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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东岭

新书介绍——《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

 
    
    第三章嘉靖士人心态与王学之流变    
        
    第一节嘉靖朝政治与士风演变以及王学之遭遇

    三、嘉靖晚期士风与王学的扩张变异
    
    
万历士人刘应秋在上疏论劾当时首辅申时行时,曾概括自嘉靖至万历
士风凡三变,其中“一变于严嵩之黩贿,而士化为贪。”(《明史》卷二一
五,《刘应秋传》)嘉靖士风之变是否皆由严嵩所致尚容再有商议,然嘉靖
士风之变“贪”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嘉靖后期,朝中官员之贪污纳贿、
奢侈靡费的确已成普遍的现象,诚如后来张四维所概括的:“当嘉靖末载,
世风之溷浊甚矣。民不见德,惟贿是闻。”(《条麓堂集》卷二三,《文贞
存斋徐公神道碑》)有人曾对士人之价值观作一前后比较说:“嘉、隆以前,
士大夫敦尚名节。游宦来归,客或询其橐囊,必唾斥之。今天下自大吏至
于百僚,商较有无,公然续之齿颊。受铨天曹,得膻地则更相庆;得瘠地,
则更相吊。官成之日,或垂橐而返,则群相姗笑,以为无能。”(陈邦彦
《陈野岩先生集》卷一,《中兴政要书·奖廉让》)此种价值观的变化是值
得密切关注的。因为在嘉靖之前尽管也存在有不少贪污纳贿的事件,但在公
开场合下,毕竟会被一般人视作是卑污的行为,为君子所不齿;在嘉靖之后
并不是说所有的官员均已染贪默之习,但关键是已“公然形之齿颊”,一
般人再也不把此类行为视作丑事,反倒认为官员在解任时若宦囊羞涩,乃
是无能迂腐之结果,故而方会“群相姗笑”。于是,种种的贪污受贿之事
乃成为尽人皆知的公开秘密,嘉靖四十二年,连世宗本人也已闻知贪风之
严重,向大学士徐阶等人询问“今日外官贪肆亏国病民状”,为此吏部尚
书严讷作了具体的陈述:“近日藩臬有司不能体皇上为国为民之心,或赃
罚抵赎之隐匿,或折干常例之滥收,或羡余火耗之侵渔,或里甲夫马之索
取,或科派劝借之横加,或寿仪节礼之概收,或广市土产以结欢于势要,
或极腆供亿以善事乎上官。淫刑以逞,饰诈以欺;潜贿以杜法,假公以济
私。”但要消除此类现象却又极其不易,因为“人不易知,知人不易,万
一有力者行其苞苴,有挟者冯于城社,有智者巧设机械,善于弥缝,如此
则大奸反得漏网,而悃愊孤寒之辈乃辄及之。”世宗闻后也不得不“是之”,
无奈只好向抚按官下了一道谕旨,令其追查以草草了事。(见《明通鉴》
卷六十三)看来,嘉靖士风之贪的确已到了无药可救的地步。
    要解释此种贪风的形成原因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情。刘应秋说此乃因
严嵩之“黩贿”,可以说代表了相当一部分士人的看法。其实,早在严嵩
在世时,便有许多人指出了此点,其中最直率而激烈者是杨继盛向世宗所
上的《请诛贼臣疏》,抒中曾例举严嵩之十大罪状,其中第十条便是其坏
“风俗”。文曰:“我朝风俗,淳厚近古,自逆瑾用事,始为少变。皇上继
位以来,躬行古道,故风俗还古。及嵩为辅臣,谄谀以欺乎上,贪污以率
其下。通贿殷勤者,虽贪如盗跖而亦荐用;奔竞疏拙者,虽廉如夷齐而亦
罢黜。一人贪戾,天下成风。守法度者,以为固执;巧弥缝者,以为有才;
励廉介者,以为矫激;善奔走者,以为练事;卑污成套,牢不可破。虽英
雄豪杰,亦入套中。从古风俗之坏,未有甚于此时者。究其本源,嵩先好
利,此天下所以皆尚乎贪;嵩先好谀,此天下所以皆尚乎谄。源之不洁,
流何以清;风俗不正,而欲望天下之治得乎?”(《杨忠愍公集》卷一)
我以为杨继盛的这段文字应是刘应秋立论的重要来源之一。严嵩是历史上
著名的奸相,早在嘉靖末严氏刚倒台时,他已被作为奸臣而写入了《鸣凤
记》中,至明末更成为“近代权奸之首”,以致“儿童妇人,皆能指其姓
名,戟手唾骂”。(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中)他死后所抄出的财产
虽各书记载不一,而且也许大都有所夸大,但即使根据最保守的数字,也
可证明严氏曾大量地收受贿赂,因而他对嘉靖末期士风的败坏显然负有不
可推卸的责任,尤其是他前后做了近二十年的内阁首辅,手中握有重权,
而朝政败坏如此,他当然会成为众矢之的了。但后人眼中的严嵩又肯定是
经过了有意无意的戏剧化手法处理过的,他显然已不能被再还原回历史的
真实之中去了。杨继盛疏中的话虽有所夸张,但却肯定不会有太多的失实
之处,否则他便要冒欺君的罪名,但可以同样肯定的是,那并非严嵩的全
部,严嵩的许多优点均被他省略甚至有意隐去了。从他当时的交游中,也
可以看出他并非十足的坏人,朱彝尊《静志居诗话》曰:“然分宜通籍,
即见知于献吉、仲默,旋请假还里,读书钤山者七年。献吉远访之山中,
作《钤山堂歌》以赠。于时子衡(王廷相)、华玉(顾璘)、廷实(边贡)、
子钟(崔铣)、允宁(王维桢)、应德(唐顺之)辈,交相引誉,又走使万
里,索用修点定其诗,可称好事矣。”(卷九)非惟此也,阳明先生巡抚江
西时,亦曾登门造访严氏,并亲题钤山堂匾额。(《乾隆袁州府志》卷二
八,《古迹》)至其晚年,湛若水仍为严氏诗文集作序,唐顺之依然与之有
往还。从文学思想上看,他早年追求复古,晚年归于自放,唐顺之谓其“不
烦绳削而合”。(《静志居诗话》卷九)其发展过程倒也颇合文坛之一般趋
势。在用人方面,严嵩亦并非仅仅以贿赂之有无多少作为其衡量标准,如
其任用胡宗宪平东南沿海之倭患,便起码是一件可以见仁见智的事。胡氏
在严嵩任首辅时始终被朝廷所信用,而且其平倭之役也取得了明显的成
效。严嵩倒台后,他先是被作为严氏私党而逮捕入狱,后竟瘐死狱中。胡
氏在与严嵩的交往中,当然少不了物质上的贿赂与精神上的奉承,故而《明
史》曰:“宗宪多权术,喜功名。因文华结严嵩父子,岁遣金帛子女珍奇
淫巧无数。文华死,宗宪结嵩益厚,威权震东南。性善宾客,招致东南士
大夫预谋议,名用是起。至技术杂流,豢养皆有恩,能得其力。然创编提
均徭之法,加赋额外,民为困敝,而所侵官币、敛富人财物亦不赀。”(卷
二0五,《胡宗宪传》)但这种评价显然有些夸张,倘若胡氏果真只知敛财
富以奉迎权贵,搜民膏以中饱私囊,他又何以能够赢得东南士大夫的好评。
我以为当时的茅坤对他的评价较合乎实情,他说:“苟欲按论胡公之罪,
杯酒踯躅,豪宕自喜,大略汉之列侯将军、唐之藩镇节度使者之风是也;
其所为声色之嬖、冠裳之亵,众所不得而庇者;然至于长材大略、雄心猛
智、临敌乘威、转变为功,亦众所不得而掩者。故律之于庄士之行,则世
或不与;课之以捍国之勋,则不可无。”(《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三,《上
袁元峰相公书》)因而茅坤并不认为胡氏之死是罪有应得,而认为乃是权
贵之间争斗的牺牲品,他曾记载了胡宗宪在东南平倭时,徐阶因与严嵩争
权,怀疑胡氏为严之私党,便“数私唆南京台省为飞语以撼之”,后得王
门弟子赵贞吉从中斡旋方保无事。(同上卷二三,《伯兄少溪公墓志铭》)
因此,对于胡氏之死,茅坤认定是被徐阶所陷害:“及分宜去,而华亭当
国,遂阴唆南北谏台,论列其事。曾参,孝子也;参之母,贤母也,已而
人告之以其子杀人者三,不能不透杼而起。先帝且怜放之而归矣,然华亭
且以不杀公,公或当复从丘壑起家,异日栏虎而逸之,祸不测也,于是又
摭述其事。公逮系者再,遂死狱中。”(茅坤《玉芝山房稿》卷七,《与吴
凤麓绩溪书》)在茅坤的印象中,徐阶挟私报复之心并不下于严嵩,胡宗
宪虽有缺点,但毕竟有功于社稷,而徐氏将其置于死地无疑于自毁长城。
故而茅氏有诗曰:“翻手云兮覆手雨,攸而纵兮忽而横。借问洛阳名利客,
不如此处习长生。”(《耄年录》卷二,《夜梦分宜华亭互姿威福两相睚眦
累欷不堪予辄黄冠入山题之左右》)正如诗题所显示的,严、徐均成为争
权夺利的权豪,而他茅坤在梦中则成了胡宗宪第二。因此,在当时相当一
部分士人眼中,严嵩并不是张牙舞爪的奸贼,而颇有几分儒雅本色,如何
良俊说:“严介老之诗,秀丽清警,近代名家鲜有能出其右者,作文亦典
雅严重,乌可以人而废之。且怜才下士亦自可爱。”(《四友斋丛说》卷二
六)严嵩曾如此解释其号“介溪”曰:“夫介者戒也,溪者欺也。大学论
诚意以毋自欺为戒。斯义也,守己事君交友之针砭药石也。”(《钤山堂
集》卷二二,《别号志》)当然不能相信他已按“号”中所寓之义而做人行
事,当他在官场中争夺厮杀时,也许将此早已丢之九霄云外,然而,在嘉靖
末年的官场,又有谁能做到守直勿欺而不遭致失败呢?当严嵩被罢免走上归
途时,这位曾权倾朝野的大学士也会写下如此诗句:“弱冠幸随计,束书
来上京。齿稚气方锐,沼视江湖轻。俯仰十五年,辛苦事浮名。世路多险
艰,风波使人惊。兹游意已阑,无复少壮情。见鸟羡高逝,望云思遐征。
云山遥在梦,日数故园程。”(《南还稿》)其中有对世路风波的惊怕,有
对官场的厌恶,也有对故园的向往,与当时失意文人的心态没有什么不同,
或者说,这么一位权臣也有如此心态,更说明了嘉靖官场的险恶。说严嵩
一人导致了嘉靖后期官场的贪污腐败风气显然是有失公允的,因为贪风不
始于严嵩,他的前任夏言已家甚富厚,那“高甍雕题、广囿曲池之胜,媵
侍便辟及声音八部”,甚至“什器皆用金”,单靠他的官俸能够维持如此豪
华奢侈的生活吗?而当时与夏言一起在内阁供职的严嵩却不过“寥寥草
具”而已。(《玉堂丛语》卷八,《汰奢》)那时的严嵩对夏言的排场阔气
怕是要满怀羡艳之情的。同时,严嵩在朝中也没有后人所想象的有那么大
的权力,因为他要受到来自文官集团与皇帝两方面的限制。从文官方面讲,
并非所有的官员均为其私党或屈服于权奸,在他为首辅的十余年中,弹劾
他的奏疏一直没有间断,这使他不能不有所忌讳。尤其是他所面对的世宗
皇帝,更是一位刚愎自用、猜忌多疑的君主,尽管在严嵩执政时,世宗曾
长期地居深宫设醮炼丹而不理朝政,但对权力却从不肯有丝毫的放松,据
记载:“帝虽甚亲礼嵩,亦不尽信其言,间一取独断,或故示异同,欲以
杀其势。”(《明史》卷三0八,《严嵩传》)在世宗治下,非但严嵩不能
为所欲为,其他阁臣也照样不能,据明人范守己说:“臣于徐少师阶处,盖
捧读世庙谕札及改定旨草。云人尝谓辅臣拟旨,几于擅国柄,乃不然。见
其所拟,帝一一省览窜定,有不留数字者。虽全当帝心,也必更易数字以
示明断。有不符意者,则驳使再拟。再不符意,则谯让随之矣。故阁臣无
不惴惴惧者。”(《国榷》卷六四)徐阶如此,严嵩的情形也应大致如此,
因而他不可能达到独断专权的程度。严嵩最大的能耐在于善窥帝意而逢迎
之,以柔媚而得上宠眷。既然严嵩不能专权,则士风之变易也就不能全由
他来负责。
    同样的道理,既然世宗是真正的专权者,那么他便要对士风之贪负有
相当的责任。当时所谓的“贿赂公行”,实际上与世宗具有更直接的联系,
他在不少场合,已公开认可官员受贿的事实。嘉靖二十六年,吏部尚书许
赞上疏揭发严嵩因收受监生钱可教之贿赂,而为其书写名帖到吏部去营求
东阳知县之职。严嵩则上疏辨曰:“臣观赞在前听嘱者亦多矣。即臣有此
一帖,何至便相讦发?”“且臣昔在礼部时,赞干嘱之帖尽多,臣若效所
为,累纸莫尽,但非大臣之体矣。”(严嵩《奏乞追究伪帖以明诬害》,见
《历代奏议》卷十)许赞本人是否多有“干嘱之帖”已难于详考,不过当
时官员多有嘱托并从中获取回报肯定是事实,但尽管大多数人皆有此举,
亦难以证明此举便属正当行为,此犹如不因为世上有许多人偷盗,而盗窃
便可成为理所当然之事一样。关键在于作为皇上的世宗如何去评价与处理
此事,不料他却轻描淡写地说,严嵩所为“俱不为太私”;“你每果一人不
奉承,一帖不接受?”“汝等果一心尽实,不必有此讦发。”(谭希恩《明
大典撰要》卷五三)世宗的思路与严嵩如出一辙:你们也未必就不嘱托,
既然你们也受嘱,何以要揭发严嵩?可见是另有目的。更进一步,如果你
们都廉洁奉公,便不会知晓嘱托之奥妙;既然不知,也便不会有揭发的举
动。可见依世宗之言,则天下人若大多都做强盗,强盗也就不必有罪。难
怪史家评曰:“案此嵩之卖官鬻爵已露其端倪,而部臣之委靡依违,世皇
实已先导之矣。”(同上)此论良然。此类事件决非仅此一例,如嘉靖三十
九年六月,“给事中罗嘉宾等查核倭寇以来督抚诸臣侵盗军粮之数,因劾
故尚书赵文华以十万四千计,总督都御史周珫二万七千,胡宗宪三万三千,
原任福建巡抚阮鹗五万八千。其他或以万计,或以数千计,至有攘取军饷
公行贿赂者,并宜逮问追赃。”证据如此确凿,人员如此具体,应该说处
置起来并不困难。但出人意料的是,“上以宗宪功多,不问。寻宗宪奏辩,
言臣为国除贼用间用饵,非小惠不成大谋,上以为然,更慰谕之。”(《明
通鉴》)胡宗宪的辩解当然有其道理,在瞬息万变的军事活动中,面对着
成员复杂的各色人物,当然需要用额外的重赏以激励士卒,用难却的重金
以诱间敌方。但是否所有的额外支出均用于朝廷之事,或者上述所有贪污
人员均情有可原,恐怕依然存有疑问。若一概不予追究,实际便等于纵容。
其实,世宗对此比任何人都更清楚,他何尝不是在利用利禄在诱导臣下为
其出力;倘若无利禄可图,谁又肯在这危机四伏的官场多呆一日?士人在
对严嵩的参劾中,早就悟出了次一奥妙,他们初始时多指责严氏贪婪多欲,
却从未能取得成功,最后不得不从专权、纵子为恶等其它方面入手。直到
严世蕃最后被逮时,还说:“‘贿’字自不可掩,然非上所深恶。”(《明
史纪事本末》卷五四)就这样自上而下地求得了共识,内阁已明白“皇上
只要人干事,不怪人要钱。”(徐阶《答尽去剥虐谕》,《明经世文编》卷
二四四)则大臣便对贪无复顾忌。而内阁纳贿,则郎署便起而效之,所谓
“内阁吏部要钱,吾党守清无益。”(沈炼《早正奸臣误国以决征虏大策
疏》,《青霞集》卷一)如此上行下效,士风遂不可收拾矣。
    嘉靖士风之贪世宗固然负有重要责任,但这也与整个世风的日益趋于
奢靡密切相关。在这方面,许多社会史著作已做过不少研究与描述,此处
不再展开。仅以松江为例,嘉靖年间,该地风俗以惊人的速度在走向奢靡,
何良俊年幼时“见人请客,只是果五色肴五品而已。”但至嘉靖时,已是
“肴品计百馀样,鸽子斑鸠之类皆有”。更有甚者,他的一位朋友请客,
“用银水火炉金滴嗉,是日客有二十馀人,每客皆金台盘一副,是双螭虎
大金杯,每副约有十五六两。留宿斋中,次早用梅花银沙罗洗面,其帷帐
衾绸皆用锦绮。……闻其家亦有金香炉。”面对此种情景,难怪何氏感叹
说:“虽仲尼复生,亦未之如之何也已!”(《四友斋丛说》卷三四,
《正俗》一)其实,当何良俊正感叹时,他本人也在不知不觉中较之以前士
人更注重享乐,他曾自称饮酒、听曲、谈谐为其生平三大“夙业”。(同上
卷三三,《娱老》)他当时以学问渊博而著称,虽科举不利,但以特例受南
京翰林院孔目,在南京与一帮朋友诗酒优游,相得甚欢,但久而厌之,感叹
道:“吾有清森阁在海上,藏书四万卷,名画百签,古法帖彝鼎数十重,弃
此不居,而仆仆牛马走乎?”(《明史》卷二八七,《何良俊传》)何良俊
较之那些山吃海喝的俗士自然要高雅得多,但四万卷藏书与那么多的名画法
帖彝鼎,是以前的士人所难以奢望的。尤其是他的人生态度,将仕途视为
若牛马之劳顿,则可知其在野生活之悠闲惬意。反过来,如果朝廷之外的
士人已可充分享受人生,而让在朝为宦者终日若牛马之奔走而不受其影
响,显然是不切实际的幻想。于是,士人们采用各种手段以求取财富也就
是必然之事了。拿嘉靖后期在位的两位首辅大学士严嵩与徐阶相比,严氏
固然贪财奢靡,而徐氏也致富有方。严氏终于成为声名狼藉的权奸,而徐
氏却有幸逃脱历史的谴责,完全取决于其所处地域的不同而导致的致富方
式的差异。于慎行《谷山笔麈》卷四载:“华亭之富埒于分宜,吴门(申
时行)之富过于江陵(张居正),非尽取之多也。苏松财赋之地,易为经
营;江楚旷莽之墟,止知积聚耳。而彼以之败,此以之存,岂岁星长在吴
耶?夫得地者得人,得人者得天,天亦何时定也。”(《明史资料丛刊》第
三辑,41页)于慎行还具体记述了吴人之致富方式:“吴人以织作为业,
即士大夫家多以纺织求利。其俗勤啬好殖,以故富庶。然而可议者,如华
亭相在位,多蓄织妇,与市为贾,公仪休之所不为也。往闻一内使言华亭
在位时,松江赋皆入里第,吏以空牒入都,取金以相邸。相公召工倾金,
以七铢为一两,司农不能辨也。”(同上,35页)很难说徐氏家族在买卖
交易中不借助徐阶的权势而有额外收入,尤其是松江赋之实物入其家而到
京城相府中去取现金,则多收少付之贪污现象更难避免,但他毕竟与严嵩
的公然以卖官鬻爵之手段收受贿赂具有明显的区别。其实,士人本身就是
这个社会的精英与权力的实际掌握者,因而这个社会所制定的种种制度与
政策也必然会以保证他们的利益为前提,但在以前还有儒家天下为公的理
想与理学存天理去人欲的理念这层面纱遮饰着,以便使士人追求利禄的欲
望不要恶性膨胀,从而危及了制度本身。如今只不过将原本掩饰着的真实
目的公开化而已。因而从本质上看,这个社会并没有根本的改变。需要指
出的是,原来作为调节因素的程朱理学已无法限制士人日益膨胀的物欲追
求,必须找到一种新的东西来作为替代物,或者是思想上的,或者是制度
上的。但遗憾的是却没有,阳明心学本有替代程朱理学的要求,却被世宗
否定了,而在制度上又丝毫没有新的改观,比如增加官员薪俸、建立严格
的会计制度等等,于是士人的物欲追求便通过各种非正常化甚至非合法化
的方式去实现,从而带来了各种恶性后果。
    其严重后果之一便是士风的疲软。这是因为“贪”与“软”是密不可
分的,贪是对利益的追逐与攫取,而要达此目的,必须保持一己之官位或
获取更高之官位,则对于能够决定其命运的皇上就自然会采取媚软的态
度。此种情形在嘉靖中期已相当严重,至晚期则更是变本加厉。对此当时
人所言“青词宰相”一事最足作为例证。《明史·顾鼎臣传》曰:“帝好长
生术,内殿设斋醮。鼎臣进《步虚词》七章,且列上坛中应行事。帝优诏
褒答,悉从之。词臣以青词结主知,由鼎臣倡也。”(卷一九三)自此之后,
“词臣率供奉青词。工者立超擢,率至入阁,时谓李春芳、严讷、郭朴及
孙炜为‘青词宰相’。”(同上《袁炜传》)而嘉靖后期阁臣尤其是首辅之
相倾轧与相更迭,青词功夫乃其重要契机之一,严嵩之能居首辅位十年,其
青词功夫发挥了巨大作用,世宗在其去位后犹曰:“朕以其力赞玄修,寿
君爱国,特加优眷。”(同上卷三0八,《严嵩传》)而徐阶欲挤嵩而代之,
则“益精治斋语迎帝意。”(同上卷二一三,《徐阶传》)而当时士人对此
竟见怪不怪,视为当然,但若与前朝相比,则可立见其士风人格之卑下。远
者且不言,即如弘治八年孝宗命阁臣撰斋醮所用“三清乐章”而言,徐溥
诸人犹敢以其为道家妄说而拒不“阿谀顺旨”,此种义正词严的声调在嘉
靖初尚未绝响,杨廷和曾“先后封还御批者四,执奏几三十疏。”(同上卷
一九0,《杨廷和传》)但对于嘉靖后期士人而言,此种情形已恍如隔世了。
自世宗移居西苑玄修后,入值无逸殿以便随时供应青词的官员共有二十余
人,计:太师翊国公郭勋、太师成国公朱希忠、太保附马都尉崔元、太傅
咸宁侯仇鸾、附马都尉邬景和、少保安平伯方承裕、太保都督陆炳、太保
都督朱希孝、少师大学士夏言、少傅大学士翟銮、少师大学士严嵩、少保
大学士顾鼎臣、少保尚书费宏、宫保大学士张治、少傅大学士李本、少师
大学士徐阶、尚书欧阳德、宫保尚书李默、宫保尚书王用宾、少保尚书吴
山、少傅大学士袁炜、宫保大学士严讷、少保大学士李春芳、少保大学士
郭朴、尚书大学士高拱等。(王世贞《大臣从游值宿应制》,见《弇州史料
后集》卷三八)其中论身份有皇亲侯伯,也有学士尚书;论性情有兀傲的
夏言,也有柔媚的严嵩;论学术有尊奉程朱的高拱,也有王门弟子徐阶与
欧阳德。但所有这些人均将当值视为一种荣耀而未有丝毫的异议。其实,
当值无逸殿并非什么令人愉快的差事,在这冷寂的宫殿中度过一夜夜无聊
的时光而不能与家人团聚,不知这些大臣们用什么方式去打发这难熬的时
光;同时,这种举动也没有任何价值可言,如袁炜所撰“最为时所脍炙”
的一联青词为:“洛水玄龟初献瑞,阴数九,阳数九,九九八十一数,数
通乎道,道合元始天尊,一诚有感;岐山丹凤两呈祥,雄鸣六,雌鸣六,
六六三十六声,声闻于天,天生嘉靖皇帝,万寿无疆。”(《万历野获编》
卷二,《嘉靖青词》)此种纯粹的文字游戏,既无实用价值,亦无审美价值,
除了能够满足一下世宗的虚荣与仙欲外,没有任何存在的理由,撰写此种
文字显然是一种生命的浪费。寂寒的生活,空洞的文词,当然不会令任何
人发生兴趣,这帮大臣之所以乐此不疲并引以为荣,唯一的解释便是可借
此固宠而获禄位,则当时士风之卑下也就昭然若揭了。因为大臣如此,则
上行下效,必然会带来士风的整体转变。稍翻史书,人们便会发现许多这
种转变的实例。孙应魁为谏官,“屡犯权贵,以风节自厉。晚官计曹,一
切为苟且计,功名大损于前。”(《明史》卷二0二,《孙应魁传》)周延
“砥节奉公,”“权臣用事,政以贿成,延未尝有染。然居台端七年,无
谏争名。”(同上,《周延传》)闻渊在夏言柄政时,尚不能委曲相徇。
世宗令其为夏言定罪,他表示:“言事只任意,迹涉要君,请帝自裁决。”
结果惹得皇上大怒而“切责”之。然而,“严嵩既杀言,势益横,部权无
不侵,数以小故夺渊俸。渊年七十矣,遂乞骸归。家居十四年卒。”(同
上,《闻渊传》)因而史臣总结说:“世宗朝,璁、萼、言、嵩相继用事,
六卿之长不得其职。大都波流茅靡,淟涊取容。”(同上,《赞语》)士
风疲软的特征之一是因循平庸而毫无主见,正如归有光所言:“天下之俗,
其弊久矣。士大夫以媕婀雷同、无所可否为识时达变,其间稍自激励,欲
举其职事,世共訾笑之。”(《震川先生文集》卷二,《雍里先生文集序》)
士风疲软的特征之二是唯利是图、唯势所趋而不讲原则节操。嘉靖后期党
争激烈,所谓“世宗之季,门户渐开。居言路者,各有所主。”(《明史》
卷二一五,《赞语》)但此时之党争既不同于前此的礼议之争,甚至与万
历后期之党争亦有较大差异。一般党争往往以品行、籍贯、同年等为原则,
相互结为群体,以维护其道义或利益。而此时的士人则朝秦而暮楚,趋于势
利被视为当然。如夏言得势时,严嵩不仅与之大叙乡谊,且撰文赠夏言曰:
“公方为霖为砺,摅尧舜君民之志,匹休古名臣之业,以赞翊我圣天子中兴
之盛治,所谓马周之奏疏,苏轼之文章,盖不足为公道矣。”(《钤山堂集》
卷十九,《赠大宗伯夏公序》)如此吹捧实近乎肉麻,而一旦瞅准机会,便
将夏氏置之死地并取代其首辅地位。而徐阶亦如法炮制以对付严嵩,在严氏
权势炙手可热时,徐阶借口避倭寇之乱而将家迁至江西,又与严世蕃结为亲
家,这便与严氏有了“乡曲之谊”,“于是分宜坦然不复介意”。而一旦严
氏势败,徐阶“即鬻南昌里第,解江右之籍。”(《谷山笔麈》卷四)而工
部尚书雷礼之表现更令人喷饭绝倒,他本是严氏私党,而当严嵩刚失帝宠,
他便迅即倒向徐阶,可谓严党倒戈的前茅:“一日,分宜在直,司空侍坐。
分宜叹曰:‘近日少湖间承一二密札,遽作骄肠,何其不广,此老夫二十年
前光景也。’司空即大声曰:‘徐老先生自是高义,相公未可厚非。’分宜
大诟曰:‘若非吾里子耶,何得为他人乃尔!’司空应声曰:‘某官一品尚
书,奈何以语言辱我!’分宜骂曰:‘尚书谁所乞与,敢为此态?’司空即
走白华亭。”(同上)什么乡谊、道义、恩义,全被其置诸脑后,唯一起作
用的乃是势与利。中国士人的品格竟沦落到如此地步,的确令人吃惊感叹!
    当然,也并非所有的士人都认同这疲软的人格,在嘉靖朝也曾先后出
现了如杨继盛、沈炼与海瑞那样的勇于谏君的忠梗之臣,尤其是海瑞,敢
于直斥世宗之荒唐:“一意修真,是陛下之心惑;过于苛断,是陛下之情
偏”,甚至喊出“盖天下之人不直陛下久矣。”(《明史》卷二二六,《海
瑞传》)从而引得旧史学家对此大加赞扬:“语有曰,‘君仁则臣直’。当
世宗之代,何直臣多欤!重者显戮,次乃长系,最幸者得贬斥,未有苟全者。
然主威愈震,而士气不衰,批鳞碎首者接踵而不可遏,观其蒙难时,处之
泰然,足使顽懦知所兴起,斯百馀年培养之效也。”(同上卷二0九,《赞
语》)但仔细品味这段话,会发现存有许多不实之词。首先是相对于因循
苟且、谋利自私、结党排陷的大批官员来说,海瑞般的直臣断不能以“多”
言之,否则海瑞不必在奏折中说“今大臣持禄而好谀,小臣畏罪而结舌”
(同上卷二二三,《海瑞传》)的沉痛之语。其次,臣直也并非君仁的反映。
严格讲来,如海瑞般的强谏对于国家与君上已不是什么好的消息,这证明
朝政已败坏到触目惊心的境地,而他们所作的拼死一搏也很少有成功的希
望,正如宋儒邵雍所言:“虽圣君在上,不能无小人,是难其为小人;虽
庸君在上,不能无君子,是难其为君子。自古圣君之盛,未有如唐尧之世,
君子何其多耶!时非无小人也,是难其为小人,故君子多也,所以虽有四
凶,不能肆其恶。自古庸君之盛,未有如商纣之世,小人何其多耶!时非
无君子也,是难其为君子,故小人多也,所以虽有三仁,不能遂其善。是
知君择臣,臣择君者,是系乎人也。”(《皇极经世·观物篇四七》)当杨、
沈、海诸人或命丧西市、或身系大狱时,其“批鳞碎首”的勇气固然可嘉,
可同时不也说明做忠臣的艰难吗?所谓世乱显忠臣,则忠臣显然与乱世相
联。嘉靖朝当然还说不上是乱世,却无疑是一个衰世,则世宗又怎能说是
位仁德的君主呢?《尚书》曰:“君子在野,小人在位,民弃不保,天降
之咎。”(《大禹谟》)嘉靖朝正是君子在朝无所措其手而不得不在野的时
代,诚如有人所说:“考是时公(即唐顺之)既在野,薄文章不为,孜孜
研求经世之学,而张居正则默处禁中,考索国家典章及兵食诸籍。惟王、
李譊譊以诗文号天下。”(唐鼎元《明唐荆川先生年谱》卷三)此刻必须有
忍的功夫,默默等待机遇的来临。否则亦可兴趣他移,如象后七子那般去
追求文学的复古。然而,无论是等待还是兴趣转移都是非常痛苦的,因为
环境是如此的险恶,而世宗的统治又是如此的漫长,茅坤感叹说:“嗟乎
嗟乎缙绅家,裂冠毁裳乱如麻。”(《耄年录》卷四,《寄赠钱南离先生长
歌一首》)此乃形容士人被摧折之普遍,而“嘉靖累数十年不赦”(《震川
先生文集》卷六,《上高阁老书》)则是言其等待之长。于是,一向沉稳的
张居正终于有些按捺不住,便向世宗上疏,试图让皇上了解一点如今士人
的真实状况,其曰:“今大小臣工虽有怀当时之忧为宗社之虑者,而远隔
于尊严之下,悬想于於穆之中,逡巡禁口而不敢尽其愚,异日以台谏不言
之故常加谴责矣。是臣下不匡之刑也,而至今无一人举当时之急务以为言
者,无已则毛举数事以塞责。夫以刑罚驱之而犹不敢言,若是者,何雷霆
之威不可干,神明之尊不可测。”于是便产生了种种的弊病,而最大的弊
病则是人才的匮乏,而在现有的官员中,又是“举劾参差,毁誉不定,贿
多者阶崇,巧宦者秩进。”(《张太岳文集》卷十五,《论时政疏》)由
此士风也就不可收拾了。
    在此种历史境遇中,王学的命运如何呢?正如前边所言,王学本是为
挽救程朱理学的危机而产生的,它肩负着端正士风与安顿自我的双重使
命,因而政治境遇愈恶劣,士风愈败坏,它愈能赢得正直文人尤其是失意
文人的重视。故而尽管嘉靖朝曾多次明令禁止王学,但它不仅未能被禁绝,
反倒信者愈来愈多,规模愈来愈大,其基本走向是:嘉靖初曾一度在北京
流行,据阳明年谱载:“自师没,桂萼在朝,学禁方严。薛侃既遭罪遣,
京师讳言学。至是年(嘉靖十一年),编修欧阳德、程文德、杨名在翰林,
侍郎黄宗明在兵部,戚贤、魏良弼、沈谧等在科,与大学士方献夫俱主会。
于时黄绾以进表入,洪、畿以趋廷对入,与林春、林大钦、徐樾、朱衡、
王惟贤、傅颐等四十馀人始定日会之期,聚于庆寿山房。”(《王阳明全
集》卷三六,《年谱附录一》)可见形成了一定的规模。后来随着许多人的
贬谪与退隐,在京城渐趋冷落。嘉靖十五年左右,随着邹守益、湛若水的供
职南都,讲学重心又转至南京,当时在南京有以邹守益为首的阳明心学,也
有以湛若水为首的甘泉学派,还有以吕楠为首的程朱学派,诚所谓“时天
下言学者,不归王守仁则归湛若水。独守程朱不变者惟楠与罗钦顺云。”
(《明史》卷一九五,《王守仁传》)后经嘉靖十七年的朝廷禁止而稍杀其
势。但在民间书院以及不少省、府、县学校依然轰轰烈烈,无少歇止。发
展至嘉靖后期,更是以无法遏止的势头迅猛扩张,各地纷纷立书院讲会,
其规模之大实属空前。据邹守益讲:“鄙邑惜阴之会举于各乡,而春秋胜
日,复令九邑及赣抚之士会于青原。”(《东郭集》卷五,《简方时勉》)
案此九邑乃指吉安之庐陵、吉水、安福、龙泉、永丰、万安、永新、泰和、
永宁九县。如果说青原之会乃由于吉安所辖地域较广的话,而邹守益家居
时,“与其乡人刘邦采、刘文敏、刘阳、欧阳瑜等建复古、连山、复真诸
书院,为四时之会。春秋二季,合五郡出青原山为大会,凡乡贤士大夫偕
与,远者年聚,近者月会。小会人百,大会人千。绛帏一启,云拥星罗。”
(沈佳《明儒言行录》卷八)当时各地究竟设立过多少书院讲会,实难作
出准确统计。而朝廷官员的公开倡导王学,并利用其官职而推广王学,则
预示了其发展的一种新方向。如徐阶任江西督学时即大倡心学,而聘请南
中王门薛应旂主白鹿洞讲学事。又如:“邹守益嘉靖三十六年会白鹭书院,
发明《学》《庸》合一之旨,学使王宗沐率生儒以千计听讲。”(《耿天台
先生集》卷十四,《东郭先生传》)而嘉靖二十六年之后,随着徐阶的入阁,
以及聂豹、李春芳、赵贞吉等王门弟子的占据朝中高位,意味着王学已逐
渐在朝廷取得相当的优势。据王门泰州学派传人颜钧回忆:“时徐少湖名
阶,为辅相,邀铎主会天下来觐官三百五十员于灵济宫三日。越七日,又
邀铎陪赴会试举人七百士,亦洞讲三日。”(《颜钧集》卷三,《自传》)
颜钧(1504—1596),字子和,号山农,又号耕樵,吉安永新人。他后来因
避神综讳而更名为铎。他虽终生布衣,但却是泰州后劲,当时颇有些名气。
他在此说徐阶请他主讲,我以为有点自我夸耀的成分。不过,当时确有规
模很大的讲会,据《明儒学案》载:“(徐阶)及在政府,为讲会于灵济
宫,使双江、松溪程文德分主之,学徒云集,至千人。其时癸丑(嘉靖三
十二年)甲寅(三十三年),为自来未有之盛。”(卷二七)《明史·罗汝
芳》未言主持人,只说罗氏“劝徐阶聚四方计吏讲学,阶遂大会于灵济宫,
听者数千人。”(卷二八三)我以为主讲人应以聂豹、程文德较为合理,他
们均为朝中高官,又与徐阶熟悉,故而易被推为主讲,而不大可能让布衣颜
钧主讲。至于与会人员到底是数百,还是一千或者数千,实无关紧要,总
之规模甚大。此类举动带有半官方性质,尤其是象徐阶作为首辅的地位而
倡导讲学,对士子官员的影响应该是相当大的。但阳明心学真正达到最鼎
盛的时期是隆庆元年左右,此时世宗已逝,作为顾命大臣的首辅徐阶手中
又握有重权,于是在嘉靖一朝始终被禁的王学终于被官方认可,其明显标
志便是阳明的重得恤典。隆庆元年五月,朝廷下诏令部院科道官议奏病故
大臣有应得恤典赠谥而未得者。这显然是徐阶等人的意思,于是给事中辛
自修、岑用宾等,御史王好问、耿定向等上疏,言王守仁“功勋道德,宜
膺殊恤。”(《王阳明全集》卷三六,《年谱附录一》)尽管在嘉靖朝也曾
有人上疏要求为阳明请求恤典,但都十分小心谨慎。如徐渭的《为请复新建
伯封爵疏》,便将阳明之事功与学术分而言之,说“守仁之于学,其真与
伪,臣姑勿论,纵其伪也,尽其死力于艰难,索其罪遣于讲说,朝以劳而
封之,暮以其学而夺之,无乃大相缪乎?”(同上卷四十)徐渭终生无缘
官场,故无上疏之责,本疏乃为他人代笔无疑。而徐氏又系代笔高手,其
撰此疏当经过精心思考,以求挽回圣心。因朝廷对伪学有明令之禁,翻案
有相当难度,故不言其学,只言其功。这是徐渭之聪明处,也应是当时许
多王门中人之共识。但在隆庆时形势已大不相同,世宗已逝,无复顾忌,
便“功勋道德”合而言之,并最终得以成功,阳明被朝廷诏赠新建侯,谥
文成。在朝廷的《谕祭文》中,是如此评价阳明的:“惟卿学达天人,才
兼文武。拜官郎署,抗疏以斥权奸;拥节江西,仗义而讨凶逆。芟夷大难,
茂著奇勋。又能倡绝学于将湮,振斯文于不坠。岂独先朝之名佐,实为当
代之真儒。”(《阳明全书》卷三八)尽管该文是以皇上口气下达的,但分
明代表了王门弟子的情感与思想,甚至该文极可能便是徐阶的手笔也说不
定。从隆庆元年朝廷认可王学到万历初张居正禁止讲学的这一段时间,阳
明心学得到了空前的扩张,不仅讲学规模日益扩大深入,而且还渗透于科
举考试中,顾炎武引艾南英《皇明今文待序》曰:“嘉靖中,姚江之书虽
盛行于世,而士子举业尚谨守程、朱,无敢以禅窜圣者。自兴化、华亭两
执政尊王氏学,于是隆庆戊辰(二年)《论语程义》首开宗门,此后浸淫,
无所底止。科试文字大半剽窃王氏门人之言,阴诋程、朱。”(《日知录》
卷十八,《举业》)其中所言或许有些夸张,但王学思想渗入科举之中,
的确会对士人造成更加广泛而深入的影响。
    王学之进入官场并最终被朝廷所认可,可以说好坏优劣各兼其半。从
好的一面讲,是它借助官方的力量从受压抑的不利状况中解脱出来,取得
了发展与普及的机会,对此已见于上述。从不好的一面讲,它也同时受到
了官方习气的影响。因为王学要借助官员而发展,而官员也要借助王学而
满足自我的需要。明人沈德符便一再指出:“宰相以功名著者,自嘉靖末
年,至今上初年,无过华亭、江陵二公。徐文贞素称姚江弟子,极喜良知
之学,一时附丽之者,旁畅其说,因借以把持郡邑,需索金钱,海内为之
侧目。”(《万历野获编》卷八)此乃借讲学以满足私欲。“嘉靖末年,徐
华亭以首揆主盟,一时趋鹜者人人自托吾道,凡抚台莅镇,必立书院,以
鸠集生徒,冀当路见知。其后间有他故,驻节其中。于是三吴间,竟呼书
院为中丞行台矣。”(同上卷二四)此乃将书院作为邀名猎誉之工具。胡宗
宪之例也许足以说明讲学对于嘉靖后期官员之意义,当他在东南开府御倭
时,正是王学流行之盛期,又处于王学之发源地越中,故胡氏亦为推波助
澜之举,沈懋孝《讲学述》曰:“年二十一时,胡都府梅林公迎其师东郭
邹先生馆于西湖之万松书院,因折柬招四方学者三百人并侍邹先生之教几
半月,大都宗象山述阳明二先生之指而倡明之,始欣然有会心矣。”(
《明文海》卷一三二)查胡氏生平,于阳明心学并无特殊兴趣,他何以要将
邹守益请来讲学,又何以要召集三百讲学者共成此事。我想,他需要的并不
是学者所讲的内容,而是那轰轰烈烈的声势,其目的便是在东南士大夫中
造成好的印象。《明史》本传言其“性善宾客,招致东南士大夫预谋议,
名用是起。”这“预谋议”乃是结果,而将他们招来的手段则是讲学。因
为胡氏要成御倭之功,离开东南士大夫的支持是不可想象的,而要获得其
支持,就必须投其讲学之所好。看来他的确受到了不错的效果,象徐渭、
茅坤等人均曾为其出谋划策,而这些人都与王学有着各种各样的联系,如
徐渭系阳明弟子季本之门人,而作为唐宋派代表人物的茅坤则与唐顺之关
系甚好。其实,甚至后来唐顺之欣然出山至东南抗倭,也很难说与胡氏重
讲学的行为毫无关系。但胡氏本人的成功却说明了讲学的变质,因为阳明
讲学之初衷在于提高士人的境界,而最反对将讲学作为求取名利的手段,
而胡氏之讲学却恰恰是求功名的手段之一。尤其是当时非但胡宗宪如此,
许多士人亦均如此,就以徐阶为例,不仅“缙绅附之,辄得美官;”(徐树
丕《识小录》卷二,《讲学》)而且其本人作为讲学盟主也是毁誉参半。这
主要是由其独特的人格所决定的。徐阶(1494—1574),字子升,松江华
亭人。嘉靖二年进士第三人,官至礼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史载其“短
小白皙,善容止。性颖敏,有权略,而阴重不泄。”(《明史》卷二一三,
《徐阶传》)他正是靠着这“颖敏”“权略”周旋于风云变幻的嘉靖后期官
场,并立于不败之地的。他有那一时代官员的共同特征:追求钱财与圆滑
权变。故工部尚书李遂称其为“四面观音”。(黄景昉《国史唯疑》卷六)
海瑞则讥之为“甘草国老”,亦即“和柔之义胜,直方之德微。”(《海瑞
集》附录,《乞治党邪言官疏》)史学家支大伦则言其“玄文入值,伛偻善
谀。”(支大伦《皇明永陵编年信史》卷四)言其“善谀”而撰写青词,
“和柔”而善于奉迎,均为抹不掉的事实。但他与严嵩又不同,他追求钱财,
却不过于贪默,而是靠纺织经商而工于算计致富;他圆滑权变,却较少害
人,颇有官声。故而也就有了许多正面的评价,言其“器量深沉,虽任智
数,要为不失其正”;“立朝有相度,保全善类,嘉隆之政多所匡救,间有
委蛇,亦不失大节。”(《明史》卷二一三,《徐阶传》)“惟其小用权术,
收采物情,识者不无遗憾,虽然,若廷和、阶者,俱救时相也。”(李翊
《戒庵老人漫笔》卷八,《凤洲阁臣小断》)“分宜败后,尽反其秕政,卒
为名相。”(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徐阶与严嵩处于同一时代,且
其性情亦有相同之处,他之所以未成为权奸人物而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除了他善于经营而不过于贪默外,亦与其身为王学中人,耳濡目染良知学说,
所接多为正人有关,这使之虽难如阳明先生那般成为一代人豪,却亦未最
终流入权奸一路去。可以说,他因身陷官场而败坏了王学的名声,也因身
染王学而减少了些许奸人之气,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嘉靖间刑科给事中张岳有一段条陈时政的话,论当时讲学之弊颇为具
体,其曰:“今讲学家以富贵功名为鼓舞人心之术,而闻风争附者,则先
以富贵功名横于胸中,铨衡一缺,则翘首而垂涎,馆局一开,则热中而濡
足。司钱谷则慕秩署之清华,典刑名则思兵曹之喧赫,居台谏则美卿贰之
崇高,以为不通其说,不究其术,则无以满其欲而济其私。于是剽窃浮词,
谈虚论寂,相饰以智,相轧以势,相尚以艺能,相邀以声誉,初学之士,
靡然从之。一入蒲团,皆宛然有圣人面貌,且洋洋独喜自负曰:‘吾为会
中人物矣。’臣不暇论其立心制行何如,试即与会之时,言语色笑,变态
多端,或看喜怒于上官,定进止之秘诀;或腾毁誉于多口,发爱憎之神机;
或间为坚白异同之谈,各质己私,哓哓不相下。一有爵位稍尊巧言雄辨者,
众皆唯唯,而莫敢发。岂天爵之论,以人爵而后定乎?今群工百执事,各
有司存,既非奠贽于师弟,又非结契于朋侪,岂宜群萃州处,什伍成群,
以获众听?”(《典故纪闻》卷十七)此段文字不仅记述了当时讲学之盛
大规模,而且指出了讲学的种种弊端,归纳起来主要有两点:一是借讲学
以谋取富贵功名之私利,二是不能坚持己见而以权高势尊者为准的。但张
氏之言并不能全面概括当时讲学之特点,因为他所指出的现象基本上是以
京中官场之所见所闻为经验范围,而对民间讲学则未予涉及。因而后世许
多学者往往根据明清士人对讲学者的攻击之言作为判断的依据,从而指出
讲学的种种弊端,应该说是并不很可靠的,如近些年有人发表文章探讨明
人讲学之流弊,所论即大有可商榷之余地。⑥如言讲学之“派别淆乱,主
张多端”,引许孚远之语曰:“近时朋友各揭宗旨,以为独得圣学之秘。”
(董斯张《吴兴备志》卷二九)认为这使讲学变得“门路多端”,令学者
无所适从。其实这恰恰说明了王门弟子不盲从的优点,与上述张岳之见刚
好相反。又如引查铎之语曰:“今之学者,多随其性之所近与先入之见。
有从虚入者,有从寂入者,有从乐入者。久之,各有效验,”“各有所见”,
“遂以为本来面目。”(《水西会语》)认为这是犯了主张多端的错误。
其实,这恰恰体现了王学流派众多、各有所得的生命活力,也是他们在纷
繁复杂的时代里,根据各自不同的境遇而悟出的人生之道。这些道理也许
并不全面,并不能解决所有的人生问题,但毕竟是他们的真实人生体验,无
论是“虚”“寂”还是“乐”,对于提出者个人来说,均是为自己的人生而
设计出的存在方式,故而也就是他们的理想人生哲学。我们在本章里并不
急于来评判这些人生理论的优劣,而是重在探讨其如何回应时代所提出的
人生难题,并通过其人生理论来研究其真实的心态,以期弄清阳明心学在
明代后期发展的真实轨迹及其对士人心态所造成的影响。根据当时的实际
状况,我们将嘉靖时期王学的不同人生追求及其由此形成不同心态分为四
种类型:以王艮为代表的求圣狂者派,以罗洪先为代表的自保归寂派,以
王畿为代表的求乐自然派,以及以唐顺之为代表的事功进取派。下面一一
论述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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