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车驾言迈

 无名氏
 
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
所遇无故物,焉得不速老?
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
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
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 



    此诗含义为何,佳处为何,要理解正确,关键在于对篇末“荣名”二字的解诂。 

  古今注本于荣名有二解。一说荣名即美名,又一说则谓荣名为荣禄和声名。由前说, 结二句之意为人生易尽,还是珍惜声名为要;由后说,则其意变为:人生苦短,不 如早取荣禄声名,及时行乐显身。二说之境界高下,颇有不同。今按荣名一词,古 籍屡见。如《战国策·齐策》:“且吾闻效小节者不能行大威,恶小耻者不能立荣 名。”《淮南子·修务训》:“死有遗业,生有荣名。”其均为令誉美名之义甚明。     疑义既释,则诗意及结构自明。诗以景物起兴,抒人生感喟。回车远行,长路 漫漫,回望但见旷野茫茫,阵阵东风吹动百草。这情景,使行旅无已,不知税驾何 处的诗人思绪万千,故以下作句,二句一层,反复剀陈而转转入深。“所遇”二句 由景入情,是一篇枢纽。因见百草凄凄,遂感冬去春来,往岁的“故物”已触目尽 非,那么新年的自和,又怎能不匆匆向老呢?这是第一层感触。人生固已如同草木, 那么一生又应该如何度过呢?“盛衰各有时,立身苦不早。”“立身”,应上句 “盛衰”观之,其义甚广,当指生计、名位、道德、事业,一切卓然自立的凭借而 言。诗人说,在短促的人生途中,应不失时机地产身显荣。这是诗人的进一层思考。 但是转而又想:“人和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即使及早立身,也不能如金石之永 固,立身云云,不也属虚妄?这是诗人的第三层想头。那么什么才是起初的呢?只 有荣名--令誉美名,当人的身躯归化于自然之时,如果能留下一点美名为人们所 怀念,那末也许就不虚此生了吧。终于诗人从反复的思考中,得出了这一条参悟。  

  当汉末社会的风风雨雨,将下层的士子们恣意播弄时,他们都不约而同地对生命的 真谛进行思索。有的高唱“何不策高足,先据要路津,无为守贫贱,轗轲常苦辛” (《古诗十九首·今日良宴会》),表现出争竞人世的奋亢;有的则低吟“服食求 神仙,多为民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同上《驱车上东门》),显示为及 时行乐的颓唐。而这位愿以荣名为宝的诗人,则发而为洁身自好的操修。虽然他同 样摆脱不了为生命之谜而苦恼的世纪性的烦愁,然而相比之下,其思致要深刻一些, 格调也似乎更高一点。 

    显然,这是一乎哲理性的杂诗,但读来却非但不觉枯索,反感到富于情韵。这 一方面固然因为他的思索切近生活,自然可亲,与后来玄言诗之过度抽象异趣,由 四个层次的思索中,能感到诗人由抑而扬,由扬又以抑,再抑而再扬的感情节奏变 化。另一方面,也许更重要的是,这位诗人已开始自觉不自觉地接触到了诗歌之境 主于美的道理,在景物的营构,情景的交融上,达到了前人所未有的新境地。诗的 前四句,历来为人们称道,不妨以之与《诗经》中相近的写法作一比较。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
 
    这首《黍离》是《诗经》的名篇。如果不囿于先儒附会的周大夫宗国之思的教化说,不难看出亦为行人所作。以本诗与之相比,虽然由景物起兴而抒内心忧苦的 机杼略近,但构景状情的笔法则有异。《黍离》三用叠词“离离”、“靡靡”、“ 摇摇”,以自然的音声来传达情思,加强气氛,是《诗经》作为上古诗歌的典型的 朴素而有效的手法。而本诗则显得较多匠心的营造。“回车驾言迈,悠悠涉长道。 四顾何茫茫,东风摇百草。”“迈”、“悠悠”、“茫茫”、“摇”,叠词与单字 交叠使用,同样渲染了苍茫凄清的气氛,然而不但音声历落,且由一点--“车”, 衍为一线--“长道”,更衍为整个的面--“四顾”旷野。然后再由苍茫旷远之 景中落到一物“草”上,一个“摇”字,不仅生动地状现了风动百草之形,且传达 了风中春草之神,而细味之,更蕴含了诗人那思神摇曳的心态。比起《黍离》之“ 中心摇摇”来,本诗之“摇”字已颇具锻炼之功,无怪乎前人评论这个摇字为“初 见峥嵘”。这种构景与炼字的进展与前折“所遇”二句的布局上的枢纽作用,已微 逗文人诗的特征。唐皎然《诗式·十九首》云:“《十九首》辞精义炳,婉而成章, 始见作用之功。”(作用即艺术构思),可称慧眼别具;而本诗,对于我们理解皎 然这一诗史论析,正是一个好例。

    皎然所说“初见作用之功”很有意思,这又指出了《古诗十九首》之艺术构思 尚属于草创阶段。本诗前四句的景象营构与锻炼,其实仍与《黍离》较近,而与后 来六朝唐代诗人比较起来,显然是要简单得多,也自然得多。如陆云《答张博士然》: “行迈越长川,飘摇冒风尘。通波激枉渚,悲风薄丘榛。”机杼亦近,但刻炼更甚,而流畅不若。如果说《十首诗》是“秀才说家常话”(谢榛《四溟诗话》),那末陆云则显为秀才本色了。由《黍离》到本诗,再到陆云上诗,可以明显看出中国古典诗歌的演进足迹,而本诗适为中介。所以陆士雍《古诗镜·总论》说“《十九首》谓之《风》馀,谓之诗母”。 

    对于人生目的意义之初步的朦胧的哲理思考,对于诗歌之文学本质的初步的胧 的觉醒。这两个“初步”,也许就是本诗乃至《古诗十九首》整组诗歌,那永久的 艺术魅力之所在。


(赵昌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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