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师范大学古籍研究所近年来有一较大的项目,即《全宋笔记》。至目前为止,先后已有《全宋词》、《全宋诗》、《全宋文》出版,如果再加上《全宋笔记》,则在文学方面,宋代的文献资料基本上能呈现出一个完整的概貌,有利于学术研究的整体推进。
我因受傅璇琮同志的推荐和委托,自今年(2001)上半年起,为上海师大的这套书审稿。这也是该书出版者大象出版社(原河南教育出版社)请我做的。我一边看,一边参阅中华书局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出版的《唐宋史料笔记丛刊》。中华书局近年来又把这套笔记重印,我初步统记,属于宋代的,凡36种。比较起来,上海师大的《全宋笔记》则规模要大得多,据他们初步规划,凡五百余种,仅北宋部分就二百几十种。现在第一批已整理出来,并将出版的,自北宋初的《北梦琐言》,至司马光的《涑水纪闻》,就有30种,而在这一时段内,中华书局所出的宋人笔记,则仅有5种。因此我觉得这样从全的角度看,只要整理的质量能得到保证,还是有相当学术价值的。
关于整理、出版的质量,我觉得我们是应该慎重对待的。笔者上世纪50年代初在人民文学出版社做校对,当时的校对科长是叶圣陶先生的夫人胡墨林,听她说,30年代商务印书馆有规定,凡能指出他们新出版物中各类错误,每一处报酬大洋五角(约当今天人民币20元),叶先生由此用了商务印书馆不少钱。商务这样做,不仅可以提高出版物的质量,也有助于检查内部工作。
在人民文学出版社也有规定,新出版物责任编辑手头必须存一册样书,凡见到报刊上的批评文章或读者来信中的意见,要记录下来并转告作者。如重印,须先通知作者,请他提交修改样本。因此重印时有的书需要重排若干页,或勉强挖改。当时,出版社有专门挖改纸型的人,因为挖改的工作繁重,后来还由一人增至两人。
这就是说,对出版社来说,初版时对质量要把一层关,重印时就更应把一层关,把原来的错失之处改正,以对读者负责。我这次在审阅《全宋笔记》时,对中华书局的几本宋人笔记作了核对、比较。由于笔者手头有少数当年名为《唐宋史料笔记丛刊》的初印本,阅读时曾随手作了一些订正。粗粗核对,发现重印本除《湘山野录》有两处改正外,其它错误大都依然故我。这反映了这一大批书,不仅责任编辑没有认真检查,恐怕连整理者自己也没有读过,重印本的质量应该高于初印本的出版传统,自然就无从说起了。下面举些实例。
《湘山野录》改正的两处是第36页“馀杭能万卷者,浮图之真儒,介然持古人风节”,初印本作“……浮图之真儒介然……”,而且介然旁还加了专名线,作为其人的名字;第45页,“李亟曰:‘臣惟有“忠孝一生心”。’纵冥授不及于此”,初印本作“李亟曰:‘臣惟有忠孝一生,心纵冥授,’不及于此”。而全书类似或更明显的错误,多达百计,却视若无睹。如上述“馀杭能万卷者”条,除“介然”一处外,尚有三处错误:
……一日出题于法堂曰“枫为虎赋”,其韵曰“脂入于地,千岁成虎”,诸生皆不谕。固请之,不说。凡月馀,检经、史殆百家会最小说,俱无见者,阁笔以听教师曰:“闻诸君笑老僧酷嗜《唐韵》,兹事止在“东”字韵第二版,请详阅。”……唐李峤《咏魄诗》有“曾为老伏苓,本是寒松液。蛟蚋落其中,千年犹可觌”之句,……
“阁笔以听教”下,宜绝句,应加句号。“东”字的引号,单双引号重复,此类状况,一般可以不加引号,而如今出版物中类似的引号重叠错误甚多。“蛟蚋”的蛟字,明为蚊字之误。接着的一条,竟错了五六处:
江南李后主煜性宽恕,威令不素著,神骨秀异,骈齿,一目有重瞳,笃信佛法。殆国势危削,自叹曰:“天下无周公、仲尼,君道不可行,但著《杂说》百篇以见志。”十一月,猎于青龙山,一牝狙触网于谷,见主两泪,稽颡搏膺,屡指其腹。主大怪,戒虞人保以守之,是夕,果诞二子,因感之。还幸大理寺,亲录囚系多所,原贷一大辟妇,以孕在狱,产期满则伏诛,未几亦诞二子。煜感牝徂之事,止流于远,吏议短之。
所谓“自叹曰”,自当至“君道不可行”为止,“但著《杂说》百篇以见志”是作者的叙述语,“行”字下宜绝句,并加引号,“志”字下引号当删。“雨泪”,即泪如雨下,是唐宋人的常语,不是“两泪”。“亲录囚系多所,原贷一大辟妇,以孕在狱”,当断作“亲录囚系,多所原贷,一大辟妇以孕在狱”。“煜感牝徂之事”,“徂”从上文可知是“狙”字之误。
至于第45页除“臣惟忠孝一生心”外,同页后两条亦有错误。接着的“丁晋公”条,“奉假青蚨五[FD3F]不宣”,“不宣”是古人书信中的常语,“青蚨五[FD3F]”下宜绝句。再下“真宗国恤”条,“王沂公曾在中书翰林,李承旨维视沂公为侄婿”,宋代中书省无承旨,翰林院才有翰林承旨,因此此句当断作“王沂公曾在中书,翰林李承旨维视沂公为侄婿”。
总之,此书差不多每页都有错误,不知何以仅改正了两处?
《丛刊》中也有初印本的错误,重印时一字不改者。如宋陆游《老学庵笔记》,各类错误不下百处。亦酌举数例:
第67页,“利州武后画像,其长七尺。成都有孟蜀时后妃祠堂,亦极修伟,绝与今人不类。福州大支提山有吴越王紫袍寺,僧升椅子举其领犹拂地,两肩有污迹。”末一段不成文义,如断作“福州大支提山有吴越王紫袍,寺僧升椅子举其领犹拂地,两肩有污迹”,意思清清楚楚。末二句都是写紫袍的情状的,与前武后画像、孟蜀后妃祠堂相协,搞成“紫袍寺”,即含混不通。
接着一条“老杜《海棕诗》在左绵,所赋今已不存”,系说杜甫《海棕诗》作于绵州,今已不存。自当断作“老杜《海棕诗》,在左绵所赋,今已不存”。
第75页“予与尹少稷”条错得更为离奇:
予与尹少稷同作密院编修官,时陈鲁公、史魏公为左右相。一日,过堂见鲁公,语少款,少稷忽曰:“穑便难活相公面上人。”又云:“穑是右相荐,右相面上人。”又云:“穑是相公乡人,处处为人关防。”鲁公笑答曰:“康伯往年使虏,有李愈少卿者来迓客,自言汉儿也,云:‘女真、契丹、奚皆同朝,只汉儿不好。北人指曰汉儿,南人却骂作番人。’愈之言,无乃与君类耶。”一座皆笑。
标点原是帮助读者阅读的,这一条如果不加标点,因为有“北人指曰汉儿,南人却骂作番人”的比拟,尹穑(少稷)的话,只要能读古书,是不会产生误会的。可是如今的标点习惯,不问内容,一遇“云”“曰”等字,即随着加上冒号、引号,搞得不知所云,这类例子常见。因此如把尹穑的话断作“穑便难活。相公面上人又云穑是右相荐,右相面上人又云穑是相公乡人,处处为人关防”,文从字顺,见出陆游写口语的成熟。勉强译成今语,是“我(尹穑)实在无法活了。您相公(陈康伯,封鲁国公,时为左相)方面的人说我是右相提拔的,右相(史浩,封魏国公,时为右相)方面的人说我是和相公您同乡,到处受人猜疑、排挤。”这反映了尹穑处境的困窘和朝廷官僚之间的互相倾轧。
第104页“大驾初驻跸临安”条,情况与前一例相似:
大驾初驻跸临安,故都及四方士民商贾辐辏,又创立官府,扁榜一新。好事者取以为对曰:“钤辖诸道进奏院,详定一司敕令所”
,“王防御契圣眼科,陆官人遇仙风药”、“干湿脚气四斤丸,偏正头风一字散”,“三朝御裹陈忠翊,四世儒医陆太丞”,“东京石朝议女婿,乐驻泊乐铺西蜀”,“费先生外甥,寇保义卦肆”,如此凡数十联,不能尽记。
原文说得清楚,这一条记录的是联对。所谓联对,两句的字数一定相同,而且上句和下句必须互相对仗,这是起码的常识。因此末一联自为“东京石朝议女婿乐驻泊乐(药)铺,西蜀费先生外甥寇保义卦肆”。
第120页“政和、宣和间,妖言至多。织文及缬帛,有遍地桃冠,有并桃香,有佩香曲,有赛儿,而道流为公卿受[FD40]”亦如此。标点如改作“政和、宣和间,妖言至多。织文及缬帛有遍地桃,冠有并桃,香有佩香,曲有赛儿,而道流为公卿受(授)[FD40]”,文义全无〖B473〗格。而且本书第1页即有“栗玉并桃冠”之说。
同页“绍兴末,予见陈鲁公。留饭,未食,而扬(杨)郡王存中来白事,鲁公留予便坐而见之”。杨存中,曾封和王,因称郡王。而书上加专名线作“扬郡”,成为其人的籍贯;王存中加专名线,成了其人的姓名。此书中搞错名字的,何止这一处,如第43页“故神庙所以养慈圣、光献者,备极隆厚”,慈圣光献曹后,是仁宗后,却搞成了两人;第49页因以告县令项膺服,善作栏〖CF48〗护之云”,项膺字服善,成了项膺服;第94页“欧公作王洙源叔参政墓志”,王洙字原叔,不是源叔;第134页“孙仲容在仁庙时”,原文的孙字是指皮日休之孙,皮仲容仁宗时人,却加专名线成了姓孙名仲容。
整理古籍加标点,目的是帮助读者顺利阅读,类似上述引读者入迷途的标点,说句唐突的话,恐怕不加比加还好。
中华书局重印的《丛刊》中除了错字、误点以外,还存在一个底本问题。如范镇《东斋记事》,初印本使用的是《守山阁丛书》本。而此书原书已佚,系四库馆臣据《永乐大典》等书辑成,编入《四库全书》。《守山阁丛书》本系根据从内府抄出的抄本刊刻,这在当时是所谓天府秘本,世间罕睹,值得贵重。《丛刊》初印时,因见不到《四库全书》,以之作为底本,无可厚非。但这个本子因转辗抄刻,多错漏,如卷一即漏“仁宗时书诏未尝改易”一条;又:
仁皇末年,有鹊巢于宣德门山棚上,毁而复累者再。识者咸以为异。
正月十四日,上御楼,遣中使传宣从官曰:“朕非好游观,盖与万民同乐。”翌日,蔡君谟献诗纪其事。
以上两条,实为一条,“正月十四日”前有“初”字,这是正确的。因为“正月十四日”没有年代,“上御楼”的“上”,不明何帝,没头没脑,不合全书体例。其他错漏,更不胜枚举。《丛刊》重印时,文渊阁本《四库全书》早已全部影印出版,极为易见,就不宜再用传抄的本子作底本,或应用《四库全书》本补作校勘。
《东斋记事》新补的辑佚部分,各类问题亦多。因为类书的可靠性有限,错讹层见,如第一条“承昭”,第二条“陈从信”(页51、52),辑自《皇朝事实类苑》卷22
,而此二条均已见于《玉壶清话》卷3和卷8。第三条“钱若水”,亦辑自《类苑》,并加注“司马光《涑水记闻》卷2并见。”《玉壶清话》、《涑水记闻》是专书,其可信程度较之类书《类苑》要高得多,因此即使辑入,亦宜详注“并见”。
再类书多错字,整理者如不注意,极易以误传误,搞得不成文义,这里也可举两例。第56页“仰山神”条,辑自《类苑》卷69:
袁州仰山神祠,自唐以来威灵颇著,幅员千里之内,事之甚谨。柔毛之献,岁时相继,故动以数百羊为群。祖择之向以太常博士知宜春,公帑不甚丰,遇厨饩将匮,致奠于神,启其故。命衙校持杯,校执群羊,卜之,得吉告。即已一祷必驱数十头归,垂尽,复祷,竟亦无他。
杯〖C043〗,是占卜的工具。由于书中〖C043〗字误作校字,以致误成“命衙校持杯,校执群羊”。末一段如断作“命衙校持杯〖C043〗、执群羊卜之,得吉告即已,一祷必驱数十头归,垂尽复祷。竟亦无他”,文义何至于一片浑沌。
第57页“魏侍郎”条,出《类苑》卷22,亦见《湘山野录》卷中,“魏侍郎〖F146〗初知广州,忽子城一角颓,执得一古砖,砖面范四大字云:‘委于鬼工’”。颓垫是专词,倾坍的意思,《湘山野录》即正作颓垫。因垫误为执字,标点成“执得一古砖”,就不知所云了。
此类错误如何处理,有多种方法,但决不应该以误传误。
应当说,古籍整理工作复杂艰巨,偶然出些错误,在所难免。值得深思的不仅是社会对出版物质量冷漠,出版社本身也似乎对各类错误习见不怪,视若等闲。《丛刊》基本上按初印本重印,即多少反映了当前不重视质量,甚至不负责任的状况。
这现象如不纠正,古籍出版物的质量势必每下愈况,驯至出现如《江南野史》之类不忍卒读的现象,是理所当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