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行者——读《陶渊明集》有感

  晋有渊明,号五柳先生,谥号靖节。浔阳隐者,不喜拘束,才华颖异,冰清玉洁。有自娱文章,无声名之累;有胸中奇志,无同流合污;有人之觉醒,无心之虚空。喜酒,爱琴,隐世,躬耕,读书,作文,望远,怀古。至才,至情,至真,至性,如花中之芙蓉,似木中之茂松;出淤泥而不染,处乱世而志洁;为后人之榜样,作蓬莱之山翁。其人,其文,其志,其情,交日月之辉,和江河之声。斯人已去,尔独何伤?其人虽没,千载留情。余近日读其诗文,有感于胸而作。

  陶渊明,这真是一个令人景仰的灵魂!

  他是中国文学史上一颗璀璨的明珠,是中国古典诗歌的一座丰碑,一个被后世推崇备至的大诗人。同时,他也是中国文人隐逸之风的开宗者,一个给人们以生活之智慧的哲人,一个不得不令人佩服、景仰的伟大的灵魂。

  渊明志形高洁,后世文人,无不景仰,千载余情,造化尤深。

  孟浩然“赏读《高土传》,最佳陶征君,目耽田园趣,自谓羲皇人”(《仲夏归汉南寄京邑旧游》)。李白希望“何时到栗里,一见平生亲” (《戏赠郑溧阳》) ,对他也极为推崇。杜甫写到“宽心应是酒,谴兴莫过诗。 此意陶潜解,吾生后汝期”(《奉寄河南韦尹丈人》)。白居易以“尘垢不污玉,灵凤不啄腥”(《访陶公旧宅》)来称赞其高尚人格。欧阳修也是“吾爱陶渊明,爱酒又爱闲”。苏轼说自己“平生出仕,以犯世患,此所以深愧渊明,欲以晚节师范其万一也。”(《和陶诗七十八首》)他“欲仕则仕,不以求之为嫌;欲隐则隐,不以去之为高。饥则扣门而乞食;饱则鸡黍以迎客。古今贤之,贵其真也”(《书李简夫诗集后》)。辛弃疾说:“看渊明、风流酷似,卧龙诸葛”(《贺新郎》),将渊明比为诸葛亮,“须信采菊东篱,高情千载,只有陶彭泽”(《念奴娇》),给予其千古一人的评价……可以看到,他的诗文,他的人格,对后人产生了多么深远和深刻的影响。

  渊明被后人推崇为隐士的典范,“真人”的楷模,人们羡慕他,效仿他,他成为人人称道的至真至性之人。然而在他所处的那个时代,他却是一个无名的失败者,一个孤独的行走者。正如大多数名人一样,在世时并没有什么名声,甚至成为人们取笑、嘲讽的对象,意大利的伽利略如此,荷兰的梵高如此,奥地利的卡夫卡如此,中国的陶渊明也是如此。

  寂寞是一个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无奈,而孤独,是一个人在一群人的世界里无奈。渊明并不寂寞,但是他很孤独,一种无奈的孤独。这是有思想、有高尚道德生活品质的人,置身于跟随着潮流走的人群中的无奈,这无奈在现实生活中处处碰壁,矛盾重重,而化作内心难以平抚的伤痛,在世俗中找不到医治的良方,使之产生一种不愿随波逐流的情操,一种追求自身价值的信仰。

  在追求奇志的道路上,渊明是一个独行者。

  在利欲熏心、尔虞我诈、风云变幻的政治生活中,当所有的人都向权力屈膝,向利欲称奴,向朋辈举刀的时候,他却不愿意委曲自己的心志,不愿意出卖自己的灵魂,不愿意在这污浊的世事中随波逐流。于是,经过几次艰难的尝试和斗争过后,他毅然决然地转身,走向宁静的乡村,走向淳朴的田园,走向他心灵的安身之所,他的生命在这里得到慰藉、沉寂、直至升华。

  然而,年轻气盛的渊明也有自己的宏图大志,也有自己的青春激情,也有自己的梦想抱负。“少时壮且厉,抚剑独行游”(《拟古》其八),“猛志逸四海,骞翮思远翥”(《杂诗》)。但是,当他怀着“大济苍生”的抱负走向官场,准备干一番事业的时候,遇到的却是森严的等级、无情的争斗、同僚的冷眼和排挤。渊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感到自己似乎并不属于这个群体,他发现自己没有同行者,他变成了热闹人群里十分孤独的人。

  物不平则鸣,他在黑暗的政治生活中无法实现自己的人生价值,于是发出“日月掷人去,有志不获骋”(《杂诗》其二)的牢骚和“志意多所耻”(《饮酒》其十九)的悲愤。他感到自己“心为形役”,他常常问自己:“田园将芜胡不归”(《归去来兮辞》)?他在官场和田园之间几次徘徊,往返颠簸,不断尝试,却又不断失望,最终直至绝望。“富贵非吾愿,帝乡不可期”(《归去来兮辞》),那么,就到宁静的田园去寻找自己的安身之所吧。他最终回到了自己“心念山泽居”的田园心乡,哪怕“环堵萧然,不蔽风日;短褐穿结,箪瓢屡空”(《五柳先生传》),哪怕“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归园田居》其三),哪怕“夏日长抱饥,寒夜无被眠”(《怨诗楚调示庞主簿邓治中》),哪怕“饥来驱我去,不知竟何之。行行至斯里,叩门拙言辞”(《乞食》),哪怕“躬亲未曾替,寒馁常糟糠”(《杂诗》其八)……他有过“贫病常交战”(《咏贫士》其五)的苦恼,有过生活的穷困潦倒,但是即使这样,他也不愿委屈自己“性本爱丘山”(《归园田居》其一)的天性去为官从政。“宁固穷以寄意,不委曲而累己”(《感士不遇赋》),尽管生活上有再多的困难,但是精神上得到了宽慰,满足了自己的意愿,做自己想做的事情,那些烦恼困顿也是值得的了。为了生活而活着?抑或为了活着而生活?我想,渊明给我们作了最好的回答。

  隐居后的渊明,完全成为了真正的自己,就像一只迷茫离群的鸟儿,经过苦苦的挣扎和努力,终于涅槃成为一只凤凰,他找到了自己的方向,找到了自己的家园,获得了精神上的归属感。淳朴的田园生活,没有虚伪,没有纷争,没有杀戮,渊明醉情于山水,躬耕于田园,与农人交游,以杜康为伴,逍遥自在,悠然自得。他享受着田园的美景,享受着劳动的乐趣,享受着“弱子戏我侧,学语未成音”(《和郭主簿》其二)的天伦之乐,其恬淡、安闲、无争、任真的品格触人颇深。当读到“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这样的句子时,便感到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舒展与自由;那种“晨兴理荒秽,带月荷锄归”(《归园田居》其三),“既耕亦已种,时还读我书”(《读山海经》其一)的悠闲生活,乐趣无穷,令人神往。

  渊明超脱了功名,超脱了贫富,还超脱了生死。固然有时光忽易,人生苦短的哀叹,但是,他知道,超脱生死的最好方法就是将自己同一于自然,融合于造化。“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拟挽歌词》其三),死,并不是一种悲哀,而是与自然同在,是人生转化的一种形式。“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形影神·神释》),“裸葬何足恶,人当解意表”(《饮酒》其十三),死对于他来说,已不足为道,更不足恐惧,他对死亡的这种坦然甚至超然的态度,不得不令人赞叹、歆羡。

  然而,渊明并非我昔日所想,是一个与世隔绝、不食人间烟火的圣徒,而是一个至真、至性、至爱之人。表面上看,他的感情似乎淡淡的、平静的,其实他是一个具有浓烈感情的、热烈豪放的人,梁启超就说他是“一位缠绵悱恻最多情的人”。

  他吟过《闲情赋》,作过《自祭文》,写过思念亲友、哀悼逝人的文章,是一个有血有肉、情感丰富的“俗人”。见到美丽的女子,他为其辗转难眠,为了接近她,他愿意做她的衣领、腰带、发油、眉黛……那种想追求心上人而又担心、紧张、痛苦的情感淋漓而现。在生时,就为自己作好了祭文,也体现出一种幽默和达观的生活态度。在《拟挽歌词》一组诗中,他多次写到自己死无所憾,唯独在生之年没有喝够酒的想法,可爱至极。他对友人说“我醉欲眠,卿可去”,久酣之时,在外面喝酒,就经常就在路边睡着了,有点可笑,有点可爱。而他那些悼念逝去的亲朋好友的文章写得更是发从肺腑,感人至深,动情之处,足以催人泪下。

  陶渊明是一个如此高尚的灵魂,只有以仰视的姿态,才能瞥见他神灵般的气质。他有仙人的风气,更有性灵的血肉;他有文人的清高,更有平民的忧乐;他有高洁的思想,更有生活的真心;他有行文的才华,更有生活的睿智。他那种超脱的人生韵味,洒脱的人生态度深深地折服了我,读他的诗文,仿佛进入了桃花源,期望与他心有灵犀,期望与他对饮抚琴,希望他指引着我,让我的心不再浮躁,不再忧愤,走向真正的自己,走向生命的安身之所。

  读渊明,读渊明文集,我想,我学到的不仅是怎样行文运笔,怎样鉴赏诗歌,怎样熟知文学,还有许多更重要更有价值的东西,比如追求,比如信念,比如英雄,比如人格的修炼,比如生活的哲学……(作者单位: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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