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右天子为大忠——兼论寇准在澶渊之盟前后的作为

  简介:本文为作者的君臣关系系列研究之三,之一的《“圣相”李沆》已刊于《文史》第52辑,之二的《“平世之良相”王旦》已刊于台湾大学历史学系编《转变与定型:宋代社会文化史学研讨会论文集》。包括本文在内,以上文章的日文版,均收录于《宋代的皇帝权力与士大夫政治》(东京汲古书院2001年版)。另外,本文亦为2004年“澶渊之盟一千周年国际学术研讨会”提交论文,又收录于《澶渊之盟新论》(上海人民出版社,2007年)。

引言

  俗语说:“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就是说,改变一个人的性格,甚至比改朝换代还难。这种与生俱来,又被后天所塑造的性格,有时候,可以左右一个人一生的命运。寇准的一生,有过富贵荣华,权势鼎盛,位极人臣,有过贬黜流放,落至谷底,匹夫弗如。跌宕坎坷,大起大落。这一切,绝大部分原因,是由其性格所致。作为士大夫,寇准留下的文字并不多。比较集中的,是《寇忠愍公诗集》三卷。[1]读其诗,观其行,我觉得他本是一个诗人,实在应当加入魏晋时代“竹林七贤”的行列,或者是应当与李白、杜甫为伍。不幸的是,他生活在科举盛行的宋代,昔日那放浪山水,高隐林泉已渐成微音绝响。士大夫们奔竞于仕途,读书做官,成为读书人的必由之路。寇准为潮流所裹携,其身由己也好,不由己也好,总之是别无选择。然而,其生也幸,遭逢的是一个政治全面开放的时代,士大夫势力全面崛起的时代。由穷而达,这个时代,已使士大夫们不满足于“独善其身”式的“修身齐家”,而是把视野投向“兼济天下”,欲舒展压抑已久的“治国平天下”之志。而时代也给予了宋代士大夫得以纵横驰骋的广阔天地。欣逢其时,使寇准顺利地登上了政治金字塔的顶端,在君臣之间,展开了一番诗人以外的作为。

  寇准其人,尽管在仕途上几起几落,屡经波折,但在党争剧烈的宋代,却非议不多。基本上是作为正面形象厕身于宋代士大夫之列,也厕身于当世与后世的史册中。

  寇准的政治活动,横跨太宗、真宗两朝。太宗作为亚开国皇帝,真宗作为第一个正常继统的君主,分别代表着不同的时代。而寇准的政治地位与政治活动,在新旧交替时期,对皇帝权力的走向以及中央政治的定型,都有一定的影响。并且,寇准个人的屡贬屡起,终不见弃的政治生涯,也反映了饶有意味的君臣关系。虑及从这个角度切入,研究寇准的还不多,因此,本文在考察寇准的性格对其政治行为影响的同时,主要意在考察其政治行为在君臣关系规范方面的意义。

  “十九中高第,弱冠司国章。”[2]太平兴国五年(980),寇准登进士第,是年十九岁。这个年龄在有宋一代进士中,可以说是凤毛麟角。[3]尽管宋太宗取士,习惯于“临轩顾问”,[4]但这时的寇准似乎并未引起太宗的特别重视。而《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记载的“太宗幸魏也,公年十六,以父陷蕃,上书行在,辞色激昂,举止无畏。上壮之,命有司记姓名。后二年,进士及第,浸以贵显”[5],似亦近乎不实之传闻。寇准进士及第后,就被授官大理评事,派往遥远的归州巴东县任知县。在知县任上,一干就是五年,才被调任大名府成安知县。[6]在两处知县任内,寇准颇有治绩。“其治一以恩信。每期会赋役,未尝出符移,惟具乡里姓名揭县门,而百姓争赴之,无稽违者。”[7]此后,“三迁殿中丞,调兵食于西夏。还,差通判郓州。得召见,称旨。遂给札试禁中,授右正言[8],分直东观。中谢日,赐绯袍银鱼。罢汶上之命,充三司度支推官,俄转盐铁蠲司判官公事。会诏百官陈边事,准极疏利病,天子器之。擢署尚书虞部郎中,充枢密直学士,赐金紫,判吏部东铨。”[9]此时,才真正是太宗与寇准君臣际会的开始。

  但在此之前,君臣之间似乎已有接触。有一条较为隐密的史料,为各种史籍所不载,仅见于《长编》卷三三淳化三年(992)十一月丙辰条的注中。在这条注中,李焘引用北宋张商英撰写的《寇准传》云:“寇准通判郓州,得旨召见。太宗谓曰:知卿有深谋远虑,试与朕决一事,令中外不惊动。此事已与大臣议之矣。准请示其事。太宗曰:东宫所为不法事,他日必有桀、纣之行。欲废之,则宫中亦自有兵甲,恐因而招乱。准曰:请某月日令东宫于某处摄行礼,其左右侍卫皆令从之。陛下搜其宫中,果有不法之器,俟还而示之,隔下左右,勿令入,而废之,一黄门力尔。太宗以为然。”李焘有些怀疑这条史料的真实性,故仅录于注中。但李焘的《长编》注文,还有另一种情况。即出于某种考虑,不便记入正文的史实,有时也以注的形式写出。比如,堪称千古之谜的“烛影斧声”事件。李焘把这条他认为“诬谤特甚”的有关寇准的史料放在注中,大概是有自己的考虑的。而我则有几分相信这条史料的真实性。因为比较符合太宗其人的性格特征。在太宗后期,立储问题是一个敏感的问题。后党、阉党及朝中各种势力之间颇有明争暗斗。原拟立为太子的太宗长子元佐就被太宗废掉。而这条史料涉及的次子元僖,原来也是作为继承人培养的,但到后来,也失宠于太宗,死时诏罢册礼,其宠妾被太宗下令缢死,左右的人也被下狱。这些都是见于《长编》正文的史实,可与张商英所记相参证。同时,这条史料也与前引寇准神道碑“差通判郓州,得召见,称旨”的记载相印证。至于太宗为什么特地招来寇准,大概是太宗觉得有兵变之虞,还是找一个局外人商量为妥。如果真是如此,那么,太宗无疑对寇准早已有所了解。以前,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太宗与寇准之间那超乎寻常的关系。屡屡委以重任,最后又密询立储之事。看来似乎都可以从这件事上找出渊源。

  对“准极疏利病,天子器之”这件事,《长编》卷三十端拱二年(989)七月己卯条具体记载:

  初,左正言、直史馆下邗寇准承诏极言北边利害。上器之,谓宰相曰:“朕欲擢用准,当授何官?”宰相请用为开封府推官。上曰:“此官岂所以待准者?”宰相请用为枢密直学士。上沈思良久,曰:“且使为此官可也。”

  从这一记载可以看出,在君臣际会之始,太宗就对寇准极为赏识。当然,这种赏识,与寇准入仕后的政绩也不是不无关系的。从这一记载还可以看出,在官员任用时,太宗虽然征求宰相的意见,但最终还是由他一锤定音。这也是太宗作为亚开国皇帝的强权政治的一个特征。

  “赴义忘白刃,奋节凌秋霜”。[10]寇准性格耿直,颇有些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侠肝义胆。遇有不满,则是如骨鲠在喉,不吐不快。他自己的这种性格,自己也很清楚。用他自己写下的诗来说,就是“孤立敢言逾素分”。[11]君主强权,臣子倔强,一起共政,冲突势在不免。寇准“尝奏事殿中,语不合,帝怒起,准辄引帝衣,令帝复坐,事决乃退”。[12]犯颜直谏,在历代史籍中屡屡可见,但到了动手拉住皇帝的衣服,强令皇帝坐下来听其意见的程度,似乎还不多见。一向强权的太宗恐怕也是初次遇见这样的臣子,怒不得恼不得。后来不管是想通了,还是故作虚怀纳谏的姿态,“上嘉叹曰:‘此真宰相也。’又语左右曰:‘朕得寇准,犹唐太宗之得魏郑公(魏征)也。’”[13]这也是一心想成为唐太宗的宋太宗的无奈。

  淳化二年(991),“岁大旱,天子以为忧,尝辇过馆中,泛以问。众皆曰,水旱天数也,尧舜所毋奈何。准独曰:‘朝廷刑罚偏颇,凡天旱为是发耳。’上怒起,入禁中。顷之,召准问所以偏颇状。准曰:‘愿召两府至前,臣即言之。’有诏召两府入。准乃言曰:‘某子甲作赃若干,少尔,罪乃至死。参政王沔,其弟淮盗所主财至千万以上,顾得不死,毋罪,非偏如何?’上顾问沔。沔顿首谢。即皆罢去。”[14]最初,太宗之所以发怒,是因为寇准说“朝廷刑罚偏颇”而遭天谴。这样说,无异于指责太宗为政不明。同样是神道设教,借天威来压君威是人臣的惯用手段。在这里,实际上寇准挑战的对象是同太宗一体的执政集团成员。他所揭发的王沔,据记载,当时“赵普出守西洛,吕蒙正以宽简自任,王沔怙恩招权,政事多决于沔”。[15]因此,寇准这样做,不惟冒犯主威,而且还冒犯当政权贵。冒双重风险,是需要有一定勇气的。然而,政治有时往往就像是赌博,孤注一掷,背水一战,死而后生。果然,对寇准的行为,“上大喜,以准为可用。遂骤进”。[16]这次“骤进”,《宋史》寇准本传记为“即拜准左谏议大夫、枢密副使,改同知院事”。从此,寇准进入了宋王朝最高的执政决策中枢,他那跌宕起伏的生涯也从此开始。

  寇准的性格,不仅与太宗时有捍格,与同僚也常有抵牾。与寇准同时出任执政,立班位于寇准之上的知枢密院事张逊,寇准就与他合不来。“逊素与准不协,数争事上前”。结果,遭到了暗算。有一天,寇准与同为枢密副使的温仲舒一起退朝骑马回家,在途中被一狂人迎着马首高呼万岁。这在当时,尤其在敏感的太宗那里,是极犯忌讳的事。当时的街使判佐金吾王宾,过去曾经被张逊保举过,所以,张逊抓住这件事,嗾使王宾上奏。当太宗问起这件事时,“准自辨云,实与仲舒同行,而逊令宾独奏臣。逊执宾奏斥准,辞意甚厉。因互发其私。上怒,故贬逊而罢准”。[17]涉及到皇位,太宗最为敏感,所以,罢免是势在必行的。然而,即使是罢免,寇准与张逊也是有区别的。张逊被责授右领军卫将军,而寇准只是罢守本官,暂时被挂了起来。这期间,还让寇准和其他高级官员一起各荐举两个人担任京官。寇准自六月份罢守本官,到十月才予以差遣,以左谏议大夫出知青州。但太宗实在是特别赏识寇准。《长编》卷三四淳化四年(993)十月壬申条在记载寇准出知青州之后,接着记载:“上顾准厚,既行,念之,常不乐。语左右曰:‘寇准在青州乐否?’对曰:‘准得善藩,当以为乐也。’累数日,辄复问。左右对如初。其后,有揣帝且复召用准者,因对曰:‘陛下思准不少忘,闻准日置酒纵饮,未知亦念陛下否?’上默然。”“上默然”,大概是一种宠爱而未得到回报的伤心。尽管如此,太宗也没有改变对寇准的赏识,出守地方不到一年,寇准又被召回朝中,再次进入执政集团,担任参知政事。对于寇准的再次起用,太宗特地向宰相吕蒙正作了说明:“寇准临事明敏,今再擢用,想益尽心。朕尝谕之以协心同德事。皆从长而行,则上下鲜不济矣。”[18]

  寇准性刚,不容人,大概为朝中人所皆知,因此,在执政集团内,无论是宰相,还是参政,似乎都让他三分。在寇准出任参政的半年后,吕蒙正被罢相,参知政事吕端接任。吕端任相刚刚五六天,太宗就下诏参知政事与宰相分日知印、押班。这是太祖当年为了削弱宰相赵普权力的做法。但这次却纯粹是为了参知政事寇准才重新实行的。这不光是太宗的意见,而是宰相吕端首先提议的。史载:“诏自今参知政事宜与宰相分日知印、押正衙班。其位砖先异位,宜合而为一。遇宰相、使相视事及议军国大政,并得升都堂。先是,赵普独相,太祖特置参知政事以佐之。其后普恩替,始均其任。既而复有厘革。吕端初与寇准同列,及先任宰相,虑准不平,乃上言,臣兄馀庆任参知政事日,悉与宰相同,愿复故事。上特从其议,亦以慰准意云。”[19]被太宗誉为“大事不胡涂”[20]的吕端,主动避开寇准锋芒,而太宗亦乐为此事,这就使参知政事寇准的地位与权力得到极大的提高。参知政事“悉与宰相同”,作为一项祖宗法,亦被延续下去。《宋史》卷一六一《职官志》在“参知政事”条专门记载了这件事:“至道元年,诏宰相与参政轮班知印,同升政事堂。押敕齐衔,行则并马,自寇准始,以后不易。”后来,王安石最初以参知政事的身分,能够得以实行变法,自然与此有关。

  太宗对寇准相当信任,几乎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对讳莫如深的立太子这样的大事,也同寇准商量,并听从了他的建议。如前所述,在太宗后期,宫廷内外围绕着立储问题,斗争相当激烈。在太宗耳边吹风的,有后党,有阉党,还有朝廷中的各种政治势力。最初既定的太子元佐被废,继之既定的太子元僖又不明不白地病死,无不与上述的斗争有关。因此,在这种背景下,太宗能屡屡与寇准相商,可见太宗对寇准信任之深。《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载:

  准初自青州召还,入见。帝足创甚,自褰衣以示准,且曰:“卿来何缓耶?”准对曰:“臣非召不得至京师。”帝曰:“朕诸子孰可以付神器者?”准曰:“陛下为天下择君,谋及妇人、中官,不可也;谋及近臣,不可也。唯陛下择所以副天下望者。”帝俯首久之,屏左右曰:“襄王可乎?”准曰:“知子莫若父,圣虑既以为可,愿即决定。”帝遂以襄王为开封尹,改封寿王,于是立为皇太子。

  寇准回答宋太宗的话,说得极为委婉,但宋太宗听得出来,寇准实际上是赞同他的提案的,这就使宋太宗作出了从诸子之中选择真宗的决定。而关于这一记载的另一种版本则是,宋真宗被立为皇太子是出于寇准的直接提名。“公在青州,太宗久不豫。驿召还,问后事。公曰:‘知子莫若父,臣愚,不知也。’固问之,公再拜曰:‘臣观诸皇子,惟寿王得人心。’上大悦,遂定策,以寿王为皇太子。”[21]不管真宗被册为皇太子是否出于寇准的直接提名,太宗与寇准商量立储大事,并听从了寇准的建议,当可为定谳。这一点,另有史料可为佐证。《长编》卷三六淳化五年(994)九月壬申条,在记载寇准除参知政事的乙亥条之前,载:“以襄王元侃为开封尹,改封寿王。用寇准之言也。”于此后,李焘注云:“准言见至道元年八月。”亦即寇准刚刚从青州被召还之际。寇准于后来的真宗有拥立之恩,定策之功,故于真宗之世,虽几次遭贬,但从真宗个人感情上,始终对寇准眷顾颇深。至于最后没能阻止寇准被流放烟瘴,则是反映了皇权在政治斗争中的无能为力,与真宗个人无关。

  在制度上,参知政事地位与权力被太宗大幅度提高之时,与寇准同为参知政事的还有张洎。此人是经寇准推荐成为参政的。史载:“初,寇准知吏部选事,洎掌考功。考功为吏部官属。准年少新进气锐,思欲老儒附己。洎夙夜坐曹视事,每冠带候准出入于省门,揖而退,不交一谈。准益重焉,因延与语。洎捷给善持论,多为准心伏。乃兄事之,极口荐洎于上。”在政界,信任往往可以成为强化权力的润滑剂。由于有了太宗的信任,作为参知政事的寇准甚至可以插手参知政事的任命,援引同党。因太宗原来对张洎印象不好,在任命张洎一事上有些犹豫。但架不住寇准“数荐洎不已”,志在必得,太宗也只好任命张洎为参知政事。张洎“既同执政,奉准愈谨,事一决于准,无所预”。[22]张洎与寇准的关系,大体上反映了互为党援而形成的政治集团内部的主从关系。

  当时的执政集团,按后来攻击寇准的人说,宰相吕端和参知政事张洎、李昌龄都是寇准荐引的。因此,对寇准,“端心德之,洎曲奉准,昌龄畏懦,皆不敢与准抗,故得以任胸臆,乱经制”。[23]前面引用的史料说到过“事一决于准”。特别是在人事方面,寇准尤为专权。在至道二年,行郊祀礼,内外官员依惯例加官进秩。寇准“遂率意轻重,其素所喜者,多得台省清秩,所恶及不知者,即序进焉。”广州左通判冯拯因为过去得罪过寇准,所以,这次进秩时,寇准就把他排在了右通判彭惟节的下面。但冯拯在奏章列衔时,依旧把自己排在彭惟节的上面。寇准就以中书札子把彭惟节提到上面,并“切责拯”。本来就窝一肚子火的冯拯,实在忍无可忍,说:“上日阅万机,宁察见此细事?盖寇准弄权尔!”因而向太宗上疏揭发寇准。冯拯的话实际上道出的大部分权臣弄权的基本特征,即借皇帝的名义弄权。这件事使太宗很恼火。他把宰相吕端叫来责问。吕端说:“除拜专恣,实准所为也。准性刚强自任,臣等忝备大臣,不欲忿争,虑伤国体。”吕端所言,一方面是推诿责任,另一方面说的也是实情。的确,对于寇准,即使在执政集团内,众人也都是退避三舍。

  寇准刚愎自用,不肯轻易认错。在冯拯这件事上,当太宗问起他时,他一口咬定是同吕端等人一起商量过的。这也许是事实。但以寇准那样的性格,当他提出意见之后,谁又能提出异议呢?寇准倒是觉得受了冤枉,争辩不已。太宗本想压下此事,就说,这件事如果拿到朝廷中去争辩是非,太伤你们大臣的体统了。但寇准则不依不饶,争辩不休。气得太宗说出了这样的话:“雀鼠尚知人意,况人乎?”意思是说,我让你下台阶,你却不给我面子,你怎么就不会像小鸟依人那样乖巧一点呢?寇准不仅不乖巧,而且又拿出当年扯着太宗衣服使之听他的意见的劲头,第二天又把一堆中书的档案记录抱到太宗面前,非要辩个是非曲直不可。结果,使太宗彻底生气了,罢免了寇准的参知政事。[24]

  作为政治家,应当说这次是寇准的错。他破坏了一个原则,或者说打破了一种平衡。在传统政治的构架内,宰辅专权是常见的现象,不足为奇。虽然会有非议,但一般并不会危及其政治生命。然而,前提是,宰执如果力不足以钳制君主,那么就必须同君主保持良好的关系,取得君主对其的充分信任与支持。然后,方可能以皇帝的名义,拉大旗做虎皮,发号施令。而一旦破坏了这个原则,打破了这种平衡,宰辅就在一定程度上失去了专权的基础。这次寇准的失误,应当说是他那非政治家的性格所导致。

  前面说到寇准用中书札子升降冯拯和彭惟节。在传统政治的权力运作中,中书札子的出现与强化,可以说是对皇权支配力的脱逸,实质上是对皇权的抗衡。因此,常常遭到来自君主,特别是来自试图强化权力的君主的制止。这次冯拯上疏时,把寇准颁出的中书札子也一同交给了太宗,因而引起了太宗的注意。他说:“前代中书以堂贴指挥,乃是权臣假此名以威福天下也。”太宗的前代,即是太祖朝,所谓权臣当是指赵普。果然,太宗接下的话就指出了当年赵普专政时期的情形:“太祖朝赵普在中书,其堂贴势力重于敕命。”就是说比以皇帝的名义颁发的敕命还有权威。这种事情后来被太祖所制止。因此,太宗质问道:“今何却置札子?札子、堂贴,大同小异耳。”参知政事张洎回答说:“札子是中书行遣小事文字,亦如京百司有符牒关刺。札子废之,则别无公式文字可指挥常事。”对此,太宗说:“自今但干近公事,须降敕处分,其合用札子,亦当取旨后行。”[25]这实际上是一场君臣之间关于宰辅权力范围的讨论。张洎不愧是寇准所援引,而且,如前引史料所云,“捷给善持论”。作为执政集团一员的参知政事张洎,既是为寇准回护,又是在回护他所置身的执政集团的权力。结果,以强权的太宗,也没能废除中书札子,而是作了妥协,保留中书札子,但在颁行时,须经其批准。这就无异于肯定了中书札子存在的合法性。这种一来,也只是太宗作为强权君主可以控制,到了后世,所谓“奏裁”,亦不过是走形式而已。

  寇准被罢免参知政事不久,就被命出守地方,为邓州知州。这是寇准与太宗君臣际会的最后。因为此后不到一年,太宗便去世了。寇准出知邓州,是他进入政治中枢后的第二次跌落。在邓州,他在《南阳夏日》一诗中写道:“世间宠辱皆尝遍,身外声名岂足量。闲读《南华》真味理,片心惟只许蒙庄。”[26]中国过去的士大夫,在政治得意之时,受儒家经世济民思想的激励,出世心重,但当遭受打击政治失意之际,则往往心向老庄,神往林泉。在士大夫的这种两面性中,前一面是主流,而后一面不过是一种不情愿的无奈。比如寇准,虽然此时“片心惟只许蒙庄”,但很令人怀疑这里面有多少真意。他不会甘于寂寞,正如他在另一首诗中所吟:“休学严夫子,荒凉老钓台。”[27]的确,寇准是不甘心“荒凉老钓台”的。他在诗中所说的“世间宠辱皆尝遍”,实际上,到当时为止,刚刚三十六岁的寇准,宠则有之,辱尚未焉。只要他继续在仕途上跋涉,在政坛上搏击,那么,等待着他的宠辱,正未有穷期。这是寇准的性格所决定的。

  寇准与太宗的君臣际会,是太宗在位的后期。我在读史时,一直有这样的感觉,中国传统社会的历朝创业的君主,几乎无一不为以宰相为首的士大夫们所改造。把原本充满野性的、甚至是文盲的武夫,改造为合格的内圣外王的标准帝王。改造的方式,除了读经读史,潜移默化,更主要的是上言进谏。较之温和的读书,进谏是一种带有强制性的手段。这种改造尽管多数是得到君主本人的配合,但其间也充满着不少不愉快的乃至激烈的冲突。最终,桀獒不驯也好,刚愎自用也好,都统统被纳入了传统的为君之道的规范之内。宋代的太祖、太宗都不例外。在太宗后期,事实上这种君主改造过程已经基本完成,但君主的行为依然处于群臣士大夫的监督规范之中。前述寇准的牵衣之谏,天谴之诫,可以说都属于规范君主的行为。这种对创业君主的规范改造的行为,都对后世继统的君主起到正面的示范作用。而君主自律意识的增强,无疑为逐渐强化的宰辅专政消除了阻碍。

  至道三年(997)三月,太宗驾崩,真宗即位。继创业君主之后,真宗是第一个正常继统的皇帝。这意味着一个新时代的开启。

  真宗被立为太子,寇准起了决定性的作用。但在太宗驾崩之际,寇准远离朝廷,没有参与当时激烈的即位之争,亦即对真宗的即位,并没有直接的定策之功。同时寇准也不是太宗为真宗选定的顾命大臣。这一切,决定了寇准还要被“晾”上几年。

  真宗即位后没有立即起用寇准的原因,恐怕是在当时的宰相吕端。在太宗朝,吕端为相,寇准任参知政事,着实领教过寇准的专权独断。当时就处处对寇准退避三舍,而今既然不在朝中,对这个避之唯恐不及的棘手之人,又何必把他召来,自寻麻烦呢。而在吕端之后,前朝宰相张齐贤、吕蒙正和曾为真宗潜邸太子宾客的参知政事李沆相继为相,一时还轮不到寇准。然而,寇准毕竟是一个不可忽视的重量级人物,起用不过是迟早的事。实际上,不管真宗是感激寇准当年赞同他做皇太子,还是觉得他可担重任,总之,一直有起用之心。我们来先看一下真宗即位后寇准的仕履:“真宗即位,迁尚书工部侍郎。咸平初,徙河阳,改同州。三年,朝京师,行次门乡,又徙凤翔府。帝幸大名,诏赴行在所,迁刑部,权知开封府。六年,迁兵部,为三司使。时合盐铁、度支、户部为一使,真宗命准裁定,遂以六判官分掌之,繁简始适中。”[28]从上述寇准的仕履可以看出,寇准实际上正一步一步重新接近权力中枢。

  在传统政治构架下的人事任免,官员用舍,往往不能简单地说取决于皇帝,或者说取决于宰相。在很大程度上,实际还取决于各种政治势力角逐的反映形式——舆论。就是说,对一个人舆论反映的好坏,并不是单纯的毫无背景的,而是往往包含着某种利益集团的诉求。而皇帝也好,大臣也好,在进行人事任免时,则不可能置舆论反映于不顾。这也是寇准迟迟不被起用的一个因素吧。寇准难容人,也就势必不易为人所容。不仅仅是在中央政治中枢如此,寇准在任地方官期间,也曾与同僚有冲突,被人告到朝廷。上述寇准的仕履中,寇准从知同州徙知凤翔府,据史载,就是“为通判刘拯所讼故也”。[29]至于刘拯因何讼寇准,史籍中没有详细记载。根据《长编》中的一条李焘的注文,大约此事与当时朝中的宰相张齐贤有关。注文引国史《张咏传》,说张齐贤“与寇准相倾”。[30]果真如此的话,从真宗即位第二年开始就担任宰相的张齐贤也曾是寇准进入权力中心的阻碍之一。在政治上某种结局的形成,往往是由于各种因素所汇集的合力的作用,而并非仅仅由于某个单方面因素。

  由于寇准是前朝执政,又于真宗最初有拥立之功,并且在真宗即位以后,历任知开封府、权三司使等要职,卓有政绩。所以,几乎朝野都认为寇准肯定会担任宰相。寇准在知开封府时,曾向王禹偁的儿子王嘉佑询问外界对他知开封府所做所为的反映。两个人的对话如下:

  准知开封府,一日,问嘉佑曰:“外间议准云何?”

  嘉佑曰:“外人皆云丈人旦夕入相。”

  准曰:“于吾子意何如?”

  嘉佑曰:“以愚观之,丈人不若未为相。为相则誉望损矣。”

  准曰:“何故?”

  嘉佑曰:“自古贤相所以能建功业、泽生民者,其君臣相得皆如鱼之有水,故言听计从,而功名俱美。今丈人负天下重望,相则中外以太平责焉。丈人之于明主,能若鱼之有水乎?嘉佑所以恐誉望之损也。”[31]

  这段对话,很有意思。不仅反映了外界的舆论,而且还反映了寇准的朋友对寇准的认识。王嘉佑因为是寇准的后辈,所以话说得很婉转。但意思已经明明白白地表达了出来,即以您性格,与皇帝搞不好关系,因此还是不做宰相为好。对自己的性格,寇准很清楚,所以在听了王嘉佑的话后,称赞他有“深识远虑”。其实,这段对话,饶有深意的还在于揭示了一个并非秘密的秘密,即权臣专权,必须建立在与君主保持密切关系的基础上。用王嘉佑的话说,就是“君臣相得皆如鱼之有水”。只有这样,君主才能达到对权臣“言听计从”的程度。

  景德元年(1004),寇准入相。当时,前朝执政老的老,死的死,寇准以其年龄优势,为朝中仅存。特别是当真宗深所倚信的宰相李沆在景德元年七月薨于任上之后,又适逢北方契丹大举进攻,内无宰相,外有强敌,任用寇准为相,不管真宗是否愿意,也是别无选择,势在必行。尽管如此,鉴于寇准与太宗与臣僚曾发生的种种龃龉,真宗总是有些顾虑。《长编》卷五十六景德元年七月庚寅条载:“李沆死,中书无宰相,上意欲擢任三司使寇准,乃先置宿德以镇之。庚寅,迁翰林学士、兵部侍郎毕士安为吏部侍郎、参知政事。士安入谢。上曰:未也,行且相卿。”真宗接着问毕士安:“谁可与卿同进者?”毕士安便顺势推荐了寇准:“准天资忠义,能断大事,臣所不如。”这时,真宗把他迟迟不用寇准的顾虑合盘托出:“闻准刚,使气奈何?”对此,毕士安向真宗做了解释和说服工作。他说:“准忘身徇国,秉道嫉邪,故不为流俗所喜。今天下之民,虽蒙休德,涵养安佚,而北敌跳梁未服。若准者,正宜用也。”毕士安的解释,可以说打消了真宗的一些顾虑,“不阅月,(毕士安)遂与准俱相”。

  寇准成为宰相,登上了政治金字塔的顶峰。对他来讲,可以说是既幸又不幸。幸者,寇准实现了中国士大夫的最高理想,在这个制高点上可以大展治国平天下的作为。不幸的是,寇准从本质上说,并不是一个政治家,更不适合做一个政治集团的领袖。在读书做官几乎是当时士大夫的必由之路的环境下,寇准做到足以保证他得以优游吟风咏月的经济条件的官位即可,就像苏轼那样。因为在寇准身上有着许多作为政治家所不应有的缺陷。他性格耿直任性,刚愎自用,心胸狭窄,又争强好胜,虚荣心强,并且还爱许愿,让人领情。此外,又嗜酒如命。我常常有些思惑不解,寇准进士出身,精通儒家经典,为何在他身上见居然见不到一点儒家士大夫的温文尔雅,敦柔忠厚。《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丞相莱国寇忠愍公》援引的野史,记载了寇准入相后他的朋友张咏的反应:“张忠定守蜀,闻公大拜,曰:‘真宰相也。’又曰:‘苍生无福。’门人李畋怪而问之。曰:‘人千言而不尽者,准一言而尽。然仕太早,用太速,不及学耳。’”对于二人的关系,野史接着记载道:“张、寇,布衣交也。公(寇准)兄事之,忠定常面折不少恕,虽贵不改也。公在岐,忠定在蜀,还,不留。既别,顾公曰:‘曾读《霍光传》否?’曰:‘未也。’更无他语。公归,取其传读之,至‘不学无术’,笑曰:‘此张公谓我矣。’”我认为张咏说寇准“不及学”以及“不学无术”,主要是指政治经验与权术,而不见得是指一般知识与学问。

  景德元年(1004)九月,与宋相持已久的契丹辽朝纠集十万兵马,号称二十万,大举南下,辽军绕过河北边境诸城,悬师深入,“围瀛州,直犯贝、魏,中外震骇”。[32]这是真宗即位以来第一次遇到的来自外部的危机。这不仅仅是危及其皇位的危机,而且是危及了大宋王朝的江山社稷。寇准此时被任命为宰相,可以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

  契丹来势凶猛,寇准与毕士安“合议请真宗幸澶渊”。[33]面对强敌,真宗对亲征显得犹犹豫豫。在寇准的强硬坚持下才下定决心。史载:“寇准已决亲征之议,参知政事王钦若以寇深入,密言于上,请幸金陵。签书枢密院事陈尧叟请幸成都。上复以问准。时钦若、尧叟在旁。准心知钦若江南人,故请南幸,尧叟蜀人,故请西幸,乃佯为不知,曰:‘谁为陛下画此策者,罪可斩也!今天子神武,而将帅协和。若车驾亲征,彼自当遁去。不然,则出奇以挠其谋,坚守以老其众。劳逸之势成,我得胜算矣。奈何欲委弃宗社,远之楚蜀耶?’”[34]寇准的这一席话,具有双重威慑力量。既指向王钦若、陈尧叟,又指向真宗。结果是无论谁都不敢承担“委弃宗社”的罪名,这才使亲征成行。

  野史对寇准强邀真宗亲征一事记载得更富有戏剧性:“契丹犯澶渊,急书一夕凡五至。莱公不发封,饮笑自如。明日,同列以闻,真宗大骇。取而发之,皆告急也。大惧,以问公。曰:‘陛下欲了欲未了耶?’曰:‘国危如此,岂欲久耶?’曰:‘陛下欲了,不过五日尔。’其说请幸澶渊。上不语。同列惧,欲退。公曰:‘士安等止候驾起,从驾而北。’上难之,欲还内。公曰:‘陛下入,则臣不得见,而大事去矣,请无还而行也。’遂行。六军百司追而及之。”[35]其实,真宗亲征并没有如此仓促,九月议定之后,十一月才出征。这是此条史料的不实之处。但对真宗畏懦寡断和对寇准举重若轻的描述,则是相当传神的。

  真宗在亲征澶渊的途中,又有了动摇,再次萌生了南逃的想法。《长编》卷五十八景德元年十一月甲戌条载:

  先是,诏王超等率兵赴行在,逾月不至。寇益南侵。上驻跸韦城,群臣复有以金陵之谋告上,且宜避其锐者。上意稍惑,乃召寇准问之。将入内,闻内人谓上曰:“群臣辈欲将官家何之乎?何不速还京师?”准入对,上曰:“南巡何如?”准曰:“群臣怯懦无知,不异于老妇人之言。今寇已迫近,四方危心。陛下惟可进尺,不可退寸。河北诸军,日夜望銮舆至,士气当百倍。若回辇数步,则万众瓦解。敌乘其势,金陵亦不可得而至矣。”上意未决。

  准出,遇殿前都指挥使高琼门屏间,谓曰:“太尉受国厚恩,今日有以报乎?”对曰:“琼武人,诚愿效死。”准复入对,琼随入,立庭下。准曰:“陛下不以臣言为然,盍试问琼等?”遂申前议,词气慷慨。琼仰奏曰:“寇准言是。”且曰:“随驾军士父母妻子尽在京师,必不肯弃而南行,中道即亡去耳。愿陛下亟幸澶州,臣等效死,敌不难破。”准又言:“机会不可失,宜趋驾。”时王应昌带御器械侍上侧,上顾之,应昌曰:“陛下奉将天讨,所向必克。若逗留不进,恐敌势张。或且驻跸河南,发诏督王超等进军,寇当自退矣。上意遂决。

  读这段记载,总给我一种寇准联合武将高琼对企图南逃的真宗实行兵谏的感觉。看吧,寇准慷慨激昂,再申前议,高琼则威胁以士兵不从南逃。真宗面对的,与其说是辽军的威胁,不如说是眼前可能发生的兵变。作为皇帝,二百多年前唐玄宗西逃途中被迫缢死杨贵妃才平息兵变的事情,真宗是不会不清楚的。当他把似乎是求援的目光投向手持武器的侍卫时,没想到侍卫也站在寇准和高琼一边。在这种形势之下,真宗不得不从谏,断了南逃之念。从这件事也可以想像得出,为什么后来王钦若说的寇准把真宗当作孤注一掷的谗言一发即中,这实在是触动了真宗内心深处最为屈辱窘迫的一幕。

  真宗一行在寇准等人的催促下,勉勉强强地总算到达了澶州。澶州城以黄河为界,分为南北两部分。真宗又不愿渡过黄河到北城去,因为直接与辽军对阵,而且,一部分辽军已迂回进入了河北,所以比较危险。史载:“天子北巡至澶州,虏骑已过魏府矣。上疑,不欲渡河,驻南澶州。准劝上北渡,以固众心,毋令虏得乘胜。上犹豫未决。”寇准向依然想南逃的真宗晓以利害,说:“今一旦弃去,(社稷)非复陛下所有,若盗贼因缘而起,陛下当何归乎?”然而,兵临城下,大概性命比皇位还要重要,因此,在寇准再次劝真宗北渡时,他还是犹豫不决。这时,寇准又动员了在真宗身边的武将高琼:“准谓琼曰:‘事当奈何,太尉胡不一言?’琼曰:‘相公谋之庙堂,琼何敢与知?然相公所以谓上何?’准曰:‘今渡河,则河北不劳力而定,不渡则虏日益炽,人心不敢自固,虽有智者,不能善其后矣。’琼呼曰:‘陛下听寇准语,准所言是也!’”听了高琼的呼喊,本来已经打算回到内室的真宗,不得不回来,与寇准重新商量。这时,寇准就给高琼使眼色,让他带侍卫的部队先渡河。“准即眣琼,以其兵先渡”,同时“又自牵马奉上”。就这样,真宗等于是被寇准、高琼等人硬拉着过了黄河。[36]

  皇帝亲征,其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军事意义。这就是寇准之所以一再强迫真宗北进的原因。在真宗渡过黄河后,寇准又进一步让真宗登上城楼,检阅诸军。寇准对真宗说:“六军心胆在陛下身上,今若登城,必擒贼矣。”于是,“上因御澶之北门。将士望见黄屋,皆呼万岁,声震原野,勇气百倍。”[37]

  在整个亲征过程中,真宗的一切行动都是在寇准的勉强下进行的,所以极为消极。“上尽以军事委准”,他把所有的事都推给了寇准。寇准也就当仁不让,“准因承制专决”。[38]实际上,在亲征之前,边事既开,就已经处于这种局面了。“上每得边奏,必先送中书。谓毕士安、寇准曰:‘军旅之事,虽属枢密院,然中书总文武大政,号令所从出。向者李沆或有所见,往往别具机宜,卿等当详阅边奏,共参利害,勿以事干枢密院而有所隐也。’”[39]制度的变迁,往往是由变例到常例,而成定制。宰相参与军事,此时一开先例,庆历之后,便有了宰相兼枢密使之形态。而到了南宋,便成为不易之制。

  寇准临阵掌兵,“号令明肃,士卒喜悦。虏数千骑乘胜薄城下,有诏吏士迎击之,斩获太半。虏乃引退,不敢复逼。”真宗即使把全权交给了寇准,但能否取胜,心里没有底,当与寇准不在一起时,常派人窥视寇准的状况。史载:“会暮,上还宫,留准居城上。上使人视准何为,曰准方饮酒歌笑,上未尝不释然也。”[40]又载:“公在澶州,每夕与杨亿饮博讴歌,谐谑喧呼,常达旦。或就寝,则鼾息如雷。上使人觇之,喜曰:‘得渠如此,吾复何忧!’”[41]寇准如此举止,恐怕不仅仅是真的有类似曹操横槊赋诗那样的雅兴,而是为了安定君心与安定军心而故作潇洒,可谓用心良苦。当时的人把寇准比作之东晋淝水之战时临阵博弈的谢安。[42]

  “相持十馀日,其统军达览出督战。时威虎军头张瓌守床子弩,弩撼机发,矢中达览额。达览死,乃密奉书请盟。”由于宋朝处于有利形势,所以一开始寇准并不同意议和。辽使“来请益坚,上将许之”。[43]这时,寇准打算提出很苛刻的讲和条件。即一是让契丹称臣,二是收回五代时期被契丹所占领的燕云十六州。这是连太宗想要完成都未完成的事业。但消极的真宗只想早点结束战事,这时又有人“谮准幸兵以自取重者”。来自内部的掣肘,使寇准不得不同意与辽朝讲和。[44]

  宋朝派曹利用为议和使者。辽朝最初提出条件,要求割让河北。曹利用说,这个条件我不敢回去汇报,可以每年给钱帛二十万。辽朝嫌少,第一次谈判没有成功。曹利用回来汇报之后,真宗因急于还朝,就交代了岁币的底线:“百万以下皆可许也。”但曹利用临出使前,又被寇准召去,对他说:“虽有敕旨,汝往所许毋得过三十万。过三十万,勿来见准,准将斩汝。”史书上描写,“利用股栗。再至虏帐,果以三十万成约而还。”[45]这次议和,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澶渊之盟”。

  以三十万达成“澶渊之盟”后,在真宗那里又闹了一场近乎笑话的虚惊。曹利用结盟回来后,真宗急于想知道结果。当时,真宗正在吃饭,不便见人,就让内侍问曹利用。曹利用卖乖子说:“此机事,当面奏。”真宗再次派内侍问等在外面的曹利用,让他简单说个大概。曹利用不肯说,只是把三个指头放在脸上做了个手势。于是,内侍进到里边告诉真宗说:“三指加颊,岂非三百万乎?”真宗不禁失声惊叹:“太多!”但过了一会儿又说:“姑了事,亦可耳。”就是说,即使多也认了。由此也看出真宗急于摆脱不安境地的心理。后来得知是三十万,才转惊为喜。真宗把以三十万成约看成是曹利用的功劳,从此加以重用。[46]岂不知如果没有寇准的威吓,曹利用大概是不可能坚持以三十万成约的。

  “澶渊之盟”是在寇准主持下与邻国达成的第一个重大和平条约。对宋朝当时的对外关系以及后来一百多年和平局面的维持有着重要意义。众所周知,在汉唐时代,中原王朝多以和亲的方式,用血缘关系来维持与周边其他民族政权的关系,以保持和平局面。大约从五代后晋向辽供岁币开始,[47]改用以经济关系来维系和平局面,而血缘和亲的方式则渐渐消失。这不能不说是一个重大变化。这种现象是不是可以说明,随着商品经济逐渐发达的时期的到来,单纯靠血缘关系已不足以维系双边关系了,而经济意识的增强,使人们越来越认同,似乎和平也可以用钱来买。这也是利益与和平的等价交换。

  在现代人看来,“澶渊之盟”以宋纳辽岁币三十万告成,于宋无异是一个不平等条约。但在当时似乎人们并不如是观。因为这点钱对于大宋王朝来说,无异于九牛一毛,按后来的宰相王旦的计算,还不及开战所用军费的百分之一。[48]用些须钱币换来百年和平,似乎并无不妥。而且,受各种情况制约,这种结果亦可以说是客观形势下的产物。在此之后,北宋末及南宋的几次议和方式,无不受“澶渊之盟”模式的影响。这也可以算作一项“祖宗法”吧。对这些和议的是非功过,我们似应尽量摆脱现代意识,从事件的历史渊源与彼时彼地的客观形势去评说。

  “澶渊之盟”的成功,应当说是群臣同心同德的结果,特别是寇准与毕士安这两个宰相密切合作的结果。在亲征前,“士安与寇准条所以御备状,又合议请真宗幸澶渊”。当下诏亲征后,“而议者犹哄哄,二三大臣有进金陵及成都图者。士安亟同准请对,力陈其不可,惟坚定前计。真宗严兵将行,太白昼见,流星出上台,北贯斗魁。或言兵未宜北,或言大臣应之。士安适卧疾,移书准曰:‘屡请舁疾从行,手诏不许,今大计已定,唯君勉之。士安得以身当星变而就国事,心所愿也。’已而少间,追至澶渊,见于行在”。[49]后来,毕士安又扶病追至澶渊。二相同心协力,也使寇准的份量增重了许多。对二相的戮力合作,后人给予相当高的评价。宋人吕中曾说:“一相独任,则有专权之私。二相并命,则有立党之患。然以赵中令权专任重,而能与新进之吕蒙正共事。以毕士安德尊望隆,而能与使气之寇准共政。不惟无分朋植党之风,抑且尽同寅和衷之义。”[50]元代的《宋史》编者也在卷二八一“论赞”中写道:“契丹大举而入,合辞以劝真宗,遂幸澶渊,终却巨敌。……景德、咸平以来,天下乂安,二相协和之所致也。”

  而真宗在“澶渊之盟”前后的表现,可以说相当消极,几乎所有行动都是在寇准的督促甚至是强求下做出的。因此,对寇准的行为,后来就有了正反两个角度的评论。曾主张真宗南逃的王钦若说:“澶渊之役,准以陛下为孤注,与虏博耳。”[51]而仁宗时代的参知政事范仲淹则说:“寇莱公当国,真宗有澶渊之幸,而能左右天子,如山不动,却戎狄,保宗社,天下谓之大忠。”[52]就是说,寇准把真宗作为孤注一掷的行为,天下公论则认为是忠君保国。同时,在范仲淹看来,天下谓寇准大忠,正在于他“能左右天子”。这里的“左右”,与现代汉语的动词“左右”语义相同。以能够左右天子为大忠,这大概是从宋代士大夫开始才有的观念。宋人还有类似的表达。南宋刘炎《迩言》卷七有“人臣以进谏为大忠”之语,可与之两相映照。“进谏”已是对君主的行为进行的一种限制,而“左右”已超过“进谏”,可以说是对君主的行动的支配了。当然,同样是作为宰相左右天子,如蔡京之于徽宗,秦桧之于高宗,史弥远之于理宗,则无人认为是大忠。这里,评价的标准大概是左右天子的目的究竟是为公还是为私的不同吧。寇准为政的一生,可以说就是力图并且实践左右天子的一生。但他之所以获得是正面评价,可能就与毕士安当年向真宗推荐寇准时所说的“忘身徇国”有关。南宋初年的宰相吕颐浩谈到“澶渊之盟”时,也说寇准“不以家谋,专以国计”。[53]

  寇准临危受命,果然不负君望,更不负众望。写下了他从政历史上最辉煌的一页,也为大宋王朝开创了一百多年的和平局面。正如宋人陈莹中所说:“当时若无寇准,天下分为南北矣。”[54]

  经过“澶渊之盟”,寇准的权力与威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契丹既和,朝廷无事,寇准颇矜其功,虽上亦以此待准极厚”。[55]因而,寇准得以毫无顾忌地大权独览,实行宰相专政。但这不过是一种表面现象。在君臣关系上,寇准与后来的宰相王旦不同,不是在尊重的前提下谋求支持,而是居高临下咄咄逼人地左右君主。因而,彼此关系不是“君臣相得皆如鱼之有水”,而是制与受制。不要说君臣之间,即使是普通的人际交往,长此以往,任何人都难以忍受,最终关系的破裂也就不可避免。这是寇准性格上的致命弱点。寇准以独挽狂澜的社稷再造之功,被朝野视为大英雄。在这种氛围之下,投鼠忌器,真宗即使有不满,也无可奈何,只能忍受,不好发作或有所动作。而寇准的政敌们,也不敢轻举妄动,以恐招致舆论谴责的灭顶之灾。然而,却潜伏着危机,而且这种危机正随着和平的到来,战争的远去,以及寇准大权独揽所蓄积的不满,正一天一天地临近。可怕的是,为成功冲昏头脑而得意忘形的寇准,对即将到来的危机竟毫无知觉。

  特别是在人事任免上,包括本来在制度规定上不应当由宰相插手的御史的任用,寇准都大权在握。史载:“准在中书,喜用寒峻,每御史阙,辄取敢言之士。”寇准以“进贤退不肖”为己任,而不愿遵守惯例,论资排辈。“尝除官,同列屡目吏持簿以进。准曰:‘宰相所以器百官,若用例,非所谓进贤退不肖也。’因却而不视。”[56]或许是与此事类似的事,或许是同一件事,在野史中还记载:“章圣(真宗)尝谓两府,欲择一人为马步军指挥使。公方议其事,吏有以文籍进者。公问其故。曰:‘例簿也。’公曰:‘今朝廷欲用一牙官,尚须检例耶,安用我辈哉?坏国政者正由此耳。’”[57]

  但寇准在人事任免上有着当时流行的偏见,即排斥南方人。这是从太祖开始就有的偏见。据说太祖曾立下过不用南人为相的祖宗法。后来,真宗朝宰相王旦也曾以这个祖宗法来阻止南方人王钦若为相[58]。景德二年,后来成为仁宗朝名臣的晏殊,十四岁以神童召试,“宰相寇准以殊江左人,欲抑之”,[59]而在此之前,寇准对后来也成为仁宗朝名臣的青州人王曾,态度则截然不同。本来,按规定,“试文当属学士舍人院”,但“宰相寇准雅知曾,特召试政事堂”。[60]大概寇准又拿出了任官不用例簿的架式,结果,将作监丞王曾被任命为著作郎、直史馆。对南方人存有的偏见,也许寇准一生都没有消除。他在后来任枢密使时,进士赐第,真宗本来已经准备让江西人萧贯居第一为状元,但为寇准所反对。他反对的理由直接了当:“南方下国人,不宜冠多士。”对此,史家评论说:“准性自矜,尤恶南人轻巧。”[61]这大概也是寇准与出身于南方的王钦若一直不和的一个原因吧。《宋史》卷二八三《王钦若传》载,王钦若因“素与准不协”,当寇准任相时,“累表愿解政事”,真宗“为罢资政殿学士以宠之”。但寇准为了贬抑王钦若,“定其班在翰林学士下”。寇准的做法与他当年在太宗朝贬抑冯拯完全一样。结果,也被王钦若告到皇帝那里。也许是因为寇准正值权力鼎盛,又同样深得真宗信任,对这件事,真宗没有像太宗那样追究寇准,只是给王钦若在“资政殿学士”的头衔上加了个“大”字,提升了他的立朝班序,算是摆平了这件事。

  这一时期,寇准正逢盛年,可以说是他一生最为得意的时期。他经常把两制等高级官员邀到他的府邸聚饮,当喝到“酒酣气盛”之时,常常把大门一锁,强留下客人,通宵达旦地喝酒。[62]

  “皎皎者易污,峤峤者易折”。寇准独裁,又得真宗信任,一时权势如日在中天,自然会引起来自各个方面的嫉恨与攻击。这正如《宋史》卷二八一《毕士安传》所云:“准为相,守正嫉恶,小人日思所以倾之。”前面说过,宰相专权的最稳固的基础是君臣之间“相得皆如鱼之有水”一样的密切关系。如果要想打击哪个宰相,最能击中要害的,莫过于离间君臣关系了。景德二年,有一个叫申宗古的平头百姓不知受了谁的唆使,诬告寇准勾结真宗的兄弟安王元杰谋反。真宗本来即位就充满曲折,对这样的事最为敏感。因此寇准大为不安,一时又无法辨白。这时,与寇准同时为相的毕士安挺身而出,“力辨其诬,下宗古吏,具得奸罔,斩之”,[63]这才使寇准安定下来。这件事发生在寇准深得真宗信任之时,所以还构不成对寇准的致命威胁,但很难说事件在真宗心里丝毫未存芥蒂。

  寇准的政敌们一直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来打击寇准。《长编》卷六二景德三年二月戊戌条载:

  一日,会朝,准先退,上目送准。钦若因进曰:“陛下敬畏寇准,为其有社稷功耶?上曰:“然。”钦若曰:“臣不意陛下出此言。澶渊之役,陛下不以为耻,而谓准有社稷功,何也?”上愕然曰:“何故?”钦若曰:“城下之盟,虽春秋时小国犹耻之。今以万乘之贵,而为澶渊之举,是盟于城下也,其何耻如之!”上愀然不能答。

  在澶渊亲征之前,有人曾问过寇准的打算。寇准说得相当壮烈:“直有热血相泼耳。”现在,这句话被政敌抓住把柄,说他“无爱君之心”。并且进一步说:“陛下闻博乎?博者输钱欲尽,乃罄所有出之,谓之孤注。陛下,寇准之孤注也。斯亦危矣。”这些话一句句都刺到真宗的心上,触到了真宗所不愿想的隐痛。由王钦若这样的有地位的人引经据典来挑拨离间,远较申宗古那样的平头百姓有力得多。王钦若的一番话,可以说成功地离间了寇准与真宗之间的君臣关系。

  一般说来,皇帝不能并且也不敢毫无正当理由随心所欲地罢免宰相、执政大臣乃至普通官员。必须是在屡有臣僚弹奏进言或是舆论恶评之后,形成了某种罢免的氛围与理由,皇帝才有可能行使其罢免权。皇帝行使罢免权,也有几种情况,一种情况是,皇帝本身对要罢免的人不满,乘有人进言而捎带一泄私愤。这种罢免还或多或少带有一点皇帝个人意志。另一种情况是,皇帝对要罢免的人并无恶感甚至是宠信的,但经不住别人的屡屡攻击或舆论压力,不得不罢。这种罢免并不代表皇帝本人的意志,甚至是违反了皇帝的意志。但无论哪一种情况,在皇帝的罢免命令的背后,都具有朝廷内政治势力间角逐的印记。同样,皇帝行使的任命权亦是如此。

  景德三年(1006)二月,寇准罢相。三月,被派知陕州。我在前面曾说过,任何结果,都不是某种力量单独作用形成的,而是多方面的合力所致。导致寇准罢相的,不仅有来自王钦若以及申宗古等人的恶毒攻击诬告,还有由于寇准的专权而导致同一执政集团内部对他产生的不满。寇准“举措多自任,同列忌之”。舆论往往是一个政治家政治生命的晴雨表。寇准罢相过了将近半年,真宗还说:“寇准之居相位,多致人言。”曾被寇准压制的冯拯,在寇准罢相后成为参知政事。这时,他接上真宗的话说:“吕蒙正尝云准轻脱好取声誉,不可不察。”[64]冯拯落井下石,可谓出了口恶气。

  在景德二年申宗古诬告寇准时,尚有同时为相的长者毕士安为之辩护。当年十月,毕士安病故,寇准便失去了一道强有力的保护屏障。

  此外,抛开各种不利的舆论因素,寇准的罢相,应当说还与“澶渊之盟”后,进入和平环境,朝廷的政策转变有关。从前述寇准任官不用例簿,不循旧制看,他是一个不大守成规的人。这在非常时期并无不可,但在需要守成的时期,则有点麻烦。所以,无论是真宗也好,还是执政集团也罢,选中“遵法度,重改作”[65]的王旦为相,取代了寇准。这大概也是从寻求朝野安定的大局出发的吧。

  寇准有政治家的作为,却缺少政治家的心计。一如他那诗人本色,率心由性,得志之时忘形,失意之时放浪。当他从政治的峰颠跌落后,他的表现一方面是放浪形骸,一方面是谋图东山再起。

  寇准出知陕州后,基本上不理政事,终日宴游。这固然与他在政治上失意有关,但也与多年沿袭的旧习有关。《长编》卷六十五景德四年(1007)六月庚申条载:“旧相出镇者,多不以吏事为意。寇准虽有重名,所至终日宴游。所爱伶人,或付与富室,辄厚有所得,然人皆乐之,不以为非也。”《长编》卷七十三大中祥符三年(1010)四月戊寅条,还记载有寇准在知天雄军任上,与知雄州的李允则相互设宴,竞比奢华之事。

  寇准终日宴游,不过是借酒消愁,以掩饰或者说冲淡其在政治上的失意。他曾写下过《醉题》一诗:“榴花满瓮拨寒醅,痛饮能令百恨开。大抵天真有高趣,腾腾须入醉乡来。”[66]“痛饮能令百恨开”,包含了相当深的感慨,而这些感慨都需要酒精来排遣。只有到了“腾腾须入醉乡来”的境地,似乎才能体会到政界以外的“天真高趣”。此时的寇准,情绪很低沉,颇有报国无门的感叹。他在另一首诗中写道:“闲心终不忘鱼钓,淡水真宜习老庄。报国自知无世用,烟蓑何日卧清漳。”[67]老庄思想,可以说是为积极入世的中国读书人在济世不得的时候,预备的精神空间。自古以来,中国的政治家之所以很少有因政治绝望而自杀者,大概要归功于老庄预备下的这个适足以自我调节的精神乐园。而中国读书人又很少甘于终生归隐,老死林泉。老庄设置的精神乐园,不过是他们在失意之时进行精神调节的暂时落脚之地。就寇准来说,他意识到:“自古名高众毁归,又应身退是知机。”尽管寇准有激流勇退的念头,但对过去曾有的辉煌毕竟难以释怀。所以,他接着前面的诗句写道:“林风惊断西窗梦,一夜愁声忆翠微。”[68]此时的寇准有很多梦,而且多数是重返政治中枢之梦。这正如他在诗中所述:“魂梦不知关塞外,有时犹得到金銮。”[69]

  寇准一直存在着重返政治中枢之梦。实际上,对寇准这个重要人物,谁也未曾忘记过。在他罢相刚好一周年的时候,真宗特地把他召到京城谈话。[70]寇准此时也许燃起一丝重新起用的希望之光,因此在京城逗留了十来天。最后看没什么动静,才怏怏而去,返回任所。也许真宗有心起用,但他一个人并不能完全左右政治,大概终因有人反对而作罢。

  与在太宗朝被罢免时的情形一样,在重返政治中枢的道路上,寇准又开始了相当漫长的跋涉。

  在知陕州时,《宋史》本传记载寇准“从封泰山”。实际上,这是寇准自己要求跟真宗一起去泰山封禅的。《长编》卷六十九大中祥符元年(1008)八月庚戌条载:“刑部尚书、知陕州寇准表请从祀,诏可。”在“澶渊之盟”后,真宗这个并非以打江山起家的君主,试图向内外宣示其皇位受命于天的正统性,与王钦若出的得天瑞的馊主意一拍即合,大张旗鼓地搞起了降天书封禅的闹剧。[71]寇准此时未在中央政府,基本上没有参与。在态度上,寇准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什么天书之类的鬼把戏。但尽管如此,他特地上表要求“从封泰山”。其目的不外是为了接近皇帝和权力中心,可见他是煞费苦心。果然,寇准的苦心得到了回报。“从封泰山”,迁官为户部尚书。同年十二月,又改派至北方重镇,后来宋朝的北京,任知天雄军(今河北大名)兼驻泊都部署。在大中祥符四年(1011),真宗祀汾阴时,寇准特地遣官去行在。这自然也是为了讨好真宗。[72]

  寇准知天雄军,流传有一件逸事:“契丹使尝过大名,谓准曰:‘相公望重,何故不在中书?’准曰:‘上以朝廷无事,北门锁钥,非准不可。’”[73]由此亦可看出,寇准其人爱面子之一斑。寇准在天雄军,还有一件事让真宗抓住了话柄。《长编》卷七十三大中祥符三年(1010)正月丁丑条载:“知天雄军寇准言:‘振武军士援送契丹使过境,已各给装钱。’上谓辅臣曰:‘寇准好收人情,以求虚誉,卿等今见之矣。’乃诏谕准不当擅有给赐。命备钱偿官。”在寇准罢相时,真宗就说过寇准“以国家爵赏过求虚誉”的话[74],这次寇准弄巧成拙,再次印证了真宗的这种不良印象。此亦可见寇准胸少城府。

  印象归印象,重用还是要重用,特别是在需要的时候。大中祥符五年,“河北颇有盗贼,而奏报不实,又不即时擒捕”。鉴于此,“诏知天雄军寇准都大提举河北巡检”。[75]在此之后,也许是寇准为了改变印象,在是年年末,向朝廷报告“狱空”,来说明他勤于吏事。在中国古代,除了征收赋税,大概处理民事案件是地方官的最主要的工作了。而“狱空”,则说明治安良好,民无讼事,是最能体现地方官政绩的事情。对此,真宗下诏嘉奖。[76]大约此时,寇准迁官为兵部尚书。[77]

  也许是由于寇准在治安管理方面成绩卓著,也有可能真宗了解寇准“兼资忠义,善断大事”,不致于当真宗不在京城期间,勾结其他亲王夺其皇位。所以,在出幸亳州时,任命寇准为权东京留守。[78]寇准终于回到了天子脚下。时为大中祥符六年(1013)十二月,走到这一步,寇准花了将近七年时间。好在他有年龄优势,还不致老态龙钟。

  寇准成为权东京留守是一个信号,或者说是一个标志,意味着寇准很快将被重新起用。果然,过了大约半年,寇准入朝,被任命为枢密使、同平章事。枢密使、同平章事,在宋代被称为“枢相”,与宰相有着同等的地位,只不过分工主管军事而已,比仅仅为枢密使在地位上要高出许多。寇准八年来谈不上卧薪尝胆,却也是朝思暮想,总算又重返到政治决策中枢。这是他第三次进入执政集团。寇准这次重返中央政坛,与宰相王旦的推荐有着直接关系。寇准与王旦是同一年进士,并且两人在彼此进入中央政界以前,就已经关系相当密切。[79]在宋代,除了产生过特别的恩怨,一般同年进士都会互相提携,而自然形成一个荣辱与共的政治集团。

  寇准再次进入执政集团时间很短,不到一年,就被罢免枢密使,出守外藩,又一次被迫离开了政治中枢。尽管政界的升降沉浮,从外部因素看,主要是各种政治派系互相角逐的结果。但从政治家自身来看,与其性格因素以及政治策略也很有关系。寇准凡事率性而行,不讲究策略,到处树敌,则是导致其在执政集团内站不住脚的主要因素。

  在王旦的推荐下,寇准成为枢密使,入主西府,与宰相王旦对掌二府。两个人本应像当年寇准与毕士安那样,同心合力。但寇准似乎不大瞧得起这个晚于他为相的同年,同时,或许还有对这个接替他为相的王旦,过了七八年才把他拉入执政集团总感到有些不是滋味。因此,他不是以合作的态度与王旦共事,而是不时地找些麻烦。史载:“准为枢密使,中书有事关送枢密院,碍诏格,准即以闻。上谓(王)旦曰:‘中书行事,如此施之,四方奚所取则?’旦拜谢曰:‘此实臣等过也。’中书吏既坐罚,枢密院吏惶恐告准曰:‘中书、枢密院日有相干,旧例只令诸房改易,不期奏白,而使宰相谢罪。’”也许是一报还一报,不久,“枢密院有事送中书,亦碍诏格”。“吏得之,欣然呈之旦”,前些天因“碍诏格”而受罚的吏人大概觉得总算抓住把柄报复寇准了。但王旦却没有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令却送与枢密院”。直接把文书退给了枢密院,而没有报告给真宗。当枢密院吏把这件事汇报给寇准时,寇准感到非常惭愧,第二天,见到王旦后,对王旦说:“王同年大度如此耶!”[80]

  类似的事情还有一些。“王文正公在中书,寇莱公在密院。中书偶倒用印,寇公须勾吏人行遣。他日,密院亦倒用了印,中书吏人呈覆,亦欲行遣。文正问吏人:‘汝等且道密院当初行遣倒用者是否?’曰:‘不是。’文正曰:‘既是不是,不可学他不是。’更不问。”[81]

  王旦的行为虽然有时让寇准感动不已,但他还是有机会就不放过攻击王旦。我们无法推测寇准是否有取而代之的想法。史载:“寇准数短旦,旦专称准。帝谓旦曰:‘卿虽称其美,彼专谈卿恶。’旦曰:‘理固当然。臣在相位久,政事阙失必多。准对陛下无所隐,益见其忠直,此臣所以重准也。’帝以是愈贤旦。”[82]王旦或许是以其忠厚的本性,言出于衷,但他不攻击寇准,处处回护寇准,是不是也有其难言之苦呢?是他向真宗力荐,寇准才得以重新起用的,因此他不能说寇准不好,来打自己嘴巴。不过,从王旦在病危之际曾向真宗推荐看,他确实是看重寇准大节的。

  在朝廷中,寇准不仅与宰相王旦时有捍格,与其他大臣也屡有冲突。史载:“准恶三司使林特之奸邪,数与忿争。特以河北岁输绢阙,督之甚急。准颇右转运使李士衡,而沮特。且言在魏时尝进河北绢五万而三司不纳,以至阙供,请劾主吏以下。上勉从其请,而用赦释之。盖京师岁费绢百万,而准所助才五万而已。准又以三司放驰坊军士不俟给装钱为特过。”这个被人称为“五鬼”之一的林特,此时正得宠于真宗。纳绢一事,真宗给了寇准面子,“勉从其请”,但毕竟心里不甚愉快。这次寇准又揪住不放,就使真宗有些生气了。他对宰相王旦说:“准年高,屡更事,朕意其必能改前非,今观所为,似更甚于畴昔。”事至如此,加之寇准又屡与王旦龃龉,因此王旦也就借坡下驴,顺势说了一些不利于寇准的话。他说:“准好人怀惠,又欲人畏威,皆大臣所当避。而准乃以为己任,此其所短也。非至仁之主,孰能全之?”我想王旦的一番话,是使真宗下决心罢免寇准的关键,反之,如果王旦如当年毕士安那样回护寇准,真宗是断然不敢轻易罢免寇准的。

  当寇准得知将要被罢免枢密使时,托人求王旦,希望能成为地位较高的使相。对于寇准的这种请求,王旦感到很吃惊,说使相怎么可以自己要求呢,并表示他不私下接受别人的请托。王旦的这种态度使寇准又羞又恼,“深恨之”。但当真宗问起王旦,寇准罢枢密使后应当给他个什么官时,王旦却说:“准未三十已蒙先帝擢置二府,且有才望,若与使相,令处方面,其风采亦足为朝廷之光也。”在寇准为使相的任命颁出后,“准入见,泣涕曰:‘非陛下知臣,何以至是!’上具道旦所以荐准者。准始愧叹,出语人曰:‘王同年器识,非准所可测也。’”[83]

  寇准心胸狭隘,又过于偏执。因此,无论是君子还是小人,都不大喜欢他,就连真宗也不愿碰这个烫手山芋。不过,作为正人君子,寇准还是得到当时一致公认的。这也许正是王旦看重寇准的原因吧。

  寇准罢枢密使后,不久被派知河南府(今河南洛阳)兼西京留守,而后又先后徙判永兴军(今陕西西安)。在此期间,任相长达十二年的王旦病逝。在各种宋代史书中,都记载有王旦病重时向真宗推荐寇准之事。一般都认为,时间当在王旦临去世时,而李焘则认为是在寇准出任枢密使之前。然而,抛开时间的问题,王旦在病重时向真宗推荐寇准则当属毫无疑义的事实。这件事的大致过程如下:王旦晚年病重,真宗让人把王旦抬进宫中,问以后事:“卿万一有不讳,使朕以天下事付之谁乎?”王旦开始并不直接回答真宗的提问,仅说:“知臣莫若君。”真宗没办法,只好一一列举人名问,王旦都不表态。最后,真宗坚持让王旦推荐:“试以卿意言之。”王旦这才说:“以臣之愚,莫若寇准。”但真宗对寇准的性格不满意,说:“准性刚褊,卿更思其次。”这时,王旦固执地坚持:“他人,臣不知也。”[84]结果,不管是为相,还是为枢密使,总之是真宗接受了王旦的提名。

  天禧元年(1017),王旦薨于相位。寇准与王旦之间的恩恩怨怨,都随王旦的去世而烟消云散。寇准以使相出掌外藩,地位已高于一般的执政。因此,其能否再度成为宰相,已不需要谁来特别推荐了,而是要取决于朝廷中政治角逐及其平衡的结果。而处于政治失意之中的寇准,虽然吟诗作文,声称习老庄隐林泉,但实际上一刻也没忘重返朝廷,再执政柄。他在判永兴军期间,正如自己在诗中所吟:“终年深隐养天机”,[85]一直在等待机会。

  寇准在永兴军等待了整整四年,到天禧三年,终于机会来临了。这是一个人造的机会。永兴军内有个叫朱能的巡检,勾结内侍周怀政伪造了天书。寇准为了迎合热中此道的真宗,上奏云天书降于乾佑山中。

  关于这次天书出笼的经纬,《长编》卷九十三天禧三年三月乙酉条有明确记载:

  入内副都知周怀政日侍内廷,权任尤盛,附会者颇众,往往言事获从。……性识凡近,酷信妖妄。有朱能者,本单州团练使田敏家厮养,性凶狡,遂赂其亲信得见,因与亲事卒姚斌等妄谈神怪事以诱之。怀政大惑,援引能至御药使,领阶州刺史。俄于终南山修道观与殿直刘益辈造符命,托神灵言国家休咎,或臧否大臣。时寇准镇永兴,能为巡检,赖准旧望,欲实其事。准性刚强好胜,喜其附己,故多依违之。是月,准奏天书降乾佑山中。

  寇准上奏天书始末,史籍颇有聚讼。《宋史·寇准传》载:“天禧元年,改山南东道节度使。时巡检朱能挟内侍都知周怀政诈为天书。上以问王旦,旦曰:‘始不信天书者准也。今天书降颁,命准上之。’准从,上其书。”以前,我研究王旦时,对这条史料颇为怀疑。因为以王旦之为人及其处事作风,似不至如此行事。后来读到李焘对此事的辨误,其惑始解。其云:“刘攽作《寇准传》云,朱能献天书,上以问王旦,旦曰:‘始不信天书者寇准也。今天书降准,所当令准上之,则百姓将大服。’乃使周怀政谕准。准始不肯。而准婿王曙居中与怀政善,曙固要准,准乃从之。按,王旦死于天禧元年正月,而准上天书乃三年三月。攽误甚矣。或钦若实为此,非旦也。”[86]由此可知,《宋史·寇准传》源自刘攽所撰,其时已将时间弄错,故将说真宗之事误植于王旦头上。据李焘推测,其人可能是王钦若。这种推测不无道理。王钦若在大中祥符之际,为天书的始作俑者。此人又与寇准不和,知寇准素不信天书之类的把戏,故意让寇准奏上,以此来羞辱寇准,让寇准难堪。

  而对于寇准来说,则有自己的打算。他没有拒绝奏天书,或许如刘攽所记,有其婿王曙说项的因素。但从根本上说,他也不想拒绝此事,而是打算以此事为媒介,重新获宠于真宗,与真宗达成新的统一战线,从而再次成为宰相,入主中书。我这样说并不是没有根据的推测,而是有类似的事可以举为旁证的。早在天禧元年,判永兴军寇准就上言说:“部内民稼,蝗伤之后,茎叶再茂,蝗多抱草死。”[87]或许有个别一两处这样的现象,但总的来说是不经之谈。寇准之所以上奏汇报,不外是想取悦于喜好怪力乱神的真宗。不料真宗只关心能有助于说明其正统地位的怪力乱神,对蝗虫是否抱草死并不感兴趣。因而,寇准的上奏也就没了下文。但此事毕竟反映了寇准的某种用心。而这次又冒出一份天书来,寇准自然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了。我想,即使没有王钦若的小动作,没有周围人的劝说,寇准也会主动上奏的,而不会理会是否真伪。

  不过,“趋时事已非”,[88]天禧已非大中祥符,早年间闹哄哄的降天书,封泰山,祀汾阴,搞得劳民伤财,人心已倦。所以,这次天书一降,“中外咸识其诈,上独不疑”。[89]但由于寇准以其使相的地位奏上天书,与真宗站到了同一立场,等于在重新入相的政治角逐中争取到一个举足重轻的筹码。加之此时的宰相王钦若由于颇致人言,因而真宗也变得不大信任他了。“钦若恩遇浸衰”。[90]当此之时,寇准一上天书,果然奏效。十来天后,即被召赴阙。[91]这次寇准进京,可不是像他罢相一年后真宗把他召来聊天解闷然后又打发回去那样,而是将要委以重任。果然,到了六月份,前脚让宰相王钦若走人,后脚任命寇准为相,前后相隔不到四天。

  天禧三年(1019),寇准取代王钦若成为宰相,这是他三起三落之后的再度出山。或许他暗自得意略施上天书之小技而智取相位,殊不知等待着他的将是更大的跌落,更大的悲剧。这次的跌落将使他一落千丈,直至人生的谷底,凄凄惨惨,远流他乡,成为孤魂野鬼,大起大落的一生,以悲剧落下帷幕。这一切,均为寇准所始料不及。

  寇准此次入相,已届真宗末期,中央政治的安定程度已远非他以往出入中枢时可比,几近于混乱状态。帝政、后党以及执政集团内外,各种矛盾交织在一起,形势异常复杂。此时搅进去,犹如林冲误入白虎堂,悲剧便已注定。因为局势远远不是政治家智商较低的寇准所能周旋应付得了的。其实,在这次寇准应召进京之前,已有谋士帮他进行了分析,作了劝告。史载:“寇准自永兴来朝,准将发,其门生有劝准者曰:‘公若至河阳,称疾坚求外补,此为上策:入见即发乾佑天书诈妄之事,尚可全生平正直之名,斯为次也;最下则再入中书为宰相。’准不怿,揖而起。君子谓准之卒及于祸,盖自取之也。”[92]这里,谋士为寇准设计了三种方案,上、中、下三策,上策是应召途中称病不进京,要求做地方官,避开朝廷的是是非非。中策是赴朝后主动承认奏上的天书是假的,做个系铃解铃人,从道义上保全晚节。下策乃是入朝为相。结果,一心想要东山再起的寇准根本听不进谋士的意见。所以,人们认为寇准后来的悲剧是祸由自取。

  政治家的能力与智商固有高低,其实对于政治家的前途来说这并不至关紧要。因为在政治家的周围总有许多谋士幕僚,只要不刚愎自用,善于倾听他们的意见,总可以弥补政治家本身在智力与能力上的不足,甚至可以挽回一些行为上的失误。前面说过,寇准的性格并不适合做政治家,尤其不适合做政治领袖。早在“澶渊之盟”以前,寇准的谋士就认为他不宜为相。不过那时是从寇准处理不好君臣关系的角度说的。这次谋士劝阻其入相,则完全是从回避朝廷矛盾,保全晚节而言。上次寇准未纳忠言,尚能称赞谋士有“深识远虑”。这次寇准不受忠告,居然怒气冲冲。其刚愎自用的程度,正应了以前真宗在罢寇准枢密使时所说:“今观所为,似更甚于畴昔。”

  不能说寇准是官迷心窍,利令智昏,应当说长期的政治生涯已将其人性扭曲变形,而本人则毫无意识。或许这就是人们所说的,人发明了工具,到后来工具却改变了人,即所谓人性的异化。在寇准的思维中,直到生命的终点,只有这一条路可走,此外别无选择。当然,寇准的再度出山,也不尽是出于个人得失之考量,从积极的角度看,似乎可以说还有一种试图挽回王旦死后朝廷颓势的责任感在内。这种责任感驱使着他不顾个人安危,再夺相印。

  与寇准拜相的同一天,丁谓亦再次进入中书成为参知政事。本来,对寇准来说,在朝廷最大的政敌应当是王钦若。当年他曾以孤注之说向真宗进谗,将寇准扳倒。后来两人势同水火,在朝廷你来我走,互相回避。以前,寇准罢枢密使,王钦若接任,本当一同拜谢真宗。但王钦若则提出各自分别拜谢,以避免见到寇准。[93]这次在寇准拜相之前,王钦若已被打发走,远离朝廷,对寇准已构不成威胁。然而命运似乎偏偏与寇准作对,又给这个本来就不善处理人际关系的蹩脚政治家树立了新的对立面。当然,这也不能全然抱怨天道不公,路毕竟是寇准自己走的。

  寇准作为政治家,却素无知人之明,观察人仅停留于直观表面,而自己对人的喜怒好恶,则每每形于颜色。丁谓其人,的确有才干。少时曾以文谒著名文人王禹偁,“禹偁大惊重之,以为自唐韩愈柳宗元后,二百年始有此作”。[94]入仕后曾出任三司使,作《景德会计录》,亦颇见理财之绩。也许是看重丁谓的才干,寇准当年与丁谓关系很好。在他的同年李沆为相时曾屡次向李沆推荐丁谓,而不为李沆所重用。《宋史》卷二八二《李沆传》载:“寇准与丁谓善,屡以谓才荐于沆,不用。准问之,沆曰:‘顾其为人,可使之在人上乎?’准曰:‘如谓者,相公终能抑之使在人下乎?’沆笑曰:‘他日后悔,当思吾言也。’准后为谓所倾,始伏沆言。”古来向有相人之术,尤盛于魏晋之间。即由人的骨相、面相即可推知其人品及命运。这也许并非全然属无稽之谈,没有道理。正史野乘的记载,似乎也并不尽是载笔者的渲染夸张。对某个人,往往在没有充分观察某人的言行之前,有人就推知其人品以及将来的作为与命运,而经后来所证实,居然每每若合符契。没有记载证明李沆精晓此术,但《宋史》却的确记载“钱若水有人伦鉴”,[95]一见王旦,就惊其有宰相器。后来,王旦果然在真宗朝为相达十二年之久。可见无论魏晋,于宋亦流行此术。李沆与寇准一席话,看似轻松,实际上说得相当沉重。而当寇准与丁谓共政之时,丁谓已被公论冠以“五鬼”之一的恶名。此亦可见李沆当年之明察。而寇准后来为丁谓所迫害,更令人惊服李沆之先见。

  寇准当年欣赏丁谓,与之关系不错,本可以在同一个执政集团中和衷共事。不过,寇准却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的耿直之辈。以丁谓之言行处事,很快为寇准所看不惯。而以寇准的性格又不可能掩饰其不满。丁谓倒是在共事之初对寇准恭敬有加,但这样做有时反而更增加了寇准的鄙视。史载:“谓在中书事准甚谨。尝会食,羹污准须。谓起,徐拂之。准笑曰:‘参政,国之大臣,乃为官长拂须耶?’谓甚愧之。由是,倾诬始萌矣。”[96]同样记载此事的《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丞相莱国寇忠愍公》说寇准“恃正直而不虞佞巧”。寇准如此羞辱丁谓,确实会在丁谓的心里埋下仇恨的种子。可以想像,在寇准与丁谓在中书共事期间,类似的事情肯定不止这一件。仇恨由积累到爆发有一个过程。经过了一定过程,遇有适以爆发的机会,就会爆发,这是势所必然。

  丁谓报复寇准的机会是伴随着一场宫廷政变来临的。就在寇准入相的天禧三年,真宗患上中风,不仅说话不利落,而且神智也有些恍惚。因此,在真宗不能处理日常政务的情况下,“政事多中宫所决”,[97]即政务在经过皇帝这道必要的程序时,多由真宗刘皇后代为处理。这就使颇喜欢干预政事的刘皇后权力骤然增大,而且也给朝廷的政治派系的角逐与重新组合提供了新的机会与可能。

  寇准不是看不出刘皇后权力增大的政治形势,但寇准似乎有些瞧不起这个出身寒微的女人。当年,真宗准备立刘氏为皇后时,寇准就提出过反对意见。史载:“真宗将立刘氏,莱公(寇准)及王旦、向敏中皆谏,以为出于侧微不可。”[98]这件事肯定已使成为皇后的刘氏怀恨在心。偏偏就在刘氏权势日增之时,寇准又做了件蠢事。“刘氏宗人横于蜀,夺民盐井。上以皇后故,欲赦其罪”。这时寇准则坚持要求法办。结果,“重失皇后意”,[99]深深地得罪了刘氏。本来就有龃龉,现在又如雪上加霜。新仇旧恨,彻底把刘氏推到了寇准敌对势力的一方。说寇准做蠢事,是从政治斗争的角度而言,从道德上说,寇准在这件事上并没有错。但政治斗争并不以道德人格论是非,而是以成败论英雄。这就是政治斗争的残酷无情处。

  当时朝廷的政治形势,尽管刘氏权势增大,但毕竟处于宫内,在发号施令上,则不如宰相有力。因为从业已形成的政治传统上,宰相主政,皇帝则基本上是实施名义上的裁决权来支持宰相主政。在皇帝与宰相之间,很少有尖锐对立。因此,当时中书内寇准与向敏中两个宰相,在权力上足以敌过刘氏,至少可相抗衡。但暂时的平衡很被打破了。首相向敏中于天禧四年(1020)三月薨于相位。[100]向敏中当是寇准重要的同盟,寇准的再入相,因为并不是真宗一个人能完全做主的事,至少是得到过宰相向敏中的首肯,甚至是推荐。而向敏中的去世,则使政治天平开始倾向于寇准敌对势力一方。从寇准入相到罢相整整一年期间,朝廷执政大臣状况如下表(据《宋史·宰辅表》制作):

人名 中书 枢密院 就任时期 备注
向敏中 首 相   大中祥符五年~ 天禧四年三月卒
寇 准 宰 相   天禧三年六月~ 天禧四年六月罢
曹利用   枢密使 天禧二年六月~ 天禧三年十二月前知枢密院事
李 迪 参知政事   天禧元年九月~  
丁 谓 参知政事   天禧三年六月~ 天禧三年十二月后为枢密使
任中正   同知枢密院事 天禧元年九月~ 天禧三年十二月后为枢密副使
周 起   同知枢密院事 天禧元年九月~ 天禧三年十二月后为枢密副使
曹 玮   签书枢密院事 天禧四年正月~  

  对上表中的执政大臣,我们姑且以对寇准的态度为标准,略作分析。

  向敏中,如上所述,当属拥寇派。

  曹利用,早在“澶渊之盟”时,寇准就与其有过从。不过,对曹利用来说,那是并不愉快的过从。“澶渊之盟”时,曹利用作为和谈使者出使契丹军中,当时为宰相的寇准曾威胁曹利用,说如果应允岁币数超过三十万就杀了他,吓得“利用股栗”。就是这个曹利用,十年后寇准再入朝廷任枢密使时,居然也被任命为枢密副使,与寇准共事。不过,寇准一直瞧不起这一介武夫。史载:“准为枢密使,曹利用副之。准素轻利用,议事有不合者,辄曰:‘君一夫尔,岂解此国家大体耶?’利用由是衔之。”[101]所以说,曹利用对寇准积怨颇深,是寇准反对派的主将。

  李迪,《宋宰辅编年录》卷三说:“李迪与准同在中书,事之甚谨。”而且,在当初真宗立刘氏为皇后时,同寇准一样是个反对派。史载:“初,上将立章献后,迪屡上疏谏,以章献起于寒微,不可母天下。章献深衔之。”[102]由于这个因素,李迪当可以列入寇准阵营。

  丁谓,自不待言,是寇准反对派的主帅。

  任中正,“素与丁谓善,谓且贬,左右莫敢言,中正独救谓,降太子宾客、知郓州”。[103]由于有这一层关系,任中正当属于寇准反对派。

  周起,与寇准过从甚密。“起素善寇准。准且贬,起亦罢为户部郎中、知青州”。周起“尝与寇准过同列曹玮家饮酒,既而客多引去,独起与寇准尽醉,夜漏上乃归”。[104]因此,周起当为拥寇派。

  曹玮,明确被丁谓指为寇准党。“宰相丁谓逐寇准,恶玮不附己,指为准党”。[105]

  归纳上述分析,寇准阵营:向敏中、李迪、周起、曹玮;丁谓阵营:曹利用、任中正。此外,代掌王言的翰林学士杨亿与钱惟演,分别属于寇准阵营和丁谓阵营。

  从表面的力量对比看,似乎两个阵营彼此彼此,难分轩轾。但寇准阵营在向敏中死后则势力大失。最主要的是失去了与皇权的平衡,这就给了反寇派以可乘之机。而朝廷中一些见风使舵之人,也纷纷投靠向丁谓阵营。史载:“翰林学士钱惟演,见谓权盛,附离之,与讲姻好。而惟演女弟实为马军都虞候刘美。时上不豫,艰于语言,政事多中宫所决。谓等交通诡秘,其党日固。”[106]这就是当时的政治形势。

  在相权与皇权的平衡上,向敏中死后,由于真宗病重,刘氏势力日增,明显失衡。由于缺少制衡刘氏的力量,又由于寇准阵营往日与刘氏的纠葛,使刘氏自然倾向了丁谓一方。因此,寇准阵营决计建立新的皇权与相权的联盟,以期达到新的平衡。

  寇准行动的第一步是利用真宗尚能起到的作用。他找机会与真宗单独谈话,来说服真宗请年幼的皇太子监国,或是让位于皇太子,以便他们利用皇太子的名义来制衡刘氏及反对派,挟天子以令诸侯。史载:“准尝请间曰:‘皇太子人望所属,愿陛下思宗庙之重,传以神器,以固万世基本。丁谓,佞人也,不可以辅少主,愿择方正大臣为羽翼。’上然之。”[107]虽然此时的真宗,神智时而清醒,时而胡涂,但人对决定自己一生命运的大事是会永远铭记的。直至生命的末期,真宗也自然会记得当年寇准向太宗推荐他继承皇位之事。这是他对寇准信任的源泉,也是他虽不满意寇准的性格,但又终不见弃的根本原因。尽管身患重病,但真宗也不满刘氏干预朝政。“天禧末,真宗寝疾,章献太后渐预朝政,上意不能平”。[108]有鉴于此,并且在与真宗谈话后,“上然之”,就等于拿到了尚方宝剑,寇准集团的计划是,“废章献,立仁宗,尊真庙为太上皇,而诛丁谓、曹利用等”。如果事情成功,不仅会打败敌手,平弥朝廷政争,而且寇准也会因此而成为拥立两朝君主的元勋。这对他权力的稳固具有重要意义。为此,寇准联络了不少人,“引李迪、杨亿、曹玮、盛度、李遵勖等协力”。在“处画已定”之后,“凡诰命尽使(杨)亿为之”。[109]“亿畏事泄,夜屏左右为之辞,至自起剪烛跋,中外无知者”。[110]

  尽管事情进行得如此隐密,最终政变还是功亏一匮。问题就出在寇准身上。他在饮酒忘情之际,不慎失言,泄漏了机密,被丁谓的党羽听到,立即跑去报告丁谓。丁谓则慌慌忙忙半夜坐牛车赶到其党羽曹利用家商量对策。“且将举事,会公(寇准)因醉漏言,有人驰报谓。谓夜乘犊车往利用家谋之”。第二天,“利用入,尽以莱公所谋白太后。遂矫诏罢公政事”。[111]《长编》卷九十五天禧四年(1020)六月丙申条记寇准事败罢政之事颇详:

  谓等益惧,力谮准,请罢准政事。上不记与准初有成言,诺其请。会日暮,召知制诰晏殊入禁中,示以除目。殊曰:“臣掌外制,此非臣职也。”乃召惟演。须臾,惟演至,极论准专恣,请深责。上曰:“当与何官?”惟演请用王钦若例,授准太子太保。上曰:“与太子太傅。”又曰:“更与加优礼。”惟演请封国公,出袖中具员册以进上,于小国中指莱字。惟演曰:“如此,则中书但有李迪,恐须别命相。”上曰:“姑除之。”殊既误召,因言恐泄机事,臣不敢复出。遂宿于学士院。及宣制,则非殊畴昔所见除目。

  由这段记载可知,寇准罢相,是丁谓集团反击的结果。代王言的钱惟演所起的作用尤为重要。据宣制与晏殊最初所见除目不同这一点来看,钱惟演在其中又搞了名堂。同时他还试图说服真宗,乘机将丁谓推上相位。可见,笔杆子的作用亦不可小视。

  丁谓、钱惟演等人对寇准进行了激烈攻击,攻击的阵营中恐怕还包括刘皇后在内。在这种形势下,不管真宗是否与寇准有成诺在先,也无力扭转局势向有利寇准的方向发展。他所能做的,只能是尽可能地维护寇准的一部分利益。比如,钱惟演请求授寇准“太子太保”,真宗则提议授以“太子太傅”,并要求“更与加优礼”。寇准被罢相后,也没有立即让他离开朝廷,仅是以太子太傅归班而已。由此均处处可见真宗对寇准的回护之意。真宗的态度以及寇准尚在朝廷的现实,都令丁谓集团不安。他们担心寇准会卷土重来。因此,加强了对寇准的攻势。“翰林学士钱惟演又力排寇准,曰:‘准自罢相,转更交结中外,求再相,兼亦闻有人许以再用,不如早令出外。准朋党盛,王曙又其女婿,作东宫宾客,谁不畏惧?今朝廷人三分,二分皆附准矣。’”在钱惟演等人的压力下,真宗只得“以李迪为宰相,冯拯为枢密使”。但“迪既为宰相,准为太子太傅、莱国公如故”。后来,真宗在受到更大的压力的情况下,尽管对丁谓一党的主要人物,“擢丁谓首相,加曹利用同平章事,然所以待寇准者犹如故”。

  面对丁谓一党的攻击,寇准尽管处于不利地位,但也并不是束手就擒,毫无反抗。从上述钱惟演对寇准的攻击中,亦可略见寇准四处活动之一斑。此外,史载:“谓等谋益深,准亦对上言谓及利用等交通踪迹,又言臣若有罪,当与李迪同坐,不应独被斥。上即召迪至前质之。二人辩论已久,上意不乐。迪再三目准令退。及俱退,上复召迪入对。作色曰:寇准远贬,卿与丁谓、曹利用并出外。”看来,寇准困兽犹斗,目的就是要玉石俱焚,大家一起离开朝廷。真宗在召见李迪之后,“更诏谓入对。谓即除准节钺,令出外,上不许”。由上可以看出,丁谓等人一系列行动的目的,就是想把寇准逐出朝廷,但真宗就是不为所动,丁谓一伙也就迟迟达不到目的。在朝廷中,寇准的存在,对他们就是最大的威胁。

  现在,无法弄清的是,导致寇准彻底被远贬的原因,究竟是出自寇准集团自己的行动,还是出自丁谓等人的陷害。即在真宗召见李、丁二人后的第三天,“杨崇勋等遂告变,入内副都知周怀政谋杀谓等复相准,事觉伏诛”。但即便如此,寇准在又过了三天才被贬出朝廷,降授太常卿、知相州(今河南安阳)。

  寇准被贬出朝廷后,丁谓便开始着手清除朝中寇准一党。“朝士与寇准亲厚者,丁谓必斥之”。周起、曹玮相继被罢执政。同时,“谓等不欲准居内郡,白上欲远徙之”。于是,“上命知小州。谓退而署纸尾曰:奉圣旨除远小处知州。”对于丁谓公然篡改圣旨,当时朝廷中地位最高的寇准一党的代表人物李迪抗议说:“向者圣旨无远字。”丁谓则气势凶凶地说:“君面奉德音,欲擅改圣旨以庇准耶?”史载“二人忿斗,盖自此始”。而后寇准又相继由知相州徙知安州(今湖北安陆),又贬道州(今湖南道县)司马。在真宗去世后,又被贬为雷州(今广东海康)司户。最终死于被称为天涯海角的烟瘴之地。

  从寇、丁两党的激烈角逐,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传统政治的派阀性的一面。这是中国传统政治的最主要特征之一。过去,我也屡屡言及皇权与相权之争[112]。其实,这种权力之争,远不如党争之酷烈。而且,即便是皇权与相权之争,隐伏着的依然是党争,是党争的曲折的表现形式。在党争中,皇帝并不能超然物外,也不能主导党争,而只能为党争所左右,成为某一派阀的利用工具。正如寇准权盛时可以左右真宗一样,丁谓权盛时,同样也可以左右真宗。史载:“自准罢相,继以三绌,皆非上本意。岁余,上忽问左右:‘吾目中久不见寇准,何也?’左右莫对。”[113]在党争中,可以说许多事“皆非上本意”,皇帝处于被动地位。尽管如此,皇帝却是党争中一个举足重轻的砝码。谁与皇帝结成同盟,谁掌握了皇帝,谁就在党争中获得了主动,增大了取胜的机率。寇准几起几落,在党争中取胜或失败,无一不是与皇权的结盟或脱节有关。寇准最后这次惨败,则是在真宗病重的特殊情况下,由于历史上的纠葛,无法与皇权的实际代理人刘皇后结成同盟有相当大的关系。这决定了他无法获得击败对手的“尚方宝剑”,而对方则用这把“尚方宝剑”,将其轻而易举地击败。

结语

  在司马迁的《史记》之后的正史中,便很难再见到有血有肉的生动的人物形象了。历朝史家笔下的历史人物,或是善的天使,或是恶的魔鬼。总之,大多成了载笔者的某种道德说教的过去时的现身说法。即便是收入一些不善不恶之辈,亦不过是干巴巴的生平大事记,毫无一丝生气,活像出土的“木乃依”,很少能见到鲜明的个性。我想,这种情况出现的原因,固然可以从史学史的角度,去探讨史家的笔法。但似乎也不能把原因完全归咎于历代的史家。这里似乎还有一个社会因素。自汉以后,儒家说教伦理定于一尊。正面教育也好,潜移默化也好,都把全社会的人向温文尔雅的方向引导,从而形成了一定的社会规范。人们只能在规范内,行不逾矩。如果哪个人个性过强,则很难为社会所容。而在传统的派阀性政治的环境下,无论是皇帝也罢,大臣也罢,都不容有太强的个性。寇准是在传统社会中生出的例外。他个性鲜明,无论是长处还是短处都同样突出。事物的辩证法常常如此,众人皆醉我独醒,变例有时较之常例反倒能在一时成就大事。比如,“澶渊之盟”,如果放到循规蹈矩的王旦身上,则肯定成就不了寇准那一番事业。不仅是王旦不可能有寇准那样的作为,就是比王旦有魄力的大臣,也难以像寇准那样挥洒自如地“左右天子”。所以,张咏曾如此评价寇准说:“使公治蜀,未必如咏。至澶渊一掷,咏亦不敢也。”[114]寇准与真宗之间,得君与失君,皆主要由其个性所致。从根本上说,有太强的个性是不可能在派系丛生的政治角斗场上站住脚的。寇准在特定的时期内可以屡屡得志于一时,但一生却吃尽了苦头,付出了相当沉重的代价。

  然而,抛开寇准个人的遭遇,从客观上说,在真宗作为第一代正常继统的皇帝君临的时代,寇准以其强烈的个性,我行我素的作风,有力地左右了君主的行为,为后世的君臣关系作了规范。使得后来的宰相大臣,温文尔雅也罢,专横强权也罢,都有成规可循,不必从头做起。这似乎也可以说是寇准的个性所带来的客观意义吧。而寇准之所以能以正面形象厕身于宋代士大夫之列、厕身于当世与后世的史册中,也正是由其性格所致。前面提到的张咏,与寇准是同一年的进士,他在比较了他的各位同年的作为之后,说:“面折廷争,素有风采,无如寇公。”[115]这当是因个性而在政界吃尽苦头的寇准,足以感到宽慰的评价吧。

注释:

[1]《寇忠愍公诗集》,常见版本有《四部丛刊》三编本。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第2册卷89~91收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版)。

[2]《寇忠愍公诗集》卷上《述怀》。

[3]参见现存两种宋代进士登科录《绍兴十八年同年小录》《宝祐四年登科录》。

[4]《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中华书局1977年点校本。

[5]朱熹《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四部丛刊本。

[6]此据《东都事略》卷四一《寇准传》载“五年不得代”,然《名臣碑传琬琰集》(台北文海出版社1969年影印本)上集卷二载《寇忠愍公准旌忠之碑》则记作“三年”,疑误。

[7]《长编》卷三○,端拱二年七月己卯。

[8]《长编》卷三○,端拱二年七月己卯记作“左正言”。

[9]《名臣碑传琬琰集》上集卷二载《寇忠愍公准旌忠之碑》。

[10]《寇忠愍公诗集》卷上《述怀》。

[11]《寇忠愍公诗集》卷中《书怀寄唐工部》。

[12]《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

[13]《长编》卷三八,至道元年八月壬辰。

[14]《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15]《长编》卷三二,淳化二年四月辛巳。

[16]《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17]《长编》卷三四,淳化四年六月壬申。

[18]《长编》卷三六,淳化五年九月乙亥。

[19]《长编》卷三七,至道元年四月戊子。

[20]《宋史》卷二八一《吕端传》。

[21]《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22]以上引文均见《长编》卷三七,至道元年四月癸未。

[23]《长编》卷四○,至道二年七月丙寅。

[24]以上引文均见《长编》卷四○,至道二年七月丙寅。

[25]《宋会要辑稿·职官》一之七一,中华书局影印本。

[26]《寇忠愍公诗集》卷中。

[27]《寇忠愍公诗集》卷上《秋夜独书勉诗友》。

[28]《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

[29]《长编》卷四七,咸平三年五月丁亥。

[30]注文见《长编》卷四七,咸平三年十一月甲午。

[31]《长编》卷五五,咸平六年十一月己亥。

[32]《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

[33]《宋史》卷二八一《毕士安传》。

[34]《长编》卷五七,景德元年九月乙亥。

[35]《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36]《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37]《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38]《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39]《长编》卷五七,景德元年九月丁酉。

[40]《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41]《涑水记闻》卷六。

[42]《长编》卷五八,景德元年十二月戊戌。谢安事迹见《晋书》卷七九《谢安传》。

[43]以上均见《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

[44]《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

[45]《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46]《长编》卷五八,景德元年十二月丁亥。

[47]《旧五代史·晋书》卷七八《高祖本纪》内《旧五代史考异》:“(会同二年)八月己丑,晋遣使贡岁币,奏输戌、亥二岁金币于燕京。”

[48]《长编》卷七○,大中祥符元年十一月癸未。

[49]《宋史》卷二八一《毕士安传》。

[50]《长编》卷四七,咸平三年十一月辛卯注。

[51]司马光《涑水记闻》卷六,1989年中华书局点校本。

[52]《范文正公集》卷五《杨文公写真赞》。

[53]《宋会要辑稿·帝系》九之二七。

[54]吕中《类编皇朝大事记讲义》卷七,台北文海出版社1981年影印本。

[55]《长编》卷六二,景德三年二月戊戌。

[56]《涑水记闻》卷六。

[57]《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58]《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59]《长编》卷六○,景德二年五月己未。

[60]《长编》卷五九,景德二年三月己巳。

[61]《长编》卷八四,大中祥符八年三月戊戌。

[62]《长编》卷七六,大中祥符四年十月戊辰。

[63]《宋史》卷二八一《毕士安传》。

[64]《长编》卷六四,景德三年十一月己未。

[65]《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三。

[66]《寇忠愍公诗集》卷中。

[67]《寇忠愍公诗集》卷中《夏夜闲书》。

[68]《寇忠愍公诗集》卷中《秋》。

[69]《寇忠愍公诗集》卷中《初到长安书怀》。

[70]《长编》卷六五,景德四年二月载:“戊寅,刑部尚书、知陕州寇准来朝,召之也。留浃旬,还任。”

[71]降天书封禅的起因,参见《长编》卷六七,景德四年十一月庚辰条记载。

[72]事见《宋会要辑稿·仪制》七之一。

[73]《长编》卷七○,大中祥符元年十二月辛亥。

[74]《长编》卷六二,景德三年二月戊戌。

[75]《长编》卷七八,大中祥符五年九月癸酉。

[76]《长编》卷七九,大中祥符五年十二月己卯。

[77]寇准何时迁兵部尚书,《长编》未载。《宋史》卷二八一《寇准传》载:“祀汾阴,命提举贝、德、博、洛、滨巡检捉贼公事,迁兵部尚书。”

[78]《长编》卷八一,大中祥符六年十二月丙寅。

[79]《宋史》卷二八一《毕士安传》载:“(毕士安)凡交游无党援,唯王佑、吕端见引重,王旦、寇准、杨亿相友善。”由于毕士安的关系,恐怕寇、王二人很早即是友人。

[80]《长编》卷八四,大中祥符八年四月壬戌。

[81]赵善璙《自警编》卷一。

[82]《宋史》卷二八二《王旦传》。

[83]以上引文均见《长编》卷八四,大中祥符八年四月壬戌。

[84]《五朝名臣言行录》卷二之四《丞相王文正公(旦)》。

[85]《寇忠愍公诗集》卷中《和赵渎监丞赠隐士》。

[86]《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三月乙酉李焘注。

[87]《长编》卷九○,天禧元年七月庚戌。

[88]《寇忠愍公诗集》卷中《和赵渎监丞赠隐士》。

[89]《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三月乙酉。

[90]《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六月甲午。

[91]据《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记载,寇准三月末上天书,四月丁酉(十日)即被召进京。

[92]《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五月甲申。

[93]事见《宋会要辑稿·礼》五九之四。

[94]《宋史》卷二八三《丁谓传》。

[95]《宋史》卷二八二《王旦传》。

[96]《长编》卷九三,天禧三年六月戊戌。

[97]《长编》卷九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

[98]《涑水记闻》卷七。

[99]《长编》卷九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

[100]事见《宋史》卷二一○《宰辅表》。

[101]《长编》卷九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

[102]《宋史》卷三一○《李迪传》。

[103]《宋史》卷二八八《任中正传》。

[104]引文均见《宋史》卷二八八《周起传》。

[105]《宋史》卷二五八《曹玮传》。

[106]《长编》卷九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按,刘美为章献皇后之兄。传见《宋史》卷四六三。

[107]《长编》卷九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

[108]《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109]《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110]《长编》卷九五,天禧四年六月丙申条。

[111]《宋朝事实类苑》卷一一《寇莱公》。

[112]参见拙文《论宋代相权》(《历史研究》1985年第2期)、《论宋代皇权》(《历史研究》1989年第1期)、以及以下日文杂志所载《皇帝权力再论——兼答富田孔明》(《东洋文化研究》1999年创刊号)、《皇帝权力再论(之二)——思想史的视角》(《东洋文化研究》2001年第3号)。《“祖宗不足法”——论王安石新法》(《中国》2002年第12期)、《徽宗与蔡京——缠绕的权力》(《亚洲游学》2004年第64期)。

[113]以上引述均据《宋宰辅编年录校补》卷三。

[114]《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115]《五朝名臣言行录》卷四之二《丞相莱国寇忠愍公(准)》。

(作者单位:日本学习院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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