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ww.guoxue.com
古籍整理留言薄




全国古籍整理出版规划领导小组办公室主办

古籍整理和出版工作随想

罗济平

2001年
第一期(总359期)
第二期(总360期)
第三期(总361期)

第四期(总362期)

第五期(总363期)

 

 

   从20世纪50年代始,我国一直有古籍整理出版规划。在相当长的一段时期,规划指导着古籍整理工作,出版则基本限于中华书局等几家专业出版社。80年代以来,情况逐渐改变,不仅各地都设立专业古籍出版社,而且许多出版社都在出版古籍。在出版工作已经放开的情况下,规划虽仍起指导作用,但其影响一般止于若干重大项目。古籍出版的多渠道发展有利于弘扬中国传统文化,仅靠个别出版社的力量,充其量也只能做到少而精,难以满足广大读者的需求。事实上只要社会上有众多的需求,出版工作就应该跟上,规划起“宏观调控”的作用,但是不能不受市场经济的影响。

    古籍出版的开放可以最大限度地调动社会各界的积极性,中国古籍浩瀚,版本繁多,如果出书的品种有限,每种书只出版一个本子,显然不能适应当前文化事业蓬勃发展的形势,也不利于学术研究的集思广益。近年一些沉湮已久的古籍得以重印出版,对学术研究无疑大有裨益。同一种书有多种整理本面世,所据材料不同,取长补短,也可以提供更多参考比较的机会。例如《四书章句集注》,虽然已经出版多次,但大都陈陈相因,而清代以来推为善本的清嘉庆吴志忠校刻本却已多年未印。中华书局近年虽已出版两个本子,但是一个删去吴氏父子的校勘记和读书心得;一个重印《四部备要》本,号称吴本,实际恰恰是吴氏所说的俗本,卷数和内容都有出入——附说一句,《四部备要》所用的底本往往名实不符,不可轻信。今有出版社重印吴氏原本,就不是没有意义的。

    当然多渠道出版古籍可能造成重复,这是不易解决的矛盾。更重要的问题是古书毕竟去今已远,深知熟稔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整理和出版两方面都需要有相当的经验和严谨的态度。而古文献专业已冷落多年,目前合格的人员缺乏,难免率尔操觚的现象。在市场经济冲击之下,由于客观的困难、报酬的微薄等等原因,従事此道的责任心也值得忧虑。出版社若没有可靠的专业人员把关,出版古籍就很难保证质量。我们有时看到把“女校书”理解为校勘家的笑话,看到点出“万季《野史稿》”的句子,看到只印了半本缺少后三卷的《菉竹堂书目》,诸如此类的错误不能不引起我们的注意。在古籍出版空前兴旺的情况下,需要认真对待古籍整理出版工作的质量,尽可能避免出现这样一些严重的失误。

    従目前古籍出版情况看,对古籍整理出版工作而言,最重要的是首先盘盘家底,看看一共有哪些古书,哪些已经有整理本,哪些还没有整理本;进一步研究已经整理过的有没有重新整理的必要,没有整理的有哪些亟待出版,哪些行有余力再行考虑;在此基础上制定规划,提出指导性的意见,对出版工作很有帮助。各出版单位因地因人制宜,在出版古籍方面发挥各自的积极性也是好事。事实上古籍多渠道出版更需要古籍出版规划的指导,以便出版单位根据自身条件选择取向,减少出书的随意性,明确出版行为的意义。

    従全局看,先盘家底,再算细账,可以保证古籍的整理出版工作面点兼顾。通过《中国古籍善本书目》的编纂发现了许多珍本秘籍,特别是有些书长期不见天日,学人渴望已久却不知下落,甚至疑其已佚,如今看到尚在人间,令人鼓舞。其中颇有要籍,亟待整理出版。然而従市场上看,这方面的出版工作还有待加强。目前各地出版的古籍所以会使人感到重复,问题显然在于一是出版的品种往往是众目所瞩的荦荦大者,许多罕见的秘本没有人理会;二是使用的版本陈陈相因,没有作进一步的整理和加工,缺乏学术品位。

    市面上新印的古籍,有的是简单地照原式影印,比之当年商务印书馆影印的《四部丛刊》书后时有校补,已有逊色;有的标点排印,仅择一通行本従一而终,即使另有善本也不对校。这些情况在专业出版社也未能尽免。例如中华书局80年代出版的许多笔记小说都使用各种善本校勘,但是后来出版的几种就不再有版本校的老传统。其他出版社翻印古书就更不做要求,有时候根本不说明底本来源。版本方面有这些问题,再加上校对质量滑坡,使用起来就不放心。

    关于版本在古籍整理中的巨大作用,不妨看两个例子。清代的一部地理著作《秦边纪略》,又名《西陲今略》,此书本身有一些未决问题,至今也未能澄清:作者有异说,卷数各有不同,编次也有歧异,而且有繁简两种文本。如今虽有青海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整理本,但是整理本实际是简本系统,据前言所说可能已经看到另一种文本,可是校勘记中却没有涉及。如果我们论述此书时惮于访求旧本,以此校点本为据,就不会知道此书还有许多问题,一些结论大有重新审查的必要,远不像我们想像的那样简单。

    《碧鸡漫志》是研究词学至关紧要之书,卷二批评柳永一派诗词有别的观点,通行本说:“诗与乐府同出,岂当分异?若従柳氏家法,正自不分异耳。”末句语意跟上下文不合,当年傅惜华先生整理本对此加注,说此句应作“正自分异耳”。然而没有版本支持此说,甚至名贵的汲古阁精抄本也无异文。无征不信,只能存疑,不便擅自改动,所以唐圭璋先生重订本《词话丛编》仍従原文。近年岳珍同志获得台湾中央图书馆藏天一阁旧藏明抄本复印件,此句作“正自不得不分异耳”,为傅氏的疑惑提供了版本根据(详见岳珍《碧鸡漫志校正》)。多年疑团,一朝冰释,学者多么欣幸!凡是整理过古籍的学者都知道,类似这样的例子举不胜举。

    整理古籍需要一定的条件,整理者不仅需要具备一定的能力和经验,而且需要掌握充足的资料和有关的信息。这是决定古籍整理工作的质量的重要条件。然而如果従严要求,却有很多困难。整理古籍并不容易,因为要跟上作者的思路,有时比自撰更难。目前校点古籍存在主观和客观两方面的问题。现在有些高校设有古籍整理研究所,对于培养专业人员很有必要,但是学生不可能像古人那样,沉浸在古代典籍之中,而对古典文献的熟练掌握需要多年的磨练,难以一蹴而就。接触不多,经验不足,功力不够,匆匆动手,遇到困难不能全力以赴,许多问题就出在这里。

    这里不妨举一个例子。清末民初著名词人况周颐假托其夫人之名撰《织余琐述》2卷,有一则据《西湖秋柳词》注文列出宋元说部书33种,这些书况氏未见,甚至未闻其名。其中有一种作“吴震元宋相眼”,近年转载此书时此六字未加标点,恐是难于下笔。往年读此33种书名确感新奇,可知其略者寥寥可数,至“吴震元宋相眼”处尤感突兀。究竟应读作“吴震《元宋相眼》”,还是读作“吴震元《宋相眼》”?特别是“眼”字十分可疑,难以揣测它到底有何寓意。开始以为不难查明,寒斋无《西湖秋柳词》复核,检阅手头所有索引、通检之类可以利用的工具书,却毫无线索。就此六字臆测或是史部之书,下决心逐册检阅书目,终于在《千顷堂书目》传记类看到“吴震元宋相谱二百卷”,原来“谱”误为“眼”。再翻几页,又看到“吴震元奇女子传五卷”,证明“吴震元”应该是人名。虽然耗费半天时间,错字终于得以改正。——目前国内出书大都没有索引,这对学术研究极为不利。像这个例子,如果有索引可用,一索即得,可以节省许多时间。

    这也许可以表明校理古籍固然需要博学多识,如果肯下工夫,毫不轻忽,有些错误也可以避免。现在整理出版的一些古籍之所以出现错字失校和点破句子,固然有某些整理者古文献基础薄弱的原因,但态度不够认真也是重要的因素。这里不能不提醒初涉足此道者谨记“认真”二字,即使自己的功力难以望饱学前辈项背,但勤能补拙,多翻阅有关文献,则不知道万季野其人,也能减少“万季《野史稿》”之类的差错。   

    如上所说,古籍整理出版工作需要相当的学识,对整理者和出版者都有很高的要求,在老一代学者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之后,存在人才难得的危机。然而在我们指摘目前出现的质量问题时,也不能不看到古籍整理出版工作当前出现的客观困难。

    第一,这项工作对整理者要求很高,回报却不高。众所周知,在相当一些人心目中,甚至在某些学术单位中,校点古籍是高才不为的低级工作。一旦动手,无论多么认真也难免有闪失,著名的学者也不乏跌跤的例子,而出版报酬却十分微薄。工作不入大雅之目,费力费时,风险多,报酬低,従哪一方面看也不如去写理论著作。人才难得和认真与否,显然与此有关。

    第二,上文说到在今天出版古籍应该注重久未出版的书,注意版本校。事实上这一点说到容易做到难。首先是需要懂得一些古籍的目录版本知识,这是一个冷门领域,以往没有系统的研究,关注此道者也不多。所以看关于新印古籍的版本说明时总是要为作者担心,不定哪里会出错,冒出外行话。我们可以看到,不过一部光绪刻本,藏本还多,会被说成“孤本”。更典型的例子是关于《相台书塾刊正九经三传沿革例》的作者,従四十年前《中国版刻图录》第一次指出其属元人而非岳珂以来,海内外学者已经多次甚至是重复论证,早已定论。然而近日看到一套整理本《十三经注疏》,此书仍然冠以岳珂之名,显然并不了解20世纪这项重要的研究成果。

    第三,古籍旧本现在已是稀见之物,偶有所见,要价也远非学者力所能及,许多书只能仰仗图书馆。然而现在到图书馆看书也不容易,想看原书有复杂的手续,即使获准,付费也极高昂。若想得一仅供参考不得出版的复印件,每页收费可以达到一二百元,比到拍卖会上买原书的价格还高,而且只能复印部分内容,不得印全书。甚至更有奇事,最近友人到某大图书馆看书,想拍一页书影,不料该馆规定凡属孤本付款也不能拍照,只好废然而返。整理古籍者比对几个本子写出一部书稿,千字不过一二十元,且不计所需的学问和知识、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也远远抵不上看书的费用。所以当我们看到岳珍同志可以従容披阅远藏宝岛的珍本的复印件,校改历久未决的重大讹误时,在欣幸之余,不能不由衷地欣羡这种难得的福分。有些古籍即使知其有,想想高昂的费用和繁琐的手续,也不能不令人裹足不前。

    当我们指摘新印古籍不作版本校勘时,不能不想到整理者和出版者的条件限制。这不是某一个人和某一个出版社所能解决的问题,在当前致力弘扬中华民族伟大文化传统的时刻,在我们批评某些新印古籍质量低下的同时,我们呼吁国家和社会各界采取措施,给热心整理文化遗产的学人提供必要的条件,让他们在看他们应该看的书时尽可能容易一些,不要拒人于千里之外。

    第四,电子化手段如今已经深入各个领域,在古籍整理方面本可大显身手,可是目前国内的古籍数据库还在建设之中,不能发挥其应有的作用。我们知道前辈名家一律以腹笥胜人,那是博览强记的结果,需要相当的时间与精力,不是一般人所可企及。然而今天的电子手段却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补救腹俭问题,因为它在检索文献方面能力强劲,非人所能及。

    以国学网主持人尹小林先生现已编制成功的《中国典籍数据库》而言,设计颇见巧思,具备诸多检索功能,用来检索典故迅速准确,十分方便。当年朱彭寿博学多闻,所撰《安乐康平室随笔》中经常提到典故出处,卷四有一则说到北京一酒家有一牌匾写着“推潭仆远”,他多年查询,一直不知出处。后来有人说老辈曾说似乎出于《汉书》,但是没有验证。朱氏多次检阅《汉书》全书,却未找到。后来猜测或许是《后汉书》,果然在“西南夷传”中查到。多次通读《汉书》,而且延及《后汉书》,耗费的时间和精力不是一般人所能及,所以记载下来免得他人再来费力。然而我们用尹小林先生的数据库检索,几秒钟就显示出《后汉书》卷八六有此四字。朱氏说自己是好事者,前人有酒令要求用字只在《四书》中出现一次,他曾细检《四书》,列出仅用一次的600字,真难以想象他是用怎样的毅力完成这项工作的。然而用数据库软件来检索一个字在文献中出现几次,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我国已经在筹建大规模的古籍数据库,这是一项刻不容缓的要务。建设中国典籍数据库对学术研究极有裨益。很难想象在数据库的帮助之下,有多少历史的疑案可以得到解决,有多少以往的结论会得到修正甚至否定——至少汉语大词典会面貌一新,而古籍校释和文学评论也会得到巨大的助益,不会再为词语出处犯难,不会再说“荷叶罗裙秋一色”中土无人道过。


返 回


北京市丰台区太平桥西里38号 邮编 100073

   

国学网站,版权专有;引用转载,注明出处;肆意盗用,即为侵权。
guoxue@guoxue.com 010-68900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