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治大国若烹小鲜”献疑与三释

  内容提要:《老子》第六十章中说“治大国若烹小鲜”,历代注释家多认为是讲述治国之道,但在注释和理解中存在着疑义和偏差。实际上在“治大国”和“烹小鲜”之关系上存在着可能的“异质同构”的三重解释

  关键词:老子;治大国;烹小鲜

  “治大国若烹小鲜”,这是通行本《老子》第六十章中的一句话。历代注释家多认为是讲述治国之道。并由此也言说老子言简意赅,言近旨远。这种说法是没有什么疑义的,可谓不刊之论。

  但是对于此种注释和解释,本人宁愿做如下评论:大而不当,空洞无物。何处如此解释?请允许我举例以示“大道之道”:此种评价如同评价一个人,曰:在性别上没有问题,不可以怀疑他的性别。试问:这样的解释可以“尽”或者说“说出”“该人”的优缺好坏吗?或者说此人区别于彼人的特征了么?因此要评价或者说明此人应该从此人日常所为到事业举动等等落到实际之处来讲做,比照于《老子》的“治大国若烹小鲜”的注释和解释也应如此,就是说要从“若”烹小鲜,为什么像“烹小鲜”(?)、怎样才像“烹小鲜”(?)(因为此句话七个字中前三个字明白如画,而“若”可以肯定无疑的解释为“好像”、“似的”,故此句话落脚点重在“烹小鲜”)来说明老子的“治国之道”,可以说惟有回答了这两个问题,我们才可以说老子“言简意赅,言近旨远,文约义丰”,如此这样的注释和评价就不是“大而不当,空洞无物”了。本文试从这一角度对通行解释提出疑问,并做出三种学理上的阐释。

释一:因“不数挠或者烦”像“烹小鲜”

  对于“为什么像‘烹小鲜’”这个问题的回答,个人认为关键在于认识“烹小鲜”是如何做的,而这种“如何做”是和“治大国”“好像”、“似的”,所以它因此而像“烹小鲜。

  如此界定之后,我们再来看“治大国若烹小鲜”这句话。注释者认为,烹,煎、煮之意;小鲜,即小鱼,《说文解字》:“鲜,鱼也”。“鮮”,《新华字典》解释说:“鲜,古同‘鱻’,会意。从鱼,从羊。“鱼”表类属,“羊”表味美。本义:鱼名”。并举例说“冬宜鲜羽。——《礼记·内则》。注:‘生鱼也。’治大国若烹小鲜。——《老子》。河上公注:‘鲜,鱼’。”可见出“小鲜”释为“小鱼”无误。

  但是如此逐字的解释之后,我们把逐字的解释连起来却又发现一个新问题:治大国就好像煎(煮)小鱼……(当然也可以解释为:治大国就好像煎(煮)小鱼。但是还是一样存在着我们的疑问:好像煎小鱼怎么样?难道就仅仅“好像煎”吗?如此解释还是一个不完整或者说断句的话)。这句话明显就是断句或者说没有说完整的话。而且最重要的是这个“不完整或者说断句的话”对于本章后段“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非其鬼不神,其神不伤人。非其神不伤人,圣人亦不伤人。其两不相伤,故德交归焉”来说是一个严重的脱节。这就是本文为什么要“献疑”的原因。

  而这后面的省略号(笔者自注)中的内容就是烹小鲜“如何做”的“方法和技巧”(当然老子论道不可以如此简单的称呼,甚至在绝对意义上来说也是不可以“称呼”的,在此“方法与技巧”的取称仅为了行文方便)。这个“方法和技巧”就是和“治大国”“好像”、“似的”的原因。

  而通行的解释又是:治大国就好像煎(煮)小鱼(不要经常翻动)[1]。可以说括弧中“不要经常翻动”就是烹小鲜“如何做”的“方法和技巧”。对于这个“不要经常翻动”,历代名家多有解释。

  《诗经·桧·匪风》毛传云:“烹鱼烦则碎,治民烦则散,知烹鱼则知治民”[2](P246)

  河上注:“烹小鱼不去肠,不去鳞,不敢挠,恐其糜也。”[3](p224-225)《韩非子·解老》篇:“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贼其泽;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民苦之。是以有道之君贵静,不重变法。故曰:‘治大国者苦烹小鲜。’”[4](p103)

  《淮南子·齐俗训》说:“老子曰:‘治大国若烹小鲜,为宽裕者,曰勿数挠,为刻削者,曰致其咸酸而已。’[5](p183)

  玄学家王弼则注谓:“治大国若烹小鲜,不挠也,躁而多害,静则全真。故其国弥大,而其主弥静,然后乃能广的众心矣”。[6](p228)
注家范应元对于“烹小鲜”说本作“亨小鳞”,并注:“小鳞,小鱼也。治大国譬如亨小鳞。夫亨小鳞者不可扰,扰之则鱼烂。治大国者当无为,为之则民伤。盖天下神器不可为也。”[7](p224-225)

  列代帝王也是如此注解。唐玄宗注:“烹小鲜者,不可挠,治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伤人,挠则鱼烂矣……此喻说也。小鲜,小鱼也,言烹小鲜不可挠,挠则鱼溃,喻理大国者,不可烦,烦则人乱,皆须用道,所以成功尔”。

  宋徽宗注说:“事大众而数摇之,则少成功;藏大器而数徙之,则多败伤;烹小鲜而数挠之,则溃,治大国而数变法,则惑……”。明太祖、清世祖多注如此。[8](p370—372)

  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所有解释的关键在于:“数挠”或者“烦”。也就是说煎小鱼要不要“数挠”或者“烦”?如果煎小鱼不要“数挠”或者“烦”,那么就和“治大国”“好像”、“似的”;如果煎小鱼“数挠”或者“烦”,那么就和“治大国”有悖。

  当然基于我们对于老子学说“贵柔”“主静”“倡无为”的学理特色的理解来说,这种“如果假设式”的取舍还是显而易见的,那就是煎小鱼不要“数挠”或者“烦”,如此而已就和“治大国”“好像”、“似的”。

释二:因“守时”像“烹小鲜”

  那么是不是唯有煎小鱼不要“数挠”或者“烦”就和“治大国”“好像”、“似的”,唯有治国以“无为”才像“烹小鲜”呢?

  老子原文没有这样说,而且老子《道德经》全书中也没有这种“绝对唯一”的肯定答复。这里最重要的就在于读者或者解释者的理解和“解释”。

  深受老子哲学思想影响的德国伟大哲学家海德格尔曾对“解释”作了现象学的阐释,他说:“解释并非把一种‘含义’抛到赤裸裸的现成事物头上,并不是给它贴上一种价值。随世内照面的东西本身一向已由在世界之领会中展开出来的因缘:解释无非是把这一因缘解释出来而已”。“解释向来奠基在先行视见之中,它瞄着某种可解释状态,那在先有中摄取到的东西‘开刀’。被领会的东西保持在先有中,并且‘先见地’被瞄准了,它通过解释上升为概念。解释可以从有待解释的存在者自身汲取属于这个存在者的概念方式,但是也可以迫使这个存在者进入另一些概念,虽然按照这个存在者的存在方式来说,这些概念同这个存在者是相反的。无论如何,解释一向已经断然地或有所保留地决定好了对某种概念方式表示赞同。解释奠基于一种先行掌握之中。”[9](p175-176)可以说海氏给于我们的重要启示就在于我们对于任何事物的解释不是随便的“抛到赤裸裸的现成事物头上”的,而且存在的事物本身就有“某种可解释状态”,我们的解释只要是“奠基在先行视见之中”的,那么我们对于事物的解释就是“一种先行掌握之中”。

  基于这样的考虑,我们认为对于老子说的“烹小鲜”为何像以及怎样像“治大国”的解释可以从另外两个方面加以解释:一是在这里老子意在告诉我们要“守时”;二是老子此句中也有强调“简单”的含义。

  在本部分,笔者想首先试图解释老子此句中凸现的“守时”含义。所谓“守时”也就是等待合适、适当时机的意思,即讲究“度”、“合适”。老子文本多处有所论述,但总体上这类论述大致可以分为二种情况:第一种是讲“道”的用途、性质和危害,意在劝人们“守时”、守“道”。如,“道冲,而用之或不盈”(《道德经》四章,以下仅标明章节)。“天地之间,其犹橐龠乎?虚而不屈,动而愈出。多言数穷,不如守中”。(五章)“事善能,动善时。夫唯不争,故无尤。”(八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十二章)“致虚极,守静笃”。(十六章)“始制有名,名亦既有,夫亦将知止,知止可以不殆”。(三十二章)

  第二种是讲相反相成对立食物之间的转化,意在说明“度”在事物的存在方式中的重要性。如,“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七章)“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十二章)“执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谓道纪。”(十四章)“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保此道者,不欲盈。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十五章)“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多,多则惑”。(二十二章)“故飘风不终朝,骤雨不终日”。(二十三章)“企者不立;跨者不行;自见者不明;自是者不彰;自伐者无功;自矜者不长。”(二十四章)“善有果而已,不以取强。果而勿矜,果而勿伐,果而勿骄。果而不得已,果而勿强。物壮则老,是谓不道,不道早已。”(三十章)“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三十三章)“反者道之动;弱者道之用”。(四十章)“物壮则老,谓之不道,不道早已。(五十五章)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孰知其极?”(五十八章)“图难于其易,为大于其细;天下难事,必作于易,天下大事,必作于细。是以圣人终不为大,故能成其大。夫轻诺必寡信,多易必多难。是以圣人犹难之,故终无难矣”。(六十三章)“其安易持,其未兆易谋。其脆易泮,其微易散。为之于未有,治之于未乱”(六十四章)“故坚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七十六章)

  因此在这里就有了另一种像“烹小鲜”的说法和解释。如果说第一种解释是因为因“不数挠或者烦”潜在的意思就是在“烹小鲜”的时候不要过度的操持,等待合适时机就“挠之”,或者等待合适机就“煎之”,那么按照“守时”的思路来解释,也就是说因为“守时”、守住合适的(火候、时间等,注:这种引申有点牵强)时机而像“烹小鲜”。这也就是说在在治国方面等待合适时机而采取“有为”措施和“烹小鲜”是十分相像。

释三:因“简单”像“烹小鲜”

  在这里“简单”的意思,有两层意思:一、有与复杂、烦琐等过分人为的行为性质相反的指称涵义;二、有容易、明明白白、简简单单的自然操作的意思,直接同于“道”。

  今举例如下:大凡老子文本中言辞从否定或者对立方面来讲“人为”的皆是强调第一层含义。如,“是以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万物作焉而不辞,生而不有,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居。夫惟不居,是以不去”。(二章)“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三章)“持而盈之,不如其已;揣而锐之,不可长保”。(九章)“故令有所属:见素抱朴,少思寡欲,……”。(十九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镇之以无名之朴,夫将不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正”。(三十七章)“无有入无间,吾是以知无为之有益。不言之教,无为之益,天下希及之”。(四十三章)“既得其母,以知其子,复守其母,没身不殆”。(五十二章)“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知和曰常,知常曰明。益生曰祥。心使气曰强。”(五十五章) “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 (五十六章)

  当然我们在老子文本中直接的是看不出有多少对于“简单”的意思的第二层的论述的,但是我们可以间接的从第八十章看出,原文如下:

  “小国寡民。使有什伯之器而不用;使民重死而不远徙。虽有舟舆,无所乘之,虽有甲兵,无所陈之。使民复结绳而用之。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

  此段话以往学者对老子“小国寡民”思想的评价,明显地带有那个时代留下的印记,往往简单地以唯心、唯物进行界定,得出“小国寡民”的思想是与当时的历史任务背道而驰的……小国寡民的实质,反映了没落的贵族阶级知识分子在社会经济发展洪流和新生事物面前的消极退缩的心情”这样的结论。这样的论点无需进行太多的辩驳,很容易就可以看出其草率与机械。[10](p224)

  抛开阶级立场以及学者本身所有可能带有的偏狭的思想态度来看,我们直接可以读出的就是老子希望过一种简简单单、自然朴实的社会生活。文中的“什伯之器”、“舟”、“甲兵”等都是因为战争而频繁使用的器具,所以老子一一加以驳斥,进而企望过一种“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邻国相望,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往来”的民风淳朴敦厚、生活安定恬淡的理想生活。我们也深信只有这样的解释才是“奠基在先行视见之中”的“某种可解释状态”。

  所以我们认为,老子对于“简单”的深刻理解也是体现于为什么治国像“烹小鲜”这句话中的。“烹小鲜”因为“简单”、没什么繁琐复杂的操作,“煎之即好”,或者说“烹小鲜”只要简简单单就好,这两方面的相似之处使得它雷同于、类似于“治国”。

  言而总之,“烹小鲜”这一具体事物的实践中存在着最基本的三个操作上的要求:不数挠或者烦、要守时、要简单。在这里对应于老子学说,我们可以把煎小鱼也包括我们对于煎小鱼的三种理解作为老子“倡无为”思想在治国论上的比照。如此而已就和下“以道莅天下”段相接而意义通达。诚如车载《论老子》所说:“这一段话就治国为政说,从‘无为而治’的道理面提出无神论倾向的见解。无为而治的思想是老子书无为的主张在政治上的运用。老子书很看重‘无为’,是贯穿全部思想的中心见解,他提出‘无为’,提出‘为无为’,提出‘无为而无不为’,反复说明这个道理,多方面运用这个道理,这是他的‘道法自然’的见解的发挥,他把这个道理运用在治国为政一方面,主张‘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当‘民忘于治,若鱼忘于水’,就不需要再用宗教来辅助政治而谋之于鬼,于是鬼神不灵了,鬼神不再有任何作为,是为政人‘无为’的结果,存在于‘道法自然’的‘无为’规律”。[11](p298)因此说来也就是“无为”的状态存在才使得“烹小鲜”与“治大国”有了“异质同构”的关系和照应。也惟有如此才可以弥补历代解释者、注释家对于此句话理解、翻译、注释上的粗浅。

注释:

[1]参照.道德经[M].西安:陕西旅游出版社,2002;洪基.道德经[M].北京:中央民族大学出版社,2002

[2]何新.古本老子〈道德经〉新解[M].北京:时事出版社,2002

[3]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3.

[4]马明.诸子集成[M].长沙:岳麓书社,1996

[5]马明.诸子集成[M].长沙:岳麓书社,1996

[6]文选德.〈道德经〉诠释[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

[7]朱谦之.老子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63.

[8]刘韶军.唐玄宗宋徽宗明太祖清世祖〈老子〉御批点评[M].长沙:湖南出版社1997

[9](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上海:三联书店,1987

[10]高定彝.老子道德经研究[M].北京: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1999

[11]陈鼓应.老子注释及评介[M].中华书局,19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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