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常见书札记
                           刘石

      昔者古人以读未见书自炫，余嘉锡先生一反其道，名书斋为“读已见书”。窃慕前辈高义，拟以此题。文中所论，乃平日读书所疑，随手录存者。不敢自必，方家正之，实所盼也。
   一、《史记·滑稽例传》(中华书局，1982年)首列淳于髡，次为优孟，且云“其(指淳于髡)后百余年，楚有优孟”(页3200)。而查优孟实为春秋楚庄王时人，先于战国齐威王时人淳于髡200余年。太史公何至颠倒二人时代?此余所不解者也①。

   二、《晋书·和峤传》(中华书局，1974年)载庾见和峤而叹曰：“峤森森如千丈松，虽E042多节目，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页1283)《庾D474传》却谓D474“目(温)峤森森如千丈松，虽多节，施之大厦，有栋梁之用”(页1396)。其疑有二。其一，说话者究竟是“”还是“D474”?按《庾D474传》又载“D474有重名，为缙绅所推，而聚敛积实，谈者讥之。都官从事温峤奏之，D474更器峤，目峤森森如千丈松……”云云，《温峤传》亦记此事，谓“散骑常侍庾D474有重名，而颇聚敛，峤举奏之，京都振肃”(页1785)。两传互证，疑说话者当为庾D474，“”为“D474”字之误。其二，受话者究竟是“和峤”还是“温峤”?按《世说新语·赏誉》亦谓“庾子嵩目和峤森森如千丈松”云云，王CF3E《野客丛书》卷三“晋史舛误”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页41)、徐震C838《世说新语校笺》此条下笺(中华书局，1984年，页233)均是《世说》而以属之温峤者为非。王观国《学林》卷三“史讹”条(中华书局，1988年，页107)、姚范《援鹑堂笔记》卷三三(清道光十六年刻本)、余嘉锡《世说新语笺疏》此条下笺(中华书局，1983年，页427)等则均以此事属诸温峤。是。可略作补充者，《晋书·和峤传》载和峤“家产丰富，拟于王者，然性至吝，以是获讥于世，杜预以为峤有钱癖”(页1284。《世说新语·俭啬》首条即载和峤俭啬事)，想来“钱癖”是没有资格(抑或也不会)举奏另一个“聚敛”者的。故举奏者确应为温峤，受话者也就只能是温峤了。

   三、《乐府诗集》(中华书局，1982年)卷四六收《读曲歌》89首，中有“暂出白门前，杨柳可藏乌。欢作沉水香，侬作博山炉”一首(页676)，属吴声歌曲；卷四九以《杨叛儿》之名重出(页720)，属西曲歌。按吴声歌曲与西曲歌，一出长江下游，一出长江中游及汉江流域。完全相同的一首歌出于两地，若非由一地传至另一地，则必有一处属误记。《汉魏六朝诗鉴赏辞典》(上海辞书出版社，1992年)用后说(页1540)，《中国文学史参考资料简编》(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年)用前说(页262)。各有所据，难以统一，令读者有无所适从之感。 ②

    四、《野客丛书》(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中华书局1987年版同)卷二四“东坡水调”条“尝见东坡亲染所制《水调词》，其间谓‘羽扇纶巾，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页350)云云，知所指为《念奴娇》，称“水调词”误。小题亦应改作“东坡念奴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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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同书卷二四“蝶粉蜂黄”条：“《草堂诗余》载张仲宗《满江红》词：‘蝶粉蜂黄都褪却。’”(页349)按《类编草堂诗余》(乾隆三十年刊本)卷三、《精选名贤词话草堂诗余》(四印斋所刻词本)卷上、《增修笺注妙选草堂诗余》(《四部丛刊》据上海涵芬楼借明刊影印本)前集卷上均收张氏《满江红》(春水连天)一首，并无“蝶粉蜂黄”句。乾隆本同卷收周美成(邦彦)《满江红》(昼日移阴)一首，中有“蝶粉蜂黄都过了”句。《清真集》(四印斋所刻词本)卷上，此句“过”作“褪”。疑王CF3E误将周冠戴于张头之上也。

   六、《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卷五：杜诗《得家书》“熊儿幸无恙，骥子最怜渠”二句仇注引胡夏客曰：“骥，当是宗文，熊，当是宗武。”按长幼弄反了。熊儿为其长子宗文，骥子乃宗文之昆弟宗武。《读杜心解》卷五之一所注不误(中华书局，1981年，页709)。又仇书卷二一：“宗武定是有才，若宗文则‘但使树鸡栅’耳。”(页1851)按后句当作：“若宗文则但使‘树鸡栅’耳。”老杜有《催宗文树鸡栅》诗，而无“但使”句。

     七、《艺概·词曲概》(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秦少游词得《花间》、《尊前》遗韵，却能自出清新。东坡词雄姿逸气，高轶古人，且称少游为词手。”(页109)按东坡虽曾于秦词有所肯定，然颇不满其气格之BD56靡，似不会称其为词手。今检坡集亦未见此语，不知刘熙载语所据为何。按陈师道《后山诗话》中有“今代词手，惟秦七黄九尔”之语(《历代诗话》本，中华书局，1981年，页309)，岂刘氏误记耶?

    八、D127地，《辞源》(合订本，商务印书馆，1988年)释为拂地(页1263)，是。然书例举《宋史》及元人小令。按五代孙光宪词《思帝乡》(如何)：“六幅罗裙D127地。”已先见之矣。

    九、《唐宋名家词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载晁补之《金凤钩·送春》：“一簪华发少欢饶，恨无计、DA3A春且住。”(页156)于格律于文意“恨”字均应属上，“发”下当添一逗。万树《词律》及唐圭璋《全宋词》所收均不误。饶，多也。

   十、《南唐二主词校订》(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年)载《诗人玉屑》卷一○引《摭遗》：“江南李氏据富有，诗曰”云云(页84)。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诗人玉屑》，作“江南李氏钜富，有诗曰”。是。
   
   十一、《管锥编》(中华书局，1979年)：“诗文之及山水者，始则陈其形势产品，如《京》、《都》之《赋》，或喻诸心性德行，如《山》、《川》之《颂》，未尝玩物审美。”(页1037)按后二句指董仲舒《山川颂》，“山”“川”二字自无割裂之理。然此书标点恐非钱氏原有，与唐圭璋先生《词话丛编》情形正复相似。此书责任编辑周振甫先生《文章例话》(中国青年出版社，1983年)“模山范水”条引及钱氏此段则均无书名号，仅作“京都之赋”、“山川之颂”而已。

   十二、《唐宋词选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释范仲淹《苏幕遮》“碧云天，黄叶地”二句：“后来元曲《西厢记·秋暮离怀》折，‘碧云天，黄花地’即拟此句。”(页67)按明毛晋《六十种曲》收《南西厢记》和《北西厢记》两种，前者为元王实甫著，“碧云天，黄花地”云云见第十五出《长亭送别》，为崔莺莺上场时所唱［端正好］曲词。后者为明崔时佩、李景云著，“碧云天，黄花地”云云见第二十九出《秋暮离怀》，为张生所唱［普天乐］曲词。可知元曲《西厢记》中并无“秋暮离怀”一折，《选释》将南北两《西厢》混淆了。

  十三、《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魏庆之词话》引《冷斋词话》：“世传此(按指东坡《虞美人》“波声拍枕长淮小”)是贺方回所作。虽山谷亦云：‘大观中，于金陵见其亲笔，醉墨超放，气压王子敬，盖东坡词也。’”(页206)按，山谷卒于入大观前二年。“虽山谷亦云”者，山谷亦以《虞美人》为贺方回之词也。“大观中”云云乃惠洪之语。

  十四、东坡词《西江月·平山堂》“欲吊文章太守”句，《东坡词》(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注：“欧阳修曾任滁州、扬州、颍州等地太守，又以文章著于一时，故称‘文章太守’。此亦欧公自称，其《朝中措·送刘原甫出守维扬》有句云：‘文章太守，挥毫万字，一饮千钟。”(页71)《苏东坡词选》(花山文艺出版社，1984年)亦注“文章太守”：“欧阳修的自称。”(页117)并引欧阳修此词。按，欧词乃因送刘敞(原父)出知扬州而作。《宋史》本传谓“敞学问渊博，自佛老、卜筮、天文、方药、山经、地志，皆究知大略”，“为文尤赡敏”，“欧阳修每于书有疑，折简来问，对其使挥笔，答之不停手，修服其博”(中华书局，1977年，页10386—10387)。《宋史·艺文志》载《刘敞集》75卷并著作多种，今存于世者有《公是集》54卷等多种。反观欧词，认“文章太守”为作者自指或指刘敞(原父)，似皆可通。而就欧阳修服膺刘敞“博学雄文”(《宋史》本传赞语)一面言之，欧氏以“文章太守”称之，既属可能，自亦当之无愧。至于东坡《西江月》词，即借欧词“文章太守”一语指称欧阳本人，则是明白无疑的。另，坡词“休言万事转头空，未转头时皆梦”，“转头”也者，极言时之短也。《东坡词》注谓“指死亡”(页72)，亦误。

   十五、《明清书法论文选》(上海书店出版社，1995年)录明末清初倪后瞻《倪氏杂著笔法》：“‘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趣闲，身未老，尽教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苦较短论长?幸对清风明月花开后，何处翱翔?江南好，良朋小艇，笑傲水云乡。’右东坡《满江红》词九十五字……”(页436)按此词乃东坡《满庭芳》词，而非《满江红》；“趣”、“苦”二字传世坡词诸通行本作“趁”、“死”，揆诸文义，亦必如此二字方可通。其他各句与通行本相勘异文尚多，姑置不论。唯《论文选》编者于此词多有断破者，不可不辨。依《满庭芳》调，此词当标作(文字均依原本)：“蜗角虚名，蝇头微利，算来着甚干忙?事皆前定，谁弱又谁强?且趣闲身未老，尽教我、些子疏狂。百年里，浑教是醉，三万六千场。思量，能几许，忧愁风雨，一半相妨。又何须抵苦、较短论长?幸对清风明月，花开后，何处翱翔?江南好，良朋小艇，笑傲水云乡。”

    十六、《晋书·鲁褒传》：“鲁褒字元道，南阳人也。”《中国文学家大辞典·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中华书局，1996年)“鲁褒”条却谓：“生卒年及字号等均不详。”(页440)似有眉睫之失。

 注：①文章既成，蒙中华书局编审刘宗汉先生见告，司马迁颠倒优孟和淳于髡时代事，早经清人梁玉绳《史记志疑》指出。亟查该书(中华书局1981年版)，于卷三五见其辨《史记》“其后百余年，楚有优孟”句曰：“案孟在楚庄王时，髡在齐威王时，楚庄元年至齐威末年凡二百七十一年，何云孟后髡百余年哉?”(页1456)所以未删去拙文该条者，自喜竟能与前贤偶合也。唯梁氏又谓《史通》已“辨其误”，匆检今本《史通》(中华书局，1982年)似无此条。异日当再细查。 ②蒙友人王小盾教授见告，《玉台新咏》卷一○、《通典》卷一四五“乐五”、《旧唐书·音乐志二》等，“暂出白门前”一诗题均为《杨叛儿》(《旧唐书》“叛”作“伴”)。故他认为作西曲歌的可能性较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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