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远方来 

(无名氏)

客从远方来,遗我一端绮。
相去万余里,故人心尚尔!
文彩双鸳鸯,裁为合欢被。
著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
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


此诗似乎是《孟冬寒气至》的姊妹篇。它以奇妙的思致,抒写了一位思妇的
意外喜悦和痴情的浮想。
 这喜悦是与远方客人的突然造访同时降临的:客人风尘仆仆,送来了“一端”
(二丈)织有文彩的素缎(“绮”),并且郑重其事地告诉女主人公,这是她夫
君特意从远方托他捎来的。女主人公不禁又惊又喜,喃喃而语曰:“相去万余里,
故人心尚尔”!一端文彩之绮,本来也算不得怎样珍贵;但它从“万里”之外的
夫君处捎来,便带有了非同寻常的意义:那丝丝缕缕,该包含着夫君对她的多少
关切和惦念之情!女主人公能不睹物而惊、随即喜色浮漾?如果将此四句,与前
一首诗的“客从远方来,遗我一书札”对照着读,人们将会感受到,其中似还含
有更深一层意蕴:前诗不是诉说着“置书怀袖中,三岁字不灭”的凄苦吗?一封
“书札”而竟怀袖“三岁”,可知这“万里”相隔不仅日久天长,而且绝少有音
讯往还。这对家中的妻子来说,该是怎样痛苦难挨的事!在近乎绝望的等待中,
难道不会有被遗弃的疑惧,时时袭上女主人公心头?而今竟意外地得到夫君的赠
绮,那“千思万想而不得一音”的疑惧便烟消去散。那么,伴随女主人公的惊喜
而来的,不还有那压抑长久的凄苦和哀伤的翻涌么?张庚称“故人心尚尔”一句
“直是声泪俱下”、“不觉兜底感切”,正体味到了诗行之间所传达的这种悲喜
交集之感(见《古诗十九首解》)。适应着这一情感表现特点,此诗开篇也一改
《古诗十九首解》常从写景入手的惯例,而采用了突兀而起、直叙其事的方式。
恐怕正是为了造成一种绝望中的“意外”之境,便于更强烈地展示女主人色那交
织着凄苦、哀伤、惊喜,慰藉的“感切”之情--这就是开篇的妙处。
自“文彩双鸳鸯”以下,诗情又有奇妙的变化:当女主人公把绮缎展开一瞧,
又意外地发同,上面还织有文彩的鸳鸯双栖之形!鸳鸯双栖,历来是伉俪相偕的
美好象征(如《孔雀东南飞》之结尾就是一例)。夫君之特意选择彩织鸳鸯之绮
送她,不正倾诉着愿与妻子百年相守的热烈情意么?女主人公睹绮思夫,不禁触
发起联翩的浮想:倘若将它裁作被面,不可以做条温暖的“合欢被”吗?再“著
以长相思,缘以结不解”,该多么惬人心意!“著”有“充实”之意,“缘”指
被之边饰。床被内须充实以丝绵,被缘边要以丝缕缀结,这是制被的常识。但在
痴情的女主人公心中,这些平凡的事物,都获得了特殊的含义:“丝绵”使她联
想到男女相思的绵长无尽;“缘结”暗示她夫妻之情永结难解。这两句以谐音双
关之语,把女主人公浮想中的痴情,传达得既巧妙又动人!制成了“合欢被”,
夫君回来就可以和她同享夫妇之乐了。那永不分离的情景,激女主人公喜气洋洋,
不禁又脱口咏出了“以胶投漆中,谁能别离此”的奇句。“丝绵”再长,终究有
穷尽之时;“缘结”不解,终究有松散之日。这世上惟有“胶”之与“漆”,粘
合固结,再难分离。那么,就让我与夫君像胶、漆一样投合、固结吧,看谁还能
将我们分隔!这就是诗之结句所的奇思、奇情。前人称赞此结句“语益浅而情益
深”。女主人公的痴情,正的如此深沉和美好呵!
初读起来,《客从远方来》所表现的,就是上述的喜悦和一片痴情。全诗的
色彩很明朗;特别是“文彩双鸳鸯”以下,更是奇思、奇语,把诗情推向了如火
似的锦的境界。但读者是否注意到:当女主人公欢喜地念叨着“以胶投漆中,谁
能别离此”的时候,她恰恰正陷于与夫君“万里”相隔的“别离”之中?以此反
观全诗,则它所描述的一切,其实都不过是女主人公的幻想或虚境罢了!又何曾
有远客之“来”,又何尝有彩“绮”之赠?倘若真能与夫君“合欢”,她又何必
要在被中“著”以长相之思、缘以不解之结?所以还是朱筠对此诗体会得真切:
--“于不合欢时作‘合欢’想,口里是喜,心里是悲。更‘著以长相思,缘以
结不解’,无中生有,奇绝幻绝!说至此,一似方成鸾交、未曾离者。结曰‘诗
能’,形神俱忘矣。又谁知不能‘别离’者现已别离,‘一端绮’是悬想,‘合
欢被’用乌有也?”(《古诗十九首说》)如此看来,此诗所描述的意外喜悦,
实蕴含着夫妇别离的不尽凄楚;痴情的奇思,正伴随着苦苦相思的无声咽泣!钟
嵘《诗品》称《古诗十九首》“文温而丽,意悲而远,惊心动魄”。这首诗正以
温丽的“遗绮”之喜,抒写了悲远的“别离”之哀,“正笔反用”,就愈加“惊
心动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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