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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东岭

新书介绍——《王学与中晚明士人心态》

 
    
    第三章嘉靖士人心态与王学之流变    
        
    第一节嘉靖朝政治与士风演变以及王学之遭遇

    二、世宗独裁与阳明心学之际遇
    
    从嘉靖八年至嘉靖二十六年,可视为世宗在位的第二个时间段落。这
也许与史学家的时段划分不太一致,也可以说前此并没有人作过如此划
分。其实,时间之流并无间断之时,因而从本质上说也就无任何段落之可
分。人们为了讨论问题的方便,便人为地强行将时间分割。从此一点讲,
任何人都不能奢望用自己所分时段作为划分时间的唯一权威标准。史学界
一般将嘉靖十八年作为分界的标志,将世宗之在位分为前期与后期,其原
因是由于在本年世宗的人生态度发生了重大的转折,即从早期的锐意进取
转向晚期的消极荒唐,而明显的外部标志则是自本年起世宗之不视朝的行
为变化。④笔者作出上述的划分则是着眼于阳明心学的遭遇,即从嘉靖八
年世宗宣布王学为伪学而加以禁止,到嘉靖二十六年王门弟子徐阶之入内
阁而握重权,则此一时段可视为是王学之遭受挫折与压抑的一个时期。
    记载王学被宣布为伪学最详细的文献是《明世宗实录》,其卷八嘉靖
八年二月甲戌条记曰:“吏部会廷臣议故新建伯王守仁功罪,言:‘守仁
事不师古,言不称师,欲立异以为名,则非朱熹格物致知之论;知众论之
不与,则著朱熹晚年定论之书。号召门徒,相互倡和。才美者乐其任意,
或流于清谈;庸鄙者借其虚声,遂敢于放肆。传习转讹,悖谬日甚。其门
人为之辩谤,至谓杖之不死,投之江不死,以上渎天听。若夫剿輋贼擒除
逆濠,据事论功,诚有可录,是以当陛下御极之初,即拜伯爵,虽出于杨
廷和预为己地之私,亦缘有黄榜封侯拜伯之令。夫功过不相掩,今宜免夺
封爵,以彰国家之大信;申禁邪说,以正天下之人心。’上曰:‘卿等议
是。守仁放言自肆,诋毁先儒;号召门徒,声附虚和;用诈任情,坏人心
术。近年士子传习邪说,皆其倡导。至于宸濠之变,与伍文定移檄举兵,
仗义讨贼,元恶就擒,功固可录。但兵无节制,奏捷夸张。近日掩袭寨夷,
恩威倒致。所封伯爵,本当追夺,但系先朝信令,姑与终身。其没后恤典,
俱不准给。都察院仍榜谕天下,敢有踵袭邪说,果于非圣者,重治不
饶。’”看到上述内容不免令人吃惊,前此一直被许多人视为有入阁可能
的王守仁,如今却成了被否定的人物;不久前还在利用其礼本人情的学说
作为议大礼依据的世宗皇帝,转眼间却视阳明心学为“坏人心术”的邪说;
如果说阳明心学是“诋毁先儒”,那么坚持先儒理论的杨廷和之辈为何要
被贬官治罪?而张璁、桂萼们议礼不依程朱之说是否也算诋先儒而倡邪说?
从《明伦大典》修成的嘉靖七年六月至宣布阳明心学为伪学的嘉靖八年二
月,时间间隔不到一年,朝廷态度竟然有如此大的转变,实在令人吃惊而
费解。于是,关于阳明死后被革去恤典的原因便有了种种的说法。一种说
法是阳明得罪了因大礼议而得势的新贵桂萼,《明通鉴》曰:“萼暴贵,喜
功名,风守仁取交止,守仁辞不应。而黄绾尝上疏,欲令守仁入辅,毁一
清。一清亦不能无移憾。萼遂显诋守仁征抚交失,赏格不行。”(卷五二)
此处所言是有根据的,在嘉靖八年二月朝廷下诏禁伪学后,黄绾曾上疏为
守仁争辩,其中说:“昨臣荐新建伯王守仁堪以柄用,萼与守仁旧不相合,
因不谓然,小人乘间构隙。……然以萼之非守仁,遂致陛下失此良弼,使
守仁不获致君尧、舜,谁之过欤?”(《王阳明全集》卷三五,《年谱》三)
可知桂萼的确与阳明存有矛盾并对其进行过攻讦,而他当时任内阁大学士
兼吏部尚书,既有条件也有能力影响朝廷的决定,说不定上述所引的那段
话便是出自桂氏的手笔。但如果仔细比较吏部会议的结果与世宗所下的圣
旨,可以看出后者的语气要比前者更为严厉,则阳明之死后所受不公待遇
便非桂萼一人所能决定。故而便又有了第二种说法,即阳明得罪了世宗。
叶权《贤博编》记曰:“武宗大渐,先生密疏,预言世及之事,疏寝不报。
嘉靖初,桂大学士与先生有隙,微发其奏,幸先生卒,止削爵,不尔,且
有奇祸。”(《明史资料丛刊》第一辑,174页)据叶权所讲,此事乃闻之
其师柴后愚公,而柴氏系阳明弟子,故而叶氏之言不能视为全无根据。但
这也肯定不是世宗禁王学之主要原因,因为在大礼议中,阳明本人虽未介
入此事,王门弟子及与阳明交好者却积极支持世宗,故而世宗起码不应对
王学产生什么敌意。而且若就事论事,朝廷如此对待阳明道理并不是非常
充分。且不讲其所言“兵无节制,奏捷夸张;”“掩袭寨夷,恩威倒置”乃
诬蔑不实之辞,其指控本身便留下了难以弥合的裂痕。因为在儒家士人心
目中,道德学术决定着事功,他们很难相信,一位大倡邪说者会有忠诚的
品格与杰出的事功。换言之,既然认定其学说“坏人心术”,则其罪莫大
焉,便应毫不迟疑地追夺其伯爵封号。如今既承认其事功与保留其爵位,
却同时又禁绝其学术,这是很难令士人信服的。王学之在嘉靖一朝屡禁而
不绝,与朝廷之说法难以服众当有直接关系。其实,世宗之禁王学并不仅
仅关乎阳明个人品格的优劣与事功的有无,而是与心学的特性有密切关
系。王学乃是一种追求个体自我突出的圣人之学,对于传统的规则与外在
的礼仪均不甚重视,这在大礼议时,与世宗满足自我心愿的追求适相一致,
而在过此之后,朝廷需要的是政治的稳定与思想的统一,不再需要士人突
出的个性与妄生事端,则自然会禁止自我意识突出的王学了。从本质意义
上讲,阳明心学不是一种适于统治者的学说,因为它缺乏统一的外在标准
与具体的操作程序,而主要靠的是个体的体悟与信仰,因而也就不利于朝
廷去统一思想与稳定人心。实际上在有明一代无论王学遭禁还是风行,它
始终都未能成为朝廷的统治意识形态,也足以说明了此一点。
    当然,王学的遭禁与世宗的个性也有直接的关系。世宗本是一位个性
突出而感觉敏锐的人,他不仅具有牢固的自尊意识而常常一意孤行,并且
能够见微知著,通过很小的事物征兆而预测后来的发展趋势。比如说辅臣
们当初为其所拟年号为“绍治”,他一眼便看出是欲其继承弘治之意,于
是便坚决不予采用,而改为“嘉靖”二字,取《尚书·无逸》“嘉靖安邦,
至于大小,无时或怨”之意,亦即安定而和乐之意。如果他当时疏忽而接
受了大臣所拟年号,则后来大礼议定而不以孝宗为皇考,这“绍治”便成
了刺目甚至具有讽刺意味的字眼。而世宗在当时只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少年
而已。通过大礼议的激烈政治较量,不仅增强了他驾驭群臣的能力,更重
要的是大大刺激了他独揽朝纲的欲望。而要独揽朝纲,就必须迅速提高帝
王在朝廷中的绝对权力优势,而要提高帝王之权势,就必须压制文官作为
理论基础的所谓道统。而要达到此一目的,最有效的途径之一便是通过更
定各种礼仪,于是,在嘉靖八年之后,世宗便对更定礼制表现出异乎寻常
的浓厚兴趣,故而《明史》说:“帝自排廷议定‘大礼’,遂以制作礼乐自
任。而夏言始用事,乃议皇后亲蚕,议勾龙、弃配社稷,议分祭天地,议
罢太宗配祀,议朝日、夕月别建东、西二郊,议祀高禖议文庙设主更从祀
诸儒,议祧德祖正太祖南向,议祈谷,议大禘,议帝社帝稷。”(卷一九六,
《张璁传》)当然,无论议论何种题目,世宗都要先下礼部让群臣合议,
群臣也往往引经据典,广事探讨,但最后的决定权则在世宗本人,这就要
求文臣们先要准确窥测世宗意向,然后附和其说并为其找出充足的论据;
如果一时未及窥得圣意,则在得知后须赶快改弦更张,抛弃旧说而顺从圣
论,否则便会引起龙颜振怒,从而遭致罚俸贬官甚至更严重的处罚。世宗
立论当然也有根据,而且是从圣人处寻来的根据,他说:“夫礼乐制度自
天子出,此淳古之道也,故孔子作此言以告万世。”(《明世宗实录》卷一
0九)然而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他将孔子授予的权力反过来用在了孔子本
人身上,诚可谓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范例。他认为孔子虽是儒家
道统的代表,却不应享受与帝王同等的祭祀待遇。自汉代始,儒家便成为
官方的正统思想,汉平帝元年孔子被追谥为“褒成宣圣公”,唐玄宗时又
将其追尊为“文宣王”,至元武宗时则更追谥其为“大成至圣文宣王”,祭
祀时仪式之隆重不下于帝王。明代以文治而著称,当然对孔子之推尊更甚
于前代。但此种情形至嘉靖时则起了变化,世宗认为:“圣人作天与尊亲
同。今笾豆十二,牲用犊,全用祀天仪,亦非正礼。其谥号、章服悉宜改
正。”(《明史》卷五十,《礼志》四)张璁不知是已被世宗授意还是先窥
得了圣意,马上提出如下更改建议:“孔子宜称先圣先师,不称王。祀宇
宜称庙,不称殿。祀宜用木主,其塑像宜毁。笾豆用十,乐用六佾。”(同
上)于是,朝臣对此又展开了一场争议,结果凡是顺从世宗之意者一律受
到褒奖,而提出异议者则均受到处罚,最后终于取得了令世宗满意的方案,
嘉靖九年十一月礼部会同内阁、詹事府、翰林院议定了更改后的孔子祀典,
其大致内容为:孔子称至圣先师,去其王号及“大成”“文宣”等封号;
将大成殿改为先师庙;撤塑像而改为木制牌位;春秋二祀,祭品为十笾十
豆,乐舞用六佾。世宗利用更改孔子祀典一事,再一次显示了帝王之势高
于一切的优越感,张璁对此可谓心领神会,因而在出现争议时,便毫无保
留地说:“习俗难变,愚夫之难晓也,其所自为说者亦曰尊孔子也。盖喻
于利,而实未尝喻于义也。仰惟皇上仁义中正,断之以心,所谓唯圣人能
知圣人者也。”(《罗山奏疏》卷六)在此,张璁不仅将制礼作乐的权力完
全奉献给了世宗,而且还将其誉之为具有仁义中正之心的圣人,则世宗无
论从品德还是地位均已经具备了论定孔子祭典的资格,当然就可以为所欲
为地“断之以心”了。于是,世宗也就毫不客气地担负起最高裁判者的职
责,他说:“夫孔子之于当时诸侯有僭越者,削而诛之,故曰‘孔子作春
秋而乱臣贼子惧’。既如此,其死乃不体圣人之心,漫加其号是何心哉?”
(《明世宗实录》卷一一五)既然孔子本人都主张不能越礼,那么后人有
何道理为其加上“王”之称号呢?为了纠正此种不合“礼”现象,世宗非
但不顾群臣非议,甚至可以突破祖宗成法,故曰:“夫成法固不可改。其
也一切事务,未免法久弊生,不可不因时制宜。至于事关纲常者,又不可
不急于正也。”(同上)不能说世宗所言丝毫没有道理,但其真实意图显然
并非替孔子着想,从而为其恢复应有的历史地位,而是借压孔子而压群臣,
并突出自己至高无上的君主威势。对此万历时的沈德符曾一针见血地指
出:“孔庙易像为主,易王为师,尚为有说。至改八佾为六、笾豆尽减,
盖上素不乐师道与君并尊。”(《万历野获编》卷十四)其实,“易王为师”
亦应为不欲孔子与帝王并尊之意。对此,已有人作过较详细的研究,可参
考。⑤
    世宗在道与势的较量中之日益占据优势并最终获得以势凌道的胜利,
同时便意味着士人的逐渐陷入被动地位并最终拜倒在帝王之势下,而放弃
守道的责任与独立的人格。早在嘉靖四年,四川副史余珊即上疏世宗曰:
“乃自大礼议起,凡偶失圣意者,谪遣之,鞭笞之,流窜之,必一网尽焉
而后已。由是小人窥伺,巧发奇中,以投主好,以弋功名。陛下既用先入
为主,顺之无不合,逆之无不怒。由是大臣顾望,小臣畏惧,上下乖戾,
寝成暌孤,而泰交之风息矣。”(《明史》卷二0八,《余珊传》)首先因温
和而获福者是费宏,史载“‘大礼’之议,诸臣力与帝争,帝不能堪。宏
颇揣知帝旨,第署名公疏,未尝特谏,以是帝心善之。及廷和等去位,宏
为首辅。”(同上卷一九三,《费宏传》)并最终以功名而善终。第二位以柔
软而获利者是李时,史载“帝既定尊亲礼慨然有狭小前人之志,欲裁定旧
章,成一朝制作。张孚敬、夏言用事,咸好更张。所建诸典礼,咸他人发
端,而时附会之。或廷意不和,率具两端,待帝自择,终未尝显争。以故
帝爱其恭顺。”(同上,《李时传》)因而他也得以君恩“始终不替”。而那
些仍然想守道谏君的士人,则须时刻具有遭贬入狱的准备,乃至在嘉靖二
十一年工部员外郎刘魁在上疏劝谏世宗时,事先令家人买好棺材准备料理
其后事,果然不出其所料,棺材虽未用上,却依然获得如下结果:“上震
怒,命杖于廷,锢之诏狱。”(《明通鉴》卷五八)但并非所有阿谀君上者
均可避免祸患而得到实惠,这要视帝王当时的心情而定,如嘉靖二十六年
群臣朝见后,世宗只不过说了些训谕臣子的套话,然而给事中陈棐却将敕
谕敷衍为十章箴诗献给皇上,不料“上大怒,谓棐舞弄文墨,辄欲将此上
同天语,风示在外臣工,甚为狂僭,令自陈状,棐服罪,乃降调外任。棐
即帝王庙斥去元世祖者,素善逢君,不谓求荣得辱。”可谓马屁拍在大腿
上,也就不得不弄巧成拙地自认倒霉。可在此之前的嘉靖十四年,因正月
十五日下了场春雪,世宗谕大臣曰:“今日欲与卿等一见,但蒙天赐时玉
耳。”夏言当即献上一首天赐时玉赋,此次则“上大悦,以忠爱褒之,甫
逾年而入相矣。”(《万历野获编》卷二)从表面看似乎世宗喜怒无常,恩
威难测,但其中依然可以寻到其一贯之处,即都是以维护君主之独裁为出
发点,前者怒其以己语同天语,冒犯了帝王的尊严;后者则以春雪为祥瑞,
悦君心而喜龙颜。当然,世宗与士人之间关系的演变是经历了一个过程的,
即士人的人格是逐渐被摧折的,而世宗对于何种士人人格才适合自己的专
制统治也有一个摸索的过程。以世宗对内阁首辅的选择为例。在专制社会
中。君主选择臣子不仅需要其学问品德合乎标准,同时也包括气质、性情、
爱好诸复杂因素。按一般原则讲,君主也许乐意选择与其性情相近者为臣
子,宋儒邵雍即曰:“择臣者君也,选君者臣也,贤愚各从其类而为奈何!
有尧舜之君,必有尧舜之臣;有桀纣之君,而必有桀纣之臣。”(《渔樵问
答》)其实此言只有理论上的意义,现实情形却决非如此单。世宗曾以圣
君自任,却未见选出几个周公般的臣子,这且不讲,即以性情论,世宗无
疑是位刚愎多疑的君主,故而他初始时对勇于任事的臣子是情有独钟的,
若张璁、桂萼、夏言诸位大学士,均有与世宗相近的刚愎气习。他们与世
宗所不同的地方在于,在对待皇上时,他们必须尽量地克制自我。但就其
本质而言,又都以刚狠著称,史载张璁“持身特廉,痛恶赃吏,一时苞苴
路绝。而性狠愎,报复相寻,不护善类。”(《明史》卷一九六,《张璁
传》)而《明史》对夏言的评价更耐人寻味:“言豪迈有俊才,纵横辨博,
人莫能屈。既受特眷,揣帝意不欲臣下党比,遂日与诸议礼贵人抗。”
(同上,《夏言传》)他本有豪迈之性,但身处嘉靖朝却不能完全放任自
我,他的与张璁诸人向对抗不仅是本性使然,更重要的是窥测的了世宗希
望臣下相互争斗以便驾驭的用心,所以方敢斗胆为之。不过,如果认为夏
言仅甘心做世宗的工具显然也未能深入其本质,他的挟私报复的凶狠之性
在历史上也是出了名的。据后来的汤显祖所记,其同乡徐良傅在科考时,夏
言因其为江西同乡而叮嘱考官关照之,但徐氏因不知内情,故未有任何感谢
之举;徐氏任了三年武进知县后,夏言特意将其留在京城任给事中,自以为
给了徐氏莫大恩惠。可他仍不见徐有什么感谢的表示,甚至有意暗示他也不
醒悟。于是夏言便转恩为仇,借故入其罪而置之诏狱,并最终将其削职为民。
(事见《汤显祖诗文集》卷五十,《徐子弼先生传》)既然狠愎是其天性,
则在其与世宗相处时便会时不时地流露出来,以致造成君臣关系的紧张。
世宗对夏言可谓是又喜又恨,所喜者乃是其善于领会自己的意图并作出积
极的反应,所恨者则是有时会顶撞自己,因而他就常常用各种方法来惩罚
教训夏言。如在大礼议结束后,御史喻希礼、石金请求宽大当时获罪诸臣。
世宗大怒,命令夏言弹劾他们。不料夏言却说此二人并无恶意,并请世宗
予以宽恕。“帝责言对状,逮二人诏狱,远窜之,言引罪乃已。”(《明史》
卷一九六,《夏言传》)从此以后,夏言便不断地被世宗斥责,其原因大都
为嫌其“傲慢”,此种愤恨至嘉靖十八年终于表面化,世宗斥曰:“言自卑
官,因孚敬议郊礼进,乃怠慢不恭,进密疏不用赐章,其悉还累所降手敕。”
夏言恐惧,连忙上疏谢罪,“请免追银章、手敕,以为子孙百世荣,词甚
哀。帝怒不解,疑言毁损,令礼部追取。削少师勋阶,以少保尚书大学士
致仕。言乃以手敕四百余,并银章上之。居数日,怒解,命止行。复以少
傅、太子太傅入直,言疏谢。”(同上)但夏言并未能使世宗回心转意,嘉
靖二十一年,世宗因崇信道教长生术而赐香叶束发巾给诸大臣,夏言则认
为“非人臣法服,不受,”加之严嵩的陷害,世宗下决心罢免他,本年七
月十五日日食,世宗下诏曰:“日食过分,正坐下慢上之咎,其落言闲职
住。”后来尽管又恢复了他的职位,却终于在嘉靖二十七年因复河套失地
而被世宗斩首于西市法场,为自己的刚愎个性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夏言之
死实在是性格的悲剧,因为从他内心深处,他的确丝毫未敢忘记对皇上的
忠诚,他曾作有《辅臣赋》曰:“身代天工,口代天言。汝心非天,罪孰
大焉。王言如丝,其出如纶。弗慎枢机,厥乱斯棼。生之杀之,予之夺之,
惟帝之命,惟汝之司。曰忠曰贞,曰公曰平,四善阙一,祸延苍生。皋夔
伊周,千古称贤。汝独非夫,庶其勉旃。”(《夏桂洲先生文集》卷十六)
他要在世宗之下做“皋夔伊周”之类的贤相显然只是一种幻想,因为世宗
根本不是周文王一类的圣君,但他表示要以己心为“天心”,要生杀予夺
“惟帝之名”,应该说是他主观上希望做到的。说夏言对世宗缺乏忠诚之
心显然是不公平的,即使在其遭贬家居时,他也依然是“梦中长侍君王侧”
(同上卷五,《王宸楼》)的。当他最终身陷囹圄时,其自我处于深深的矛
盾痛苦之中,他的《拘幽三首》(同上卷七)典型地体现了此种心态:
    昼杳杳兮忘朝昏,夜冥冥兮孰知宵辰。方炎夏之勃郁兮,攸秋凉之萧
森。此何地兮今何辰,嗟遘厉兮而岂无因。大哉圣主兮愚哉罪臣!
    白日沉冤狱,青天网不疏。圣恩隆未报,臣罪固当诛。
    白发吾已老,青史任他年。死去有余地,生来不愧天!
    他感到了攸忽之间便由夏到秋的世态炎凉,也感叹自己是遭逢了不白
的“冤狱”,但他依然不敢埋怨皇上,而宁可将其归为他因。然而他还是
感到了冤枉,因为既然是“臣罪固当诛”,那又何必“生来不愧天”?既
然是无愧于“天”,那又有何当诛之罪?于是只好叹一声“大哉圣主兮愚
哉罪臣”,除了对赫赫君威的恐惧之外,似乎还透露出一种被愚弄的后悔
之感。但这一切都于事无补了,于是他唯有挥笔写下一首《掷笔长逝》作
为生命的结束:“劳形生何为,忘情死亦好。游神入太虚,相伴天地老。”
(同上)他谨慎小心地侍奉世宗,忍受着案牍劳形之累与精神紧张之苦,
如今却得到如此下场,这人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还有什么不能忘情?当
自己的灵魂升入太虚之后,能够相伴天地而无尽,没有了劳累与惊恐,不
比这充满是非的朝廷更令人惬意?他这看似通达的背后,实际上是对君恩
的绝望与不公待遇的控诉。后来的历史证明,不仅是夏言,凡是性情刚愎
者都很难与世宗长久共事,因而也就被先后治罪贬官,当然,夏言为此而
丢了脑袋,是他们中间最不幸的。与世宗合作时间最长的,反倒是与世宗
性格并不相似的严嵩,尽管他后来也倒了台,上台的也是与世宗性格不相
似的徐阶。因此,在一位刚愎自用的君主统治下,最终形成的必然是阴柔
的士风,尤其在官场中更是如此。当时及后来的许多史学家均注意到了此
一点,《明实录》在总结夏言的失败原因时说:“然其人才有余而识不足,
凭崇傲肆,威福自由,无所忌惮,上寝不能堪,稍稍以微旨裁之,言不为
惧。久之上益厌,屡加叱啐,麾斥来去,无复待辅臣礼,言亦不以为耻。
本年再入政府,一意下恩怨,人皆侧目视。及为嵩所诬遘,遂致身首异处,
天下虽以恶嵩,而亦以言为不学不知道,足以自杀其身而已。”(《世宗实
录》卷三四一)此段评语不能算是完全公正,亦不知其所言“知道”为何
指,但有一点是正确的,那便是夏言之死乃是由于傲慢的个性使世宗难以
忍受。而谷应泰则更是将夏言之失败与严嵩之成功并举对言:“桂洲胎祸
于香冠,分宜追思乎召鹤。批逆鳞者无全功,盗颔珠者有巧术也。况嵩又
真能事帝者:帝以刚,嵩以柔。帝以骄,嵩以谨。帝以英察,嵩以朴诚。
帝以独断,嵩以孤立。赃婪累累,嵩即自服帝前。人言藉藉,嵩遂狼狈求
归。帝且谓嵩能附我,我自当怜嵩。方且谓嵩之曲谨,有如飞鸟依人。即
其好货,不过驽马恋栈。”(《明史纪事本末》卷五四)可知夏言即使有忠
诚之心,而其跋扈之气亦难容于世宗;而严嵩尽管有贪污好货的丑行,而
其曲谨之性亦将获崇于君上。是不是可以说,夏言的横死与严嵩的得势构
成了嘉靖朝士风转折的明显标志呢?
    阳明心学在嘉靖中便是面对着如此的政治环境与官场风气,由此也就
决定了它坎坷的命运。早在嘉靖元年,便有御史程启允、给事中毛玉“伥
议论劾,以遏正学”,其实就是对阳明心学的攻击;嘉靖二年,“南宫策士
以心学为问,阴以辟先生(指阳明)。”但此时或许与世宗尚关系不大,而
是“承宰辅意也。”(《王阳明全集》卷三五,《年谱》三)今所见世宗明
确对阳明及其学说表示不满是在嘉靖七年:“王守仁报断藤之捷,因言庙
廊诸臣推诚举任,公心协赞,故臣得以展布四体,共成厥功,宜先行庙堂
之赏,次录诸臣之劳。上不悦。先是上以守仁捷书示阁臣杨一清等,谓守
仁自夸大,且及其生平学术。”(《明通鉴》卷五四,嘉靖七年闰九月)究
竟是听信了他人的挑拨,还是他自身的真实感觉,今日已难于得知,但世
宗已对阳明及其学说产生忌恨则是事实。至于他所忌恨的内涵,在次年禁
止王学的话中已显露无遗,即所谓的“放言自肆”,尤其是桂萼等人所说
的阳明弟子对他的神化,什么“杖之不死,投之江不死”,不仅将阳明视
为圣人,且视为神人,作为专横自大的世宗来说,是绝对难以接受如此事
实的。后来茅坤在回顾本段历史时指出:“圣朝以来,弘治及今皇上,海
内文人学士,彬彬盛矣。而今皇上丙戌(嘉靖五年)、己丑(嘉靖八年)
之间尤为卓落数多,然往往不得擢用;间被用者,又不得通显,或且不久;
其馀放弃罪废者,不可胜数。……盖人情乐软熟,而忌奇伟;誉随诡,而
恶激昂。而间有名贤,独得薄日月,立功名者,非其偶会,必能窃黄老短
长之馀以自便于世也。”(《茅鹿门先生文集》卷一,《与李中麓太常书》)
而嘉靖八年对阳明死后恤典的剥夺,可以说正式拉开了这场禁锢王学的序
幕。首先是参加议礼的王学诸人,据《明史·方献夫传》曰:“霍韬、黄
宗明言事一不当,辄下之吏。献夫见帝恩威不测,居职二岁,三疏引疾。”
(卷一九六)至嘉靖十五年后,众人已被斥逐殆尽矣。下面看阳明弟子中
的几位主要成员的遭遇:钱德洪(1496—1574),字洪甫,学者称绪山先
生,浙江余姚人。嘉靖五年参加科考,不廷试而归,十一年始赴廷试,出
为苏学教授。后升刑部员外郎。因郭勋下诏狱,他根据狱词定了郭的死罪,
可世宗不仅未治郭之罪,反将德洪投之诏狱,并且一直被囚到郭勋死方才
得出,被斥为民。(见《明史》卷二八三,《钱德洪传》,又见《明儒学
案》卷十一)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溪,浙江山阴人,亦参
加嘉靖五年科试,与绪山皆不赴廷试而归,十一年始廷对,后官至武选郎
中。《明儒学案》曰:“时相夏贵溪恶之。三殿灾,吏科都给事中戚贤上
疏,言先生学有渊源,可备顾问。贵溪草制:‘伪学小人,党同妄荐。’
谪贤外任。先生因再疏乞休而归。”(卷十二,《王畿传》)遂终生不仕。
季本(1485—1563),字明德,号彭山,浙江会稽人。正德十二年进士。
曾任御史之职。他先是因救他人而上疏获罪,被贬揭阳主簿,稍迁弋阳知
县。此时桂萼入居内阁,路过弋阳时,季本告知桂萼阳明之功不可被泯灭。
可桂氏非但未彰阳明之功,且夺其身后恤典。季氏后升任南京礼部郎中,
在任上与邹守益相聚讲学,“东郭被黜,连及先生,谪判辰州。”后来在
长沙知府任上又“锄击豪强过当,乃罢归。”(同上卷十三,《季本传》)
聂豹(1487—1563),字文蔚,号双江,江西永丰人,正德十二年进士。
他在陕西按察司副史任上,“为辅臣夏言所恶,罢归。寻复逮之,先生方
与学人讲《中庸》,校突至,械系之。先生系毕,复与学人终前说而去。
既入诏狱,而贵溪亦至,先生无怨色。贵溪大惭。逾年始出”(同上卷十
七,《聂豹传》)当二人在诏狱中对面而坐时,尽管聂豹没有埋怨夏言,
但他们的心情肯定是复杂而不平静的。罗洪先(1504—1564),字达夫,
别号念庵,江西吉水人,嘉靖八年举进士第一。嘉靖十九年为左春坊赞善
时,世宗此时已常常不理朝政,“十二月先生与司谏唐顺之、校书赵时春
请以来岁元日,皇太子御文华殿,受百官朝贺。上曰:‘朕方疾,遂欲储
贰临朝,是必君父不能起也。’皆黜为民。”(同上卷十八,《罗洪先传》)
罗洪先自此再未出仕,隐居终生;而唐顺之以后尚出山御倭,并引起一番
争议,此是后话。刘魁,字焕吾,号晴川,江西泰和人。他的遭遇更带有点
荒诞色彩。他是因上疏谏世宗在禁中建“雷坛”而获罪的,“上怒,杖四十。
入狱,创甚,百户刘经药之,得不死。与杨斛山、周讷溪讲学不辍,自壬寅
(嘉靖二十一年)至乙巳(二十四年),凡四年。秋八月,上斋醮,神降于
箕,为先生三人讼冤,释之。未抵家而复逮,十月还狱,又二年。丁未(嘉
靖二十六年)十一月五日夜,高元殿火,上恍忽闻火中呼先生三人名氏,赦
还家。”(同上卷十九,《刘魁传》)晴川先生之得以生还,完全是靠了神
仙的大力帮忙,否则怕会就此死于诏狱之中,因为此时毕竟距世宗驾崩尚有
二十年之久,若指望新皇上登基而求得赦免,显然是不可能的。陈九川,字
惟濬,号明水,江西临川人。正德九年进士。他在正德时已经因谏武宗南巡
而被廷杖五十除名。嘉靖时复了太常博士的官位,但又遭到张璁、桂萼的算
计,因张、桂二人与费宏有隙,便指使通事胡士绅诬告他用贡玉贿赂费宏,
结果被“下诏狱榜掠,谪镇海卫。”尽管后来他“遇恩诏复官”,但他已没
有混迹官场的兴趣,便致仕归家讲学去了。(同上,《陈九川传》)魏良弼,
字师说,号水洲,南昌新建人。嘉靖二年进士。他在任职礼科都给事中时,
因营救上疏言事而下诏狱的御史而被下狱拷讯。复职后又因弹劾张璁而
“受杖于殿廷,死而复苏。”嘉靖十二年,“副都御史王应鹏上疏失职名下
狱,先生以细故当原,又下狱拷讯。”在短短的三年中,他“累遭廷杖,
肤尽而骨不续,”但却“言之愈激”,连世宗都感到惊异:“上讶其不死,
受之辄赦,或且迁官,不欲其去。”真难说世宗对他是什么心情,鼓励他
勇于直言吗?但何以要将其折磨得“肤尽而骨不续”?是厌恶其直言放肆
吗?那又何不将其贬官,或者毙之杖下以塞其口?真令人怀疑他是在玩猫
捉耗子的游戏。但张璁却没有世宗的耐性,当他复位后,终于利用京察而
将魏良弼罢官而去,结束了他的政治生涯。(同上,《魏良弼传》)没有必
要再列举下去了,仅此已足可见阳明心学在嘉靖中所遭受的挫折。王门弟
子的这些遭遇不能被视为偶然的现象,而是朝廷有意的举措。世宗除了在
嘉靖八年下诏禁王学外,嘉靖十六年又下令明禁,《明通鉴》于本年四月
记曰:“壬申罢各处私创书院。时御史游居敬论劾王守仁、湛若水伪学私
创,故有是命。”(卷五十七)余继登《典故纪闻》叙述更为具体:“嘉靖
时,御史游居敬请禁约故兵部尚书王守仁及吏部尚书湛若水所著书,并毁
门人所创书院,戒在学生徒勿远出从游,致妨本业。世宗曰:‘若水留用,
书院不奉明旨,私自创建,令有司改毁。自今再有私创者,巡按御史参奏。
比年阳倡道学,阴怀邪术之人,仍严加禁约,不许循袭,致坏士风。”(卷
十七)看来世宗不仅对王学要严加禁止,而且只要有标新立异倾向者一律
在禁约之列。如果说这是从禁之一面而入手的话,世宗觉得仍然不够,于
是他又在次年兼从正面立论,其诏书曰:“士大夫学术不正,邪伪乱真,
以致人才卑下,日趋诡异,而圣贤大学之道不明,要非细故。朕历览近代
诸儒,惟朱熹之学醇正可师,祖宗设科取士,经书义一以朱子传注为主。
比年各处试录文字,往往诡诞支离,背戾经旨。此必有一等奸伪之徒,假
道学之名,鼓其邪说,以获士心,不可不禁。礼部便行与各提学官及学校
师生,今后若有创为邪说、诡道背理,非毁朱子者,许科道官指名劾奏。”
(同上)本年在位首辅大学士为夏言,他于嘉靖十六年以少傅、武英殿学
士入阁。(见王世贞《内阁辅臣年表》,《弇山堂别集》卷四五)其实,早
在嘉靖十一年,夏言便向世宗上了《请变文体以正士习等事疏》,其中除
批评了“以艰深之词饰浅近之说”的复古倾向之外,同时又指出:“刻意
以为高者,则浮诞诙诡而不协于中;骋词以为辨者,则支离磔裂而不根于
理,文体大坏,比昔尤甚。”(《夏桂洲先生文集》卷十二)其矛头显然是
指向阳明心学的。故而上述世宗的那份诏书或者就是出于夏言之手也说不
定。然而夏言对心学的厌恶,对王门弟子的迫害又不能仅仅视为是个人间
的恩怨,正如他本人所说,他是以“天心”为心的,也就是说体现了朝廷
的意志。因而沈德符径直指出:“世宗所任用者,皆锐意功名之士。而高
自标榜,互树声援者,即疑其与人主争衡。”(《万历野获编》卷二)则无
论是复古派还是阳明心学,均抹不掉这“高自标榜,互树声援”的特征,
当然也就在禁止之列了。
    王门弟子万士和曾如此概括嘉靖中期程朱理学与阳明心学之状况:
“明兴,士大夫之学谨规矩,守格套,以为道在是矣,而或滞于事为形器
之末。有阳明先生者出,一剖其藩篱,倡良知以诏天下。世之从事其说者
欣欣然足矣,而或堕于空虚无着之归。自是两家角立,同异纷然。彼曰:
汝拘。此曰:汝放。”(《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讷谿周公墓表》,见《明
文海》卷四四四)可知当时讥心学为虚者不在少数,这种指责不仅来自程
朱理学,同时也包括阳明的朋友,如与其辩论的湛若水,以及著《明道编》
以批评阳明的黄绾等等。尤其是黄绾,他既是阳明的朋友,又是其弟子,
还是其儿女亲家,从感情上他极为倾向于阳明是可以想见的,但他却指出
阳明良知之学“空虚之弊,误人非细。”(《明道编》卷一)这些批评当然
不是无中生有,王学在嘉靖中期的确有追求超越的虚无倾向,但这既不是
阳明的本意,也不是其弟子们的本意,而是时代压迫的结果,只要看一看
当时士人的生存环境,便会对其有充分的理解。在此不妨以薛侃与周怡二
人为例。薛侃,字尚谦,号中离,广东揭阳人。正德十二年进士。他是王
门弟子中崇尚气节的典型,亦具有为朝廷竭其忠诚的抱负。嘉靖十二年,
皇长子生二月而夭折,薛侃私下写好一篇疏稿,根据祖制请求在亲藩中选
择一位贤达者,迎入京中作为守城王,等太子生下来时再令其至封国为王。
他本来是为朝廷而谋虑,不料却卷入了夏言与张璁的党争之中。当时他将
此疏稿拿给同年进士太常卿彭泽看,而彭乃张璁之私党,便暗自对张璁说:
“储事上所讳言,而侃与言同年,若指侃疏为言所为,则罪不可解矣。”
(《明儒学案》卷三十)于是便鼓励薛侃说:“张少傅见公疏甚喜,可亟
上。”待上疏后世宗果然大怒,说薛侃私通藩王,欲窥皇位,敕令锦衣卫将
其逮捕,召集众多官员审问他。叶权《贤博编》记此事曰:“上服朱衣,坐
便殿。命且不测。薛被拷,慷慨辩论,言臣具草,未敢奏,以示彭某,彼实
誊上之。就班中拽彭,并掠治,彭懵地。张遂大言,侃小臣,未应敢尔,
当是大臣主使为之,且言且目夏。薛知张意,因曰,幸宽臣刑,待臣拜命,
即招主使者。张令弛刑,薛叩头毕,大呼太祖太宗皇帝鉴临,张孚敬令臣
为稿,将有所中伤,不知其他。夏既得白,大骂孚敬奸臣,倾危善类。小
黄门入奏,上起更黄衣,有旨,张不问,夏骂朝失仪,以尚书致仕,而薛
与彭俱得谪戍。自是上遂主意于夏而薄张矣。”(《明史资料丛刊》第一辑,
第184—185页)本条史料《明儒学案》亦有记载,只是细节略有出入而
已,故而应是实有其事。在此皇上时刻在猜疑士人存异心而危皇权,乃至
亲自拷讯臣下;而张璁等人则在固一己之宠而排陷他人,薛侃夹在中间,
其为国之忠心不仅不能被理解,反倒遭到残酷拷掠并被逼迫充任党争的工
具,他若听任张璁的指使,也许会少受皮肉之苦,但却成了十足的小人;
他若坚持自我气节,则便会理所当然地领受百般地折磨。情急之下,他不
得不将内情和盘托出,显示出其君子的风范。但夏言的得势并未给王学带
来丝毫的转机,而且皇上在得知真情后依然不肯放过他,依然将其“谪戍”
而了事。在此种情形下,他还有什么理由不归隐讲学以终其生。从客观上
讲,他已没有出仕的可能;从主观上讲,他在仕途上已难保自我气节的完
善。那又何不归山以独善其身呢?因而,薛侃对阳明是深深理解的,他决
不信阳明之学为禅,故而逢有疑问者便予以辩难解答,诚如《明儒学案》
所言:“世疑阳明先生之学类禅者有三,曰废书,曰背考亭,曰涉虚。先
生一一辨之。”(卷三十,《薛侃传》)周怡,字顺之,号讷谿,宣州太平
人。嘉靖十七年进士。授顺德推官,入为吏科给事中。嘉靖二十二年夏,上
疏弹劾严嵩、翟鸾、许讚等大臣不和状,其中说严嵩:“今嵩等在内阁则有
违言失色,见陛下则有私陈背诋,是大臣已不和矣,又安望其率下事上也。”
又解释朝政败坏之原因说;“陛下日事祷祀,而四方之水旱灾伤未能消;
开纳银之例,而府藏未能实;蠲租之令数颁,而百姓未能苏。所以然者,
陛下焦劳于上而下无奉命之臣,凡所以利国家惠民生安边徼者曾无远虑,
惟知背公营私以市威福。”周讷之时论是否说到了点子上当然还可以讨论,
但奇怪的是世宗的处理方式:“疏入,上以怡言诸臣不和论非不正,然其
本意直是谤讪,至其所论祷祠等事,咎在朕躬,何以不先言之,令具实对
状。怡复具疏请罪。诏杖之阙下。”(《明通鉴》卷五八)既然所论“非不
正”,又何来“谤讪”之本意;既然承认“祷祠等事”是“咎在朕躬”,又
有何必要纠缠于“不先言之”?当然,无人能奈何皇上的强词夺理,周怡
先生也只好赶快上疏请罪,但还是没能躲过廷杖的刑罚,更严重的是,他
还与刘魁、杨爵一起经过了世宗一捉二放的荒诞而痛苦的经历,而且这牢
狱生涯的时间整整长达五年之久。“丁未(嘉靖二十六年)冬,上修醮事,
三殿灾,上大悟,下敕释爵等,时漏下三鼓矣。公旦日谢恩就道。”(万世
和《讷谿周公墓表》,见《明文海》卷四四四)周怡何以如此匆匆忙忙地
辞朝归家,这务须先了解其在狱中所受的人生历炼及其所产生的人生体
悟,方可得到满意的答案。他有《囚对》一篇,是其狱中留下的产物,其
曰:“周子被罪下狱,手有梏,足有镣,坐卧有枷,日有数人监之,喟然
曰:‘余今而始知检也。手有梏则恭,足有镣则重,卧有枷则不敢以妄动,
监之众则不敢以妄言,行有镣则疾徐有节,余今而始知检也。’”(《明儒
学案》卷二五)此段材料除却让我们得知周怡先生在镇抚司监狱中的具体
情状外,同时也使我们领略了他亦庄亦谐的幽默。然而并非人人皆可具备
这份幽默,阳明心学的超越境界应该说帮了周氏不少忙。即使如此,在世
宗决定放过他时,他还是毫不迟疑地回乡而去,再不愿在此享受那“疾徐
有节”的程朱理学功夫了。
    在这种进退失据的境遇中,身处官场中非但难有作为,还要忍受巨大
的人生折磨与精神苦恼,要么成为君主专制的牺牲品,要么成为激烈党争
的牺牲品。当时的官场真可谓花面逢迎,人奸似鬼,那么正直的士人也就
理所当然地渴望归隐而去。别的不讲,就连批评阳明空虚的黄绾先生,最
终也不得不走向归隐一途。对此,王慎中的经历或可作为很好的证据。王
慎中(1509—1559),字道思,号南江,别号遵岩居士,泉州晋江人。嘉
靖五年进士,先后任户部主事、吏部考功员外郎、礼部员外郎、山东提学
佥事、河南参政等职。他先是得罪了新贵张璁,被贬谪常州通判,然后又
得罪了权臣夏言,嘉靖二十年大计时,夏言“遂内批不谨,落其职。”
(《明史》卷二八七,《王慎中传》)从此他再未踏入官场。他有一首
《悔志》的五古诗,可以说充分体现了当时归隐士人的心态,其曰:“早
受天刑拘,遂耽人爵贵。强学思干名,乐仕忘窃位。结交托时豪,然诺重盟
誓。只好朋友欢,拙为妻子计。约游见星移,赴急若飚至。掉舌常屈人,扼
腕独愤世。出言讥王公,慕达不事事。傲睨多脱略,嘲谩无严志。辄希孔门,
自比周士肆。择术谬毫发,千里遂不啻。反躬尽愆尤,考古何乖异?多怃岂
通方,易盈知小器。不闻长者言,下流良足畏。”(《遵岩集》卷一)这
其中当然有自傲的成分,也不能将其悔过看得太认真,但他通过这首诗毕
竟说明了一个事实,那就是如今这个世界已不再能够容忍正直之士的存
在。因而他的自悔实际上是对时局的讽刺与控诉。否则他不必时时吟出如
此诗句:“已知直道非今好,莫向时人叹路穷。”(同上卷七,《龙南岗久
谪不召诗以为叹》)“从今双眼看人世,攸忽浮云几变更。”(同上,《生
日自述二首》其二)他甚至借溺亡者而愤激地说道:“鼓枻乘流一丈人,入
流不出返于真。厌尽世间尘垢浊,清川为濯去时身。”(同上,《挽王隐者
溺水死》)当这位老者入水归真时,他的身上仿佛已堆积了过于厚重的世俗
尘垢,必须用清川之水洗濯洁净,方可返回那干净的另一个世界。其实,
在嘉靖士人的身上岂但堆积了世俗的尘垢,现实对他们的精神世界也造成
了压力与伤痕,王慎中在五十岁左右即溘然而逝,难道与其精神的郁闷毫
无关系?嘉靖年间的确是士人归隐倾向非常突出的,尽管他们归隐的原因
与目的并不完全一样,但都必须面对如何回避现实环境的压迫与归隐后如
何从新安排人生自我的问题,茅坤对此曾有过概括的叙述,颇可说明此中
情形,其曰:“中世以来,士大夫之弃官而去,能颓然恬势利以饱丘壑者,
盖罕矣!间有之,必其游且久,数郁郁不得志;或愤然憎世绝俗,而有所
不能容于时;不然,则他日故尝有所怃于世之显人巨公,而惧其以睚眦中
覆之也;又不然,则其位盈而年且逾矣,例当以请自去者也。若此者,彼
皆有所縻于中,特其遭困厌窘迫之故,不得不以释而去,非所谓颓然恬势
利以饱丘壑者也。是以去之久,稍稍或从而悔恨之。嗟乎,名之縻乎世,
抑久矣!苟非超然有所脱于外,以务悦乎其内,其能以介然无故去乎哉?”
(《茅鹿门先生文集》卷十一,《送华补庵郎中还山序》)茅坤所概括的当
然不错,士人的归隐几乎都有迫不得已的苦衷,若非万般无奈,很少有人
愿意放弃入世的追求,因为无论是为家族的利益还是为自我的成就,离开
现实的进取都无法实现。而难以归隐的另一个原因便是归隐后的难以持
久,在离开社会人群之后,归隐者必须有忍受孤独的勇气与耐心,否则的
话,便会重新陷入世俗的泥淖,或造成极大的精神痛苦而有损身心的健康。
在正德时期,有李梦阳、康海诸人为例,在嘉靖时期,则有李开先为例。
李开先(1502—1568),字伯华,号中麓,山东章丘人。嘉靖八年进士。
官至太常寺少卿。他也是因得罪权相夏言而被削职为民的。关于他罢官家
居时的情状与心态,殷士儋曾作过如此说明:“乃辟亭馆召四方宾客,时
时以其抑郁不平之状发之于诗。尤好为金元乐府,不经思索,顷刻千余言,
酒酣与诸宾客倚歌相和,怡然乐也。以是公之长篇短调几遍海内,而名亦
随之。人或以靡曼谓公者,公不顾。呜呼!古贤智之士抱琬琰而就煨尘者,
或傍山而吟,或披发而笑,或鹿裘带索而歌。要之,其中皆有所负而未庸,
故缘此以自泄。而世以恒度测之,远矣!若公者毋亦有所负而欲泄欤!良
可悲也!”(《中宪大夫翰林院提督四夷馆太常寺少卿李公墓志铭》,
《明文海》卷四三六)李开先象李梦阳一样陷于酒中之乐,象康海一样迷于
金元乐府,则其精神状态显然也是流于颓靡。所谓“有所负”,实在是难以
忘怀现实与不平;所谓“自泄”,实在是心底积蓄了太多的愤怒与郁闷。正
如茅坤所说,真正能够弃官而去,恬然于势利之外而欣然于山水丘壑者实
在太少了,也就是说,从人性的角度言,喜热闹而厌孤独乃是人之共性,
或者说是人性的缺陷。要克服此种缺陷是非常艰难的,这除却极大的忍耐
性之外,还必须有与之相适应的人生观作为信念的支撑,而作为嘉靖士人
信念支撑的,恰恰就是王阳明的心学。因此,嘉靖时期阳明心学的演变趋
势之一,便是求虚求适的倾向的加强,这既是王学中人解决自身人生困境
的必然,同时也为士人群体提供了人生信念的支撑。阳明弟子邹守益在给
唐顺之的一封信里说:“仆谓初入朝市恒惧纷华挠志,而渠谓久住山林无
良友,生意不免萧索。因相顾以叹,古今两项症候,耽搁了多少豪俊。安
得出门如宾,使民如祭,繁剧而常定,岑寂而常充乎?”(《东郭邹先生
文集》卷五,《简唐荆川》)这既是邹、唐二人的难题,也是嘉靖中其他士
人的难题,因而也就成了其心学讨论中的重要论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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