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 金代文学与苏轼
就前代作家对金代文学影响而言,影响最大的莫过于苏轼。元好问曾说,“百年以来,诗人多学坡谷”(《元好问全集》卷四十《赵闲闲书拟和韦苏州诗跋》),清人翁方纲更是一再倡言“苏学盛于北”之论:
当日程学盛于南,苏学盛于北,如蔡松年、赵秉文之属,盖皆苏氏之支流余裔。遗山崛起党、赵之后,器识超拔,始不尽为苏氏余波沾沾一得,是以开启百年后文士之脉。
尔时苏学盛于北,金人之尊苏,不独文也,所以士大夫无不沾丐一得。然大约于气概用事,未能深入底蕴。
──《石洲诗话》卷五
程学盛南苏学北,陆元二老脉谁传?绍熙正际明昌中,南北相望二十年。
──《书遗山集后诗三首》翁氏偏爱苏轼,这些言论或许略有夸大,但大致符合事实,也广为人知,经常被苏轼研究者所征引。然而,迄今为止,学界对金源苏学一直未加深究,苏轼对金代文学的影响究竟如何,尚不清楚。因此,有必要深入研究金源苏学,这对正确认识苏轼的影响、金代文学的发展以至南宋文学的一些问题都具有积极的意义。
一、金初苏学的传播和取向
苏学传入金源,是历史的必然,可以说,半是文学发展的惯性,半是女真统治者文化政策的结果。
苏轼生前,影响特别广泛,去世后,遭元祐党禁,但声誉丝毫未减,朱弁说当时“禁愈严而传愈多,往往以多相夸,士大夫不能诵坡诗,便自觉气索,而人或谓之不韵”(《曲洧旧闻》卷八)。苏轼多方面的巨大成就,能为后代文学的发展提供丰富的给养,因而后代文学不可能无视苏轼。女真入侵,中断了宋朝在中原地带的统治,但他们在北宋故土建立起来的国家,要发展文学,必然要承袭北宋的传统,要借重于苏学。他们为了巩固其统治,在政治、文化方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一是从文化先进的宋朝引进人才,即“借才异代”,其结果不仅将汉文化及封建制度带入金国,也将苏轼的著作、苏轼的影响带到北方,促进了苏学的传播。入金宋人与苏学多有渊源关系。使金而被扣留的南冠诗人朱弁,曾与晁说之、参寥等名流交往,多得元
传闻,入金不仕,在金十七年,著《曲洧旧闻》十卷、《风月堂诗话》三卷追述北宋遗闻佚事,其中颇多苏黄等人的言行。此二书在金源刊刻,传布较广。另一入金宋人施宜生,宣和末年担任颖州教官,“从赵德麟游,颇得苏门沾丐”(《中州集》卷二)。他们将亲身经历、耳闻目睹的见闻,告诉众人,无疑会有效地扩大苏轼的影响。二是顺应民心,采取与北宋政权相敌对的文化政策,“褒崇元
诸正人,取蔡京、童贯、王黼诸奸党”(《归潜志》卷十二),这大大加速了苏学的北行。
但是,苏学的内容是那样的广博繁富,且不论其政治思想、人生哲学、书法绘画等诸多方面,即文学一端,也显得那么博大。金初文人将如何接收、取舍和发展苏学?金初文人的身份和时代环境,决定了金初苏学的取向。
当时去北宋未远,针对北方人对东坡了解有限的现状,人们便侧重记载传播苏轼的生平事迹、遗闻佚事和苏轼作品。《曲洧旧闻》、《风月堂诗话》多次论及苏轼,就是这种性质。故而在创作上,金初不太注重苏诗技巧,现存诗歌仅有几首和东坡之作,倒是高士谈有《集东坡诗赠程大本》《晓起戏集东坡句》(二首)等诗,显示出时人对东坡诗作的熟悉程度及以此相夸的心理。
金初诗人学苏,除个别作品之外(如朱之才《次韵东坡跋周
所画欠申美人》只是一首题画诗),大多带有明显的感情取向。高士谈《次韵东坡定州立春日诗》与东坡原作《立春日小集戏李端叔》(《苏轼诗集》卷三十七)诗意相去甚远,他是借东坡诗韵、诗题抒写自己念国怀乡以及困居北方的孤苦之情,“家山方杳杳,官府谩覃覃”,“学业虚千卷,生涯寄一庵”,是羁金宋人的内心世界。苏学主要是其感情的外包装,是浅层面上的借用。而朱之才《后薄薄酒》二首体现出较深层面的苏学。苏轼原有《薄薄酒》诗二首(《苏轼诗集》卷十四),多知分安足之语,“薄薄酒,胜茶汤,粗粗布,胜无裳,丑妻恶妾胜空房”,“不如眼前一醉是非忧乐两相忘”等等诗句,含有齐死生、同是非、等贱贵的达观虚无思想,是诗人历经坎坷、失意困顿的产物。朱之才与苏轼的经历大不相同,他生逢鼎革易代、“豺虎杂凤麟”(《谢孙寺丞惠梅花》)的动乱时代,由宋入伪齐担任谏官,因直言获罪,被贬泗水令。在他索居无聊、心灰意冷之时,便以东坡那种思想来安慰自己。其续作《后薄薄酒》二首放弃了次韵的外在形式,能深入一层,续东坡诗意,历数美酒、华衣、佳人之过,重申薄酒、粗衣、丑妇之益。诗中反复申述的“劝君饮薄衣粗娶丑妇,此乐人间最长久”、“我能遣妇缝粗对妇饮薄,傍人大笑吾不恶”,是东坡诗意的具体化,是特定时代下的感情认同。
在金初文人中,能更进一步得苏学精髓的是著名词人蔡松年。蔡松年(1107--1159)字伯坚,号萧闲,宣和七年(1125)与父亲蔡靖一起镇守燕山,不得已降金。入金后,由于他家世仕宋的身份,被女真统治者用来“耸南人观听”(《金史·蔡松年传》),官位连连上升,一直官至右丞相,成为《金史·文艺传》中官位最高的文人。但是,身居高位并没有给他带来快乐和得意,反而增添了他的苦恼。这种由入世较深所产生的苦恼,已不像其他入金宋人表面化、单一化的去国怀乡之念,显得较为复杂内在和难以排解。他在诗词中反复抒写那种“身宠神已辱”(《庚申闰月从师还自颖上对新月独酌》)、“桔槔听俯仰”(《淮南道中》)、“人道动有患,百态交相攻”(《七月还祁》)、“世途古今险,方寸风涛惊”(《漫成》)的仕金感受,说明他一生都为这种情绪所纠缠困扰,最终还是为他一直担心的风涛所吞没──被海陵王鸩杀。在他的仕金生涯中,为了疗慰这种动荡不宁的心境,他选择了苏学,因而宗尚东坡成了他词作的最大特点。
出于感情的需要,蔡松年学苏较多地得其旷放超达的一面,也就是苏学的主导精神。他追和东坡《水调歌头》(安石在东海)词,看中的是其中“岁云暮、须早计,要褐裘”之类退出官场的达观情怀,借东坡词意、词韵抒写他自己“但得白衣青眼,不要问囚推按,此外百无忧”之类远离是非的幻想。他两次追和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看中的也不是“乱石穿空,惊涛拍岸”的壮伟景象和“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英雄人物,而是结尾处“人生如梦”的人生思考,抒写他“人生长短亭中,此身流转,几花残花发”的感伤。第二首和作最有名,元好问说读之可以见其平生出处(《中州集》卷一)兹引于下:
离骚痛饮,笑人生佳处,能消何物。夷甫当年成底事,空想岩岩玉壁
。五亩苍烟,一邱寒碧,岁晚忧风雪。西州扶病,至今悲感前杰。
我
梦卜筑萧闲,觉来岩桂,十里幽香发。嵬隗胸中冰与炭,一酌春风都灭。
胜日神交,悠然得意,遗恨无毫发。古今同致,永和徒记岁月。
憖词意与东坡原作关系不大,但词中褒贬魏晋诸贤所抒发的超乎王衍、谢安、王羲之等人的旷放情怀,是和东坡的旷放是一脉相承的。这种旷放虽不能消尽心中块垒,但一定大大缓和了他那紧张不宁的心绪。
在侧重感情认同的同时,金初文人不重视苏诗逞才使气、追逐新奇的技巧,而较多地推崇其自然清旷之风,如前引蔡松年词就颇得东坡旷放之神。朱弁《风月堂诗话》论诗主自然,反对以故实相夸,说“大抵句无虚辞,必假故实,语无空字,必究所从,拘挛补缀而露斧凿痕迹者,不可与论自然之妙也”、“篇章以故实相夸……可以表学问而非诗之至也”,因此于东坡,朱弁推崇其“明白平易”、“自然尔雅”、“不过为文采”(《曲洧旧闻》卷九)的一面,说东坡过海以后,连黄庭坚亦瞠乎其后。蔡松年的五言古诗风格古朴冲淡,接近陶诗,也与东坡晚年和陶诗相近,但他没有沿用东坡的次韵方式,舍弃了这个能逞弄新奇的手段,体现了他的眼光。
苏学与金初文人这种感情上的契合,加快了金初苏学的发展。入金宋人凭借文化优势和很高的文化水准,在传播文化和创作实践中迅速向金源普及和推广苏学。另一方面,苏学又为文学提供了给养,促进了文学创作,苏学成了金初文学的有机组成部分。从蔡松年的创作中可以清楚地看出,如果没有苏学的滋养,蔡松年不可能成为金代词人的代表者之一。蔡松年的弟子辛弃疾更是将北方苏学带到南宋,发扬光大,与南宋词坛合流,从而谱写出辉煌的新篇章。
二、金代中期苏学的两种倾向
金初是苏学的引进与传播阶段,随着入金宋人的逝去,苏学进入了发展阶段。自大定初年到金室南渡(1161-1213),除尹无忌等少数诗人不好苏学之外,人们对苏学普遍表现出比金初高得多的热情。许多佚事都说明了这一点:
(高宪)泰和三年乙科登第,自言于世味澹无所好,唯生死于文字之间而已,使世有东坡,虽相去万里,亦当往拜之。(《中州集》卷五)
(卫文仲)承安中进士,以孝友淳直闻于乡里,官至文登令。年七十余而卒,临终沐浴易衣冠,与家人诀,怡然安坐,诵东坡赤壁乐府,又歌人间如梦以下二句,歌阕而逝。(《中州集》卷七)
(完颜)承晖生而富贵,居家类寒素,常置司马光、苏轼像于画室,曰:“吾师司马而友苏公。”(《金史》卷一百一)可见这些人对东坡的文学崇拜到了痴迷的地步。金世宗(墓号兴陵)曾对苏轼的为人及词作有些微词,重臣耶律履(字履道)及时加以辩护:
兴陵尝问宋名臣孰为优,履道以苏端明轼对。上曰:“吾闻轼与王诜交恶,至作歌曲,戏及姬侍,非礼之甚,尚何足道耶?”履道曰:“小说传闻,未必可信。就使有之,戏笑之间,亦何得深责?世徒知轼之诗文人不可及,臣观其论天下事,实经济之良才。求之古人,陆贽而下,未见其比。陛下无信小说传闻,而忽贤臣之言。”明日,录轼奏议上之,诏国子监刊行。(《中州集》卷九)从严肃的道德论的角度,苏轼确非无懈可击,但耶律履不仅对此作了恰当的解释,而且还进一步肯定他的政治才能。
金代中期,金初文人那种特殊时代背景下对苏学认同的感情业已不存,人们不再借助于苏学来抒发去国怀乡、出仕异姓的共同主题,来调节失衡的心弦。新一代已经成长起来,他们已经是地道的金国臣民,很少有先辈们易代之交的苦恼。于是,当他们从父兄师长那里接过苏学之后,正悄悄地发生演变和转化。他们将前辈们的感情认同更多地转向艺术借鉴,借鉴其成功的艺术经验,以便提高艺术技巧,这一正确选择尤其对刚起步不久的金源文学,具有积极意义。
在注重艺术借鉴的总体特征下,金代中期文人从苏学武库中各取所需,大致呈现出两种倾向。
一种倾向是继承金初苏学崇尚自然的传统,排斥争奇斗巧。蔡松年的得意门生党怀英(1134-1211)是金代“国朝文派”的代表之一,多得苏学滋养。他注意学习苏学自然平淡的一面。赵秉文在《翰林学士承旨文献党公碑》中说:“文章非能为之为工,乃不能不为之为工也,非要之必奇,不得不然之为奇也,譬如山水之状,烟云之姿,风鼓石激,然后千变万化不可端倪,此先生之文与先生之诗也。”(《滏水文集》卷十一)这与东坡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乎所不可不止之论相近。赵秉文说他晚年五言古诗“兴寄高妙,有陶谢之风,此又非可与夸多斗靡者道也”(《滏水文集》卷十五《竹溪先生文集引》),也与东坡平淡自然相通。元好问说得更明白,说党怀英《西湖晚菊》、《西湖芙蓉》等诗出于柳宗元、苏轼二家(《中州集》卷三《狱中赋萱》诗后小注)。党怀英为文“似欧公,不为尖新奇险之语”(《滏水文集》卷十五),对东坡新奇的一面略有微辞。他认为,“文当以欧阳子为正,东坡虽出奇,非文之正”(《滹南遗老集》卷三十六引)。另一诗人赵沨生性“冲淡”(《中州集》卷四),诗风平淡自然,如《秋日感怀》、《立秋》等,与东坡古淡自然一格相近,对苏诗新奇有所不满。他的《分韵赋雪得雨字》诗,从题目上来看,很容易让人想起欧阳修、苏轼的咏雪诗,但实际上风格迥异:
造物固多才,中有无尽字。大儿拟圭璧,小儿比盐絮。
后人例蹈袭,弥复入窘步。聚星号令严,亦自警未悟。
谁有五色笔,绘此天地素。好语觅不来,更待偶然遇。这里强调的是自然感兴和灵感发挥,反对刻意搜肠刮肚、模拟物象,认为那样会蹈袭前人,复入窘步,其中“聚星号令严,亦自警未悟”两句,是针对欧阳修、苏轼而言。欧阳修任颖州太守时,在聚星堂宴集僚友同作《雪》诗,规定不用“玉、月、梨、梅、练、絮、白、舞、银”等比喻、形容事物的词语,后来苏轼至颖州聚星堂,“忽忆欧阳文忠公作守时,雪中约客赋诗,禁体物语,于艰难中特出奇丽”,仿欧阳修作《聚星堂雪》诗(《苏轼诗集》卷三十四),使欧阳修的规定更加著名。苏诗中有“当时号令君听取,百战不许持寸铁”之句,亦即赵沨“聚星号令严”一句所本。他认为欧苏此举未能体悟到创作的奥妙,这是有一定道理的。
在这一倾向中,还有另一重要诗人周昂。周昂“学术醇正,文章高雅”,“作诗喜简淡”,论诗主张“以意为本,以字语为役”(《中州集》卷四),认为“雕琢太甚,则伤其全,经营过深,则失其本”,因而“终身不喜山谷”的“雄豪奇险,善为新样”(《滹南诗话》卷上),于东坡,亦赞赏其自然之风。
由于这一倾向的诗人并非一味宗尚东坡,如党怀英诗学陶谢、文学欧阳修,周昂诗学杜甫,所以他们对苏学的发展未能倾注更多的精力。他们借鉴苏轼如行云流水的自然风格,但未能大力提倡;他们抑制苏学中新奇尖巧倾向,但批评不力,没有多大实效。党怀英批评苏文之奇、尹无忌不喜苏黄(《归潜志》卷八载其语曰:“学苏黄则卑猥也”)的有关言论,显得孤单微弱,不能真正扼制苏学中追新逐奇的缺陷。
追新逐奇的倾向最先由蔡松年之子蔡珪(?-1174)开启其端。他的《雪拟坡公韵》一诗,学习的是苏轼《雪后书北台壁》(《苏轼诗集》卷十二)二首之二。苏轼此诗尤以“冻合玉楼寒起粟,光摇银海眩生花”两句用典之奇、“叉”字韵之险为诗话家所津津乐道,蔡
追和此诗,能见出他的趣味,“门外黄昏噪晚鸦,瑶尘细逐九云车……明朝试望东林树,百尺寒梢倚玉叉”,呈现出生新奇巧的面目。这位被视为金代“国朝文派”的开山祖师、得正传之宗的诗人,他的这种取向,对后人有一定的影响。刘迎《连日雪恶用聚星堂雪诗韵》、王琢《和张仲宗雪诗不用体物字》等诗都出自同一机杼。明昌、承安年间(1190-1200),此风愈演愈烈,主要表现在以下几端。
一是次韵、用险韵之风盛行。苏轼的次韵功夫,因难见巧,确非常人所能及。朱弁《风月堂诗话》卷上载晁以道之语,说东坡“其和人诗,用韵妥贴圆成,无一字不平稳。盖天才能驱驾,如孙吴用兵,虽市井乌合,亦皆为我臂指,左右前却,在我顾盼间,莫不听顺也。前后集似此类者甚多,往往有唱首不能逮者。”这种本领令后人景仰,忍不住效仿此道。金代中期,不仅有许多次韵险韵之作,而且还出现了专门指导次韵写作的《次韵蒙求》(王琢著,见《元好问全集》卷三十六《十七史蒙求序》)一书。与蔡珪同年及第的进士王寂(1128-1194)是金代卓有成就的一位诗人。他在大定二十六年(1186)贬官蔡州后,认识了“高才博学”、极爱苏轼的诗人文伯起。文伯起搜集苏轼诗词作品和评论资料,著有《小雪堂诗话》专论东坡诗词,自以为于东坡有功,以苏轼忠臣自居。他所收的作品,有的被元好问斥为伪作,究竟其中有多少伪作已不可考,但元好问激烈批评的《沁园春》(孤馆灯青),确为东坡所作①。他的评论也已失传,王若虚《滹南诗话》卷中征引他一则论东坡以诗为词的言论,说“先生虑其不幸而溺于彼,故援而止之,特立新意,寓以诗人句法”,此论实出于南宋汤衡为张孝祥词所作的《张紫微雅词序》,此不仅可以见出于湖词及南宋苏学传入金源,而且更可见出文伯起搜罗之广,连博学的王若虚也未能察其出处。文伯起如此好苏学,作诗当亦模仿,惜已不存,王寂说他“善用强韵,往复愈工”(《拙轩集》卷三),可以肯定,他学的是东坡的险韵功夫。文伯起有一定的影响力,王寂认识他之后,诗风有所改变。王寂之子作诗为文伯起送行,王寂喜其子之诗“用韵颇工”,连和十首,以“周”、“州”为韵,题为《儿子以诗酒送文伯起既而复继三诗予喜其用韵颇工为和五首》、《伯起善用强韵往复愈工再和五首》(《拙轩集》卷三)。另一著名诗人王庭筠(1156-1202)亦长于险韵,元好问说他“暮年诗律深严,七言长篇,尤以险韵为工,方之少作,如出两手,可为知者道也”(《元好问全集》卷十六《王黄华墓碑》),影响较大。此外,“好押强韵”的还有王琢等人。他们将东坡次韵、险韵之风加以发展,但又缺少东坡那样的才气,所以不免窘步相仍、俯仰随人。
二是尖新诗风盛行。金末刘祁称,“明昌、承安间,作诗者尚尖新”(《归潜志》卷二),学界论及尖新,常为缺乏实证而犯难。其实尖新诗风除了用险韵之外,还表现为夸多斗靡、追新逐奇。这在王寂、王庭筠诗中均有所反映。王寂有两首双声叠韵诗,题为《送王平仲二首》(《拙轩集》卷二),现录一首如下:
放浪曩肮脏,囊装将长扬。偃蹇晚倦献,徜徉藏光芒。
著雨苦龃龉,苍茫荒羊肠。黯惨厌渐险,彷徨伤王阳。全诗叠韵,读起来如同绕口令,诗歌本身实不可取,但其苦心经营、求新求奇之意由此可见一斑。王庭筠(号黄华)晚年尖新诗风受到赵秉文、王若虚等人的批评,赵秉文说他“才固高,然太为名所使。每出一联,必要使人称之,故止是尖新”(《归潜志》卷十),王若虚针对他“近来徒觉无佳思,纵有诗成似乐天”之语,批评他“功夫费尽谩穷年,病入膏肓岂易镌”,“东涂西抹斗新妍,时事梳妆亦可怜”(《王内翰子端诗……》)而他的这种尖新诗风也是承苏黄而来,李纯甫说,“东坡变而山谷,山谷变而黄华”(《归潜志》卷十),一语道破机关。其晚年诗作多已不存,但其尖新之病应是事实。他的外甥高宪酷爱苏轼,“幼学于外家,故诗笔字画,俱有舅氏之风”(《中州集》卷五),应与王庭筠相近。
蔡珪、王寂、王庭筠等人继承和发展苏轼新奇尖巧之风,但他们并不排斥自然平淡一格。平淡自然一向被视为诗歌正宗,符合雅正规范,所以他们偶尔也创作一些古淡风韵的诗作,如王庭筠的《狱中赋萱》一诗就受到元好问的好评。元好问将此诗与柳宗元《戏题阶前芍药》、苏轼《王伯飏所藏赵昌画梅花、黄葵、芙蓉、山茶》等作品并提,说他“无意追配古人,而偶与之合”(《中州集》卷三)。在上述苏学两种倾向中,后者人多势众。追新逐奇又往往与黄庭坚及江西诗风密不可分,其流弊亦最为明显,妨碍了金代文学的健康发展。可以说,苏学在金代中期有功亦有过。
三、金末对苏学的反思
金室南渡之后,对东坡,人们依旧推崇和景仰。曾被封为胙国公的女真贵族完颜
(1172-1232)有《自题写真》诗云:
枯木寒灰久亦神,应缘来现胙公身。只因酷爱东坡老,人道前身赵德麟。他酷爱东坡,以致有人说他前身是北宋追随东坡的宗室成员赵德麟,可见他对东坡的喜爱程度。另一位普通诗人田锡的《过东坡坟》更是哄传一时的名作:
富贵一场春夜梦,文章万斛冷云泉。英魂返却眉山秀,依旧春风草木天。②东坡大才,集眉山之灵气,传言他出生后“一夕眉山草木尽死”,该诗后两句据此发挥,说东坡去世后,还眉山以灵气,使眉山重现生机,想象优美,仿佛“春风草木天”所昭示的都是东坡的才气。
这时,诗坛出现了繁荣的迹象,所谓“南渡以来,诗学为盛”(《中州集》卷十),少数人(如完颜璹、赵元)继续学习苏轼平易自然的诗风,但更突出的是,许多人继续发展苏黄尖新奇巧诗风,如刘从益喜作次韵诗,“每与人唱和,韵益狭,语益工,人多称之”(《归潜志》卷八),雷渊“诗杂坡谷,喜新奇”(《归潜志》卷一)。对苏学的反思成了诗歌发展的关键,所以,赵秉文、王若虚、元好问等有识之士先后对苏学进行检讨。
赵秉文对东坡评价很高,称之为“人中麟凤”,称“其诗似李太白,而补之以名理似乐天”(《跋东坡四达斋铭》,《滏水文集》卷二十),认为他的词为“古今第一”(《滹南诗话》卷中),但他没有推崇其奇巧诗文。在《答李天英书》中,他历举为诗为文所应师法的对象,只字不及东坡,可见他对苏轼的诗文持有所保留的态度。创作上,赵秉文也无尖新之病,元好问说他的“七言长诗笔势纵放,不拘一律,律诗壮丽,小诗精绝,多以近体为之,至五言大诗,则沉郁顿挫学阮嗣宗,真淳简淡学陶渊明”(《中州集》卷三)。李纯甫说赵秉文的文章“才甚高,气象甚雄,然不免有失支堕节处,盖学东坡而不成者”(《归潜志》卷八),刘祁说他晚年诗歌“多法唐人李杜诸公”(同上)。这些表明他对苏学的疏离,但还没有认真反思苏学。
金末最先认真反思苏学的是著名理论家王若虚。他充分肯定苏轼文学成就的前提下,对苏学中的一些缺陷提出了较中肯的批评。除具体的诗文考辨之外,他批评东坡近俗,说:“东坡酷爱《归去来辞》,既次其韵,又衍为长短句,又裂为集句诗,破碎甚矣。陶文信美,亦何必尔!是未免近俗也。”他又批评其次韵之作,说:“次韵实作者之大病也。诗道至宋人,已自衰弊,而又专以此相尚,才识如东坡,亦不免波荡而从之,集中次韵者几三之一。虽穷极技巧,倾动一时,而害于天全多矣。使苏公无此,其去古人何远哉”(《滹南诗话》卷中)。这种批评不仅击中苏诗之短,亦切中时弊。王若虚曾批评那些不分优劣、一概颂扬东坡的文人,如赵尧卿、文伯起,只是“妾妇之忠”(《滹南遗老集·著述辨惑》),大概他们好学东坡次韵、险韵之作。所以他的这种批评对诗歌发展是有建设意义的。
最系统地反思苏学当推元好问。元好问对苏轼很景仰,表示“九原如可作,从公把犁锄”(《元好问全集》卷二《学东坡移居》),认为“乐府以来,东坡为第一”(同上书卷四十五《遗山自题乐府引》),推崇其词作“有一洗凡马万古空气象”,“非有意于文字为工,不得不然为工也”(同上书卷三十六《新轩乐府引》),推崇其晚年诗作“不烦绳削而自合”(同上书卷三十七《陶然集诗序》),但更值得注意的是对苏轼的一些批评。
元好问结合当时苏学实际,以其雅正观念来审视苏轼,认为苏学中有些内容不够雅正。于词他批评《沁园春》(孤馆灯青)“极害义理”、“鄙俚浅近”,斥之为伪作(《元好问全集》卷三十六《东坡乐府集选引》);于诗他不满其中的“杂体”,予以清理,并付诸行动,编成一篇《东坡诗雅目录》。其《东坡诗雅引》(卷次同上)曰:
五言以来,六朝之陶谢,唐之陈子昂、韦应物、柳子厚最为近风雅,自余多以杂体为之。诗之亡久矣,杂体愈备,则去风雅愈远,其理然也。近世苏子瞻,绝爱陶柳二家,极其诗之所至,诚亦陶柳之亚;然评者尚以其能似陶柳而不能不为风俗所移为可恨耳。夫诗至于子瞻,而且有不能近古之恨,后人无望矣!
在《论诗三十首》中,他具体批评了“杂体”的各种弊端。
《论诗三十首》批评酬唱次韵之风:“窘步相仍死不前,唱酬无复见前贤。纵横正有凌云笔,俯仰随人亦可怜。”诗中虽未直接批评苏轼,但苏轼助长了次韵之风,应在批评之列。刘祁《归潜志》卷八载元好问与刘祁等人讨论次韵诗作,元好问明确表示“和韵非古,要为勉强”,在《十七史蒙求序》(《元好问全集》卷三十六)中又作了较详细的阐述,说:“次韵是近世之弊,以志之所之而求合他人律度,迁就傅会,何所不有?”可见,反对次韵是他的一贯立场。
《论诗三十首》还批评苏黄新奇之病:“奇外无奇更出奇,一波才动万波随。只知诗到苏黄尽,沧海横流却是谁?”(其二十三)“金入洪炉不厌频,精真哪计受纤尘?苏门果有忠臣在,肯放坡诗百态新?”(其二十六)这里批评了苏黄开新奇之风,指责了追逐苏黄的后人中,无一忠臣(包括当时自许为苏门忠臣的赵尧卿、文伯起等人),一再推波助澜,使得新奇之病愈益突出。
好以俳谐怒骂入诗,是苏诗的又一缺陷。金代李纯甫、马天采等人承袭此病,《论诗三十首》又加以批评:“曲学虚荒小说欺,俳谐怒骂岂诗宜?今人合笑古人拙,除却雅言都不知。”这批评了包括苏轼在内的不良诗风,矛头直指现实诗坛,是有现实意义的。
但是,元好问的批评也有过当之处,他的雅正观过于苛严,忽视了苏轼的一些优秀之作,甚至将少数作品错误地斥为伪作,显得有些片面。
金末对苏学的反思,扼制了新奇之病的发展势头,对文学的发展大有益处。反思愈深刻,对创作愈有帮助。正因为元好问能深刻地反思苏学,他才能“不尽为苏氏余波沾沾一得,是以开启百年后文士之脉”。学苏而不为苏所局限,转益多师,博采众长,是元好问最终成为一大家的关键,也是金代后期文学取得较高成就的原因之一。
纵观金代文学,苏学一直贯穿始终。金代文学的得与失,都与苏轼相关,值得我们思考。────注释:①
关于文伯起的生平和著述情况,详参本书第二章第一节。②
此据《归潜志》卷三。《中州集》卷八题作《吊苏坟》,只有后两句,文字小异,作“英灵还却眉山秀,依旧东风草木天”。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