笔记分为三大类,即小说故事类,历史琐闻类,考据辨证类(参见刘叶秋《历代笔记概述》,中华书局,1980年6月)。当然,按学科来说,还可再加细分,但这三大类大致的框架是可以成立的。比较起来,宋人笔记,小说的成份有所减少,历史琐闻与考据辨证相对加重,这也是宋代笔记的时代特色与历史成就。我这里有一个建议,上海师范大学古籍所在编纂《全宋笔记》的同时,还可以作两件事,一是将所收500种笔记的点校说明,再加补充、订正,汇为一编,这实际上是继清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以后,另有一个新编的《宋人笔记总目提要》,以使今天的研究者能了解和掌握宋代笔记的全貌;二是结合笔记文献的特点,对整理工作经验作一系统的总结,如底本的选择,校雠的趋向,本事考证的取舍,传统目录分类的探讨,等等,并在此基础上,可就文史结合的角度对笔记(不限于宋代)的史料价值和文化涵义作较深的理论探讨。

  应当说,宋人笔记的价值与意义,是很值得研究的,有些恐怕我们现在还未有充分的认识。

  如北宋的《梦溪笔谈》,其中记载毕昇发明活字印刷,其在中国印刷史上的史料价值已广为人所知,而外国学者李约瑟博士在其所著《中国科学技术史》中,更对《梦溪笔谈》有关自然科学方面的记载,检出二百多条,并认为涉及数学、天文学、气象学、地质和矿物学、物理学、灌溉和水利工程学、农艺学、医药和制药学等(第一卷第六章,见科学出版社1975年1月中译本)。这种从现代科学观念来探索这部笔记的史料价值,对我们是颇可借鉴的。又如南宋末周密所作《武林旧事》,《四库总目提要》确认并肯定“是书记宋南渡都城杂事”,“目睹耳闻,最为真确”,但我们现在还可以从广阔的社会背景对书中所记的“杂事”作一次文化考察:如卷六《诸色伎艺人》记录有480位民间艺人姓名,同卷《诸色酒名》记有54种酒名,同卷《糕》条记当时临安(杭州)民间富有特色的食品糖糕、蜜糕、粟糕等19种,同卷《书会》记录临安市内6个书会成员姓名或绰号,卷一○《官本杂剧段数》记录南宋当时官本杂剧剧本280部,这些都是官方正史或作家专集都未曾记有的。如像考古工作那样,我们可以从中挖掘出过去未曾发现或未予重视的文物资源。又如我们研究宋代诗文,也可以从笔记中查获不少材料,现在新编的《全宋诗》、《全宋文》,其中相当多的作品就是从宋代笔记中考索出来的,《四库总目提要》在谈及《武林旧事》时就特别提到:“南宋人遗篇佚句,颇赖以存。”

  又如宋代科举,在整个中国科举史上有其特殊地位,其登科人数是历朝最多的。几年前我与浙江大学古籍研究所学者龚延明、祖慧等合作,编撰《宋登科记考》,曾多次从宋人笔记中检寻出极有用的材料。如洪迈《容斋随笔》卷一三《金花帖子》条,谓北宋真宗咸平元年孙仅榜50人,其中提及“自第一至十四人,唯第九名刘烨为河南人,馀皆贯开封”。此刘烨为其他史籍未载,据此可补咸平元年登科录。又如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二四,记太宗太平兴国八年三月乙酉:“斩孟州进士张两。”而《容斋随笔》卷一三《下第再试》条,也记述宋太宗怒斩“孟州进士张两光”,据此可补《长编》之缺字。又北宋太宗朝开始,唱名赐进士第后,皇帝特赐进士御诗,这是宋科举试的一次创例,而王辟之《渑水燕谈录》卷六《贡举》条明确记为:“赐诗自兴国二年吕蒙正榜始。”又如《宋史》卷四四○《文苑传》载柳开应举,只简云“开宝六年举进士”一句,而叶梦得《石林燕语》则详记柳开此次应举,最初为“被黜下第”,后为宋
太祖“特赐及第”,可见不是一般性的应试及第,此可补正史之不足。又如仁宗嘉祐二年(1057)科试,宋《咸淳临安志》卷六一《国朝进士表》及清修《福建通志》均载是科登第者有叶温叟,但仅简记其姓名,而叶梦得《避暑录话》卷下则有具体记载,记其与苏轼同年登第及此后与苏轼的交往(参见傅璇琮、龚延明合撰《〈宋登科记考〉札记》,载《新宋学》第1辑,上海辞书出版社2001年12月)。

  这里还应一提的是,近十余年来出版的几部中国文学史著作,在论及宋代文学时,已把笔记作为宋代散文的一种文体,称“宋代散文中还出现了独具一格的笔记文,这种文体长短不拘,轻松活泼,是古代文体解放的重要标志”,特别是南宋时期,如陆游《老学庵笔记》、《入蜀记》、范成大《吴船录》,以及吴曾《能改斋漫录》、王明清《挥麈录》、罗大经《鹤林玉露》等,都列入文学史论述的范围,认为在宋代文学史上应占一席之地(参见袁行霈主编《中国文学史》第五编,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年8月;孙望、常国武主编《宋代文学史》下册第一章,人民文学出版社,1996年9月)。不少古典文学论著提出宋代笔记已是晚明小品的先驱。另外,宋代诗话的体裁也有受笔记的影响,不少笔记就有评诗记事之作,如《四库全书总目》列为子部杂家类的陈郁《藏一话腴》,《提要》称其“多记南北宋杂事,间及诗话”;现在也有把《藏一话腴》列为宋诗话的。这样,古典文学界已把笔记作为文学类的一种文体,与诗、文、词、曲及诗文评并列,这确有益于拓展笔记研究的视野。

  最后想再补说一点,即笔记由于记事杂,且所记多为口语俗事,因此文字的订正与句断的准确,难度较大,这方面有时比诗文总集的编纂更难。已出版的笔记,其中文字与标点讹误,经人指摘、批评的,相当多。李一氓先生于上一世纪80年代担任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小组组长时,曾嘱咐小组办公室将古籍整理(包括标点、校勘、注释、今译)的批评性文章,汇编成《古籍点校疑误汇录》,由中华书局陆续出版。从已出版的6册中,有关笔记点校失误的书评就很多,而且大部分是关于宋代笔记的。由此可见,笔记的整理确有其特殊性。我个人希望在笔记总集以外,再可有专书整理,下工夫对书中记事及文字异同,进行深入考订、校正,这对研究者极有用,如周勋初《唐语林校证》、刘永翔《清波杂志校注》,以及过去胡道静老前辈关于《梦溪笔谈》的校释,都极见功力,有裨学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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