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民国时期的围棋

第二节 棋界的“南北护法”

  民国时期政治中枢腐败无能,内战频仍,国家无力倡导和支持围棋事业。因此私人赞助围棋曾起到不小的作用。当时有两个人,或有权势,或有钱财,在自己家中招揽天下棋客,积极促进中日围棋交流,对于维持华夏神州的棋运,作出较大贡献。这两个人即是北京的段祺瑞和上海的张澹如,当年被棋界人士誉为“南北两大护法”。

  段祺瑞(1865-1936),安徽合肥人。继袁世凯之后掌握北洋军阀政府大权、号称“北洋之虎”。段祺瑞虽有这个浑号,但若以为他是粗犷彪悍的绿林汉子。那就错了。实际上他是一个文静深沉、能诗能文的人。段祺瑞酷嗜围棋,也喜欢敞开家门招待南北棋客。因此在他权势显赫,炙手可热的时期,他的府邸(北京东绒象鼻子后坑),过往围棋高手川流不息,颇有“一登龙门声价十倍”之感。凡段氏门下常客,每月咸有津贴,足以维持一般生计。

  关于段祺瑞的棋力,诸方说法不一。不过在当时却有“殿样棋”的称号,所谓“殿样”乃是流行日本棋界的一种调侃语,含有唯我独尊之意。他有个习惯,每逢星期日六点左右便步出内室,与府邸的棋手下棋,或观看棋手之间的对局,然后请大家共进早餐。他行棋时落子如飞,直感力很强,同时他的自尊心也比常人强出几倍,输棋便恼。这一点棋客们尽人皆知。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他门下的棋客原来都忌些颇负时誉的高手,但为了不扫他的兴致,常常卖个破绽,故意败下阵来。老段亦沾沾自喜。据说他下棋往往采用一种模式:布局时相互围空,中盘时双方围空基本完成,老段便猛然打入对方空内,只求活一小块便罢。老段称之为“花园里面建小舍”。每逢此时,对方总是左右为难,既不敢将打入的棋子吃掉,又不敢在段总理的宝地上动士,因而老段便成了常胜将军。

  少年吴清源经名手顾水如介绍,也成为段门座上客,并且每月以学费为名领取100元的补贴。他曾与段总理下过一局棋,老段仍旧象平时那样蛮横无理、盛气凌人,满不在乎地走出无理着法。吴清源毕竟是个孩子,童心未泯,也就毫不客气地拼命追杀,结果将段总理的棋大部分吃掉。当时在场观战的棋手和随从们都捏着一把汗,最后老段无奈,只好投棋认输,拂袖而去,一整天再没露面。可怜那天大家连照例的早饭都没混上,只好饿着肚子回家。吴清源也被顾水如训斥了一通。从那以后,段祺瑞再也不找吴清源下棋了。尽管如此,每到月底,吴清源去求取百元的补贴时,老段依旧照数发给。

  段祺瑞下棋时的唯一克星是他的儿子段宏业,此人棋术高强,能与座上的一流好手一争短长。当父子两人下棋时,儿子明知父亲好胜,偏不买账,下手毫不留情杀个痛快,往往惹得老段勃然大怒。据说有一次段宏业在外地,老段突然通知说要见他,儿子不知发生了什么急事,匆忙乘火车长途跋涉赶回北京。谁知老段二话没说,先和他下一盘棋,结果儿子又胜老子。老段推枰而起,骂小段说:“你小子除了下棋没别的能耐,马上给我滚回去!”

  当年出入段公馆的国内高手,除了前面已经提到的张乐山,汪耘丰、顾水如、吴清源外,还有刘棣怀、雷溥申、雷博华、金亚贤、崔云趾、王幼宸等人。这些人都是职业棋手,但也大多以担当秘书或嘱托为名受骋,出入权贵者的府邸。这样在北京的段公馆内,也就形成了一个全国围棋活动的中心。

  段祺瑞不仅在自己手下聚集了不少国内的围棋精英,还时常聘请日本高手来华,进行棋艺指导。1918年秋,段祺瑞邀请日本广濑平治郎六段来访,同来的广濑的弟子岩本薰初段是个未满17岁的少年,他同老段对弈时也有失“恭敬”,事后被广濑训斥了半天。1919年5月,日本濑越宪作五段来我国青岛施游,历时约两个月,夏秋之交前往北京,受到段祺瑞的欢迎接待。彼时濑越年富力强,技艺高超,让子棋尤为出色。名手如汪耘丰、伊耀卿等均被让至三子,顾水如因熟悉日本布局,独能受二三子对局。与此同时,段祺瑞又邀请日本“本因坊”秀哉来北京,成为当时轰动的事件。其间也发生了一些有趣的纠纷,当段祺瑞与秀哉对弈时,老段仍要拿白棋,秀哉不肯,坚持必须让子。争到最后,老段虽然同意让子,却死抱着白棋不放,结果就在棋盘上摆上两枚白子。对局前,也有人劝秀哉手下留情,秀哉不答应,说“回去不好交待”。结果秀哉连胜三局。同年11月,秀哉准备启程回国,向北洋政府讨取原先说好的盘缠,老段给他来个闭门不见。秀哉无奈,只好托人说合,约老段再战一盘,故意输棋,换得3000元路费。

  1926年3月18日,段祺瑞命令卫队向北京反帝爱国的示威群众开枪,伤亡百余人,一手制造了举国震惊的“三·一八”惨案。4月,他终于被国民军赶下台,黯然退居天津寓所,结束了军阀的政治生涯。段门的棋士们失去了庇护和接济的靠山,只好各奔东西自谋生路。刘棣怀飘零四方、雷溥华闭门养病,金亚贤颐和园售票、崔云趾开起茶馆,号称天下第一棋士的顾水如后来也回到上海。

  1931年“九一八”事变后,日本帝国主义急欲在华北物色汉奸傀儡,段祺瑞因有亲日的背景,自然成为侵略者笼络的对象。当时的国民政府决定迎他南下,在民族存亡的紧要关头,段祺瑞移居上海,总算成全了民族大节。1934年,段褀瑞在上海又一次广召天下棋客,短短数月,段公馆内又形成新的围棋中心,那些老的段门棋客重新聚集到段祺瑞身边。老段此时虽然只是寓公,但他广有钱财,依旧每月给棋客发津贴。棋客们对他也是敬畏如昔,顾水如有一次请老段授他二子,决战三局赌彩,结果竟以一胜二负败北。汪耘丰从北京跑到上海,请老段授他三子,竟一胜一负。老段喜出望外,顺手掷下1000元谢礼。就在这一年,旅居日本的吴清源回国游访,在上海见到段祺瑞。老段知道吴清源在日本声誉日隆,并要加入日本国籍,不禁深为动容。不久他去庐山养病,见到蒋介石,向之建议提倡围棋,召回吴清源,否则中国的围棋将愈发一蹶不振。蒋介石哪有这种雅性,只是口头敷衍几句,过后也就不了了之。

  段祺瑞一生的所作所为,大都可以否定。唯独倡导围棋、支持中日围棋交流,作出有益的贡献。对此,陈毅副总理曾说:段祺瑞之为人不足取,但有一点可取,就是爱好下棋和提倡下棋。对段祺瑞在围棋方面的贡献,给予了积极的评价。

  张澹如,名鉴,浙江吴兴南潯镇人。其上代以经营丝、盐起家,为南浔刘、张、庞、顾四大巨富之一,在江、浙、沪及香港、欧美均有产业。但澹如能成为民国时期棋界护法,不仅仅因为他财力雄厚,而且他还有一些政治背景。他的哥哥张静江,早年曾以巨款资助孙中山先生从事推翻满清的活动。辛亥革命胜利后,张静江以“党国元老”的资格,一度出任国民政府代理主席,后改任浙江省政府主席。静江从小跛足,不良于行,人称“张跷子”。在日本尝从长滨彦八四段学棋,后与高部道平受四子。他有时在上海的寓所举行棋会,招待中日棋客。由于两腿瘫痪,不能起立,在室内坐轮椅而行,周旋于棋客之间。

  张澹如则比乃兄更热衷于围棋,他的棋力不弱,落子迅捷不加思索,高部道平初来时让他三子,后减至二子。澹如于国内棋界交游极广,每日在上海威海卫路自建洋房内招待棋友,从下午2时起,供应丰盛晚餐,来者不拒,但亦以高手及知名人士为限。国内棋客来沪之熟稔者,常按月致送津贴,资助生活,使之能够潜心研究棋艺。例如嘉兴名手王子晏初到上海,澹如聘请为“证券交易所”会计,但只是挂名支薪,使子晏成为从事棋艺的“专业”棋手。对于那些生活没有着落的高手,可谓功德无量。澹如还创办围棋组织,邀集新老棋手会弈,并设对局彩金,胜负略有差别,由账房逐日登记按月分发。使棋客既有一定收益,又有高手指导,技艺水平得以迅速提高。

  不仅如此,澹如还有意识地广收日本棋谱,提倡中国棋手研究日本新法。他经常邀请和接待日本高手来访,支付旅费和对局酬金,促进中日围棋交流。例如1929年7月瀨越宪作,桥本宇太郎访问上海,1930年4月小杉丁、篠原正美访问上海,都由张澹如在家室接待,并安排与中国棋手对局。

  出入张门的“职业”高手,除王子晏外,还有魏海鸿,潘朗东、吴祥麟、陈藻藩等人。由于澹如的鼎力支持,在二三十年代,对上海围棋的发展,起过相当的作用。

  当棋界两大“护法”声势鼎盛时期,南北知名棋客,不入段门,即入张门。实际上形成两大围棋活动中心。开始时界限分明,彼此之间也进行过激烈角逐。20年代末,王子晏高踞南方棋界首席,无能匹敌。北方棋界颇不服气,曾推派顾水如南下挑战,未能得利。1930年又推派刘棣怀南征,获得快胜。刘棣怀不打谱,不用常规,以扭杀见长,素有“刘大将”之称而蜚声北地。他知子晏布局定式极熟,官子尤楛,若按部就班,平稳弈去必输无疑。所以一上来就扭住厮杀,子晏素来认真,往往白日鏖战,夜间还苦思冥想,不能成眠。但他患有肺疾,体力不支,结果被刘棣怀打下擂去。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两大“护法”先后衰落,南北棋客串连日久,彼此互相影响声援,界限也逐步沟通。段祺瑞于1936年去世,张澹如也因体弱多病,于40年代初期杜门谢客。自此之后,国内知名棋客失去两大靠山,生活艰难,各奔东西,自谋生路,棋坛的情况愈显凋敝。

  总之,民国时期,我国的围棋衰落,“振兴”二字是谈不到的,但是在二三十年代,依赖段祺瑞和张澹如的赞助支持,尚能维持一种小康的局面。在政府方面无力顾及围棋事业的情况,这种私人的贡献更有其难能可贵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