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华简《尹诰》出于误读

  作者简介:陆建初1983届云大中文系。著书《尚书史诗考》、《古陶瓷识鉴讲义》、《雕塑大师江小鹣传》、《智巧与美的形观》等。

一、《尚书》固有六体,《尹诰》则违例

  《诰》乃上廷史册《尚书》六体之一,专称,专为天子诰示之体例。《商书》《周书》载诰。缘尧舜以来,盟主拢聚万邦诸酋,“百兽率舞”之朝会形式,渐进为天子常设朝廷,“邦伯师长”在朝,遂事紧则王诰诸臣,传达天下。商诰辄赋言联对,警句成篇,朗朗上口;周诰多散句聱读,难于成诵。朱熹以为前者经辞臣编修,后者乃直录王言,而易读难读两分。比盖《书》学一大发明。苏东坡又定义“周初八诰”,并因叹周得天下易,平天下难。由此可进一解:周公平叛,事急诰多,无暇编修,是故直录其言以诰。乃周公摄政,每以王之名义宣诰也。于周诰之拗口,刘起釪又有王语杂方言之解,亦中肯。由此又可进一说:辞臣编修沿用雅言,故如商诰产生早却是易读宜传诵。

  《尚书》诰体之概貌如是,唯《仲虺之诰》稍例外,其实亦出王之授意。即成汤始称王,不便自诩宽仁明德,遂作惭愧之态,示言于大臣仲虺。仲虺便说成汤放逐夏桀合于仁行德政,又兼论成汤之军政大策皆合王道,又诫满朝勿违仁德。汤王遂将此宣诰天下,洵安定大局之要紧也,尤其抚夏胄、旧臣之心。又有一说,凡《尚书》告诫朝廷之文亦可称诰,如《仲虺之诰》《酒诰》。

  《夏书》曾有《帝告》,《书序》:“自契至于成汤八迁,汤始居亳,从先王居,作《帝告》、《釐沃》。”孔安国云:“契父帝喾都亳,汤自商丘迁焉,故曰从先王居。”汤既迁于先祖故都,故作《帝告》以告祭帝喾。《帝告》,今版《史记》或作《帝诰》;《史记》原是从《尚书》说,当是后人误改。今本《尚书》仍作《帝告》。

  清华简《尹诰》被认作《尚书》佚篇,理当按《尚书》之既定体例命篇,其时商族为邦国,如何得制上廷之《诰》,宣于天下。

二、《汤誓》始公然伐桀,《尹诰》则违史

  上章体例之辨仅及形式耳,犹《尹诰》之命篇有违史实。参《殷本纪》:“当是时,夏桀为虐政淫荒,而诸侯昆吾氏为乱。汤乃兴师率诸侯,伊尹从汤。汤自把钺以伐昆吾。遂伐桀。”至此成汤方公开伐桀立场,作《汤誓》。凡汤伐夏进程之载籍,明确信实莫过于此。昆吾,己姓,处商、夏之间。前之成汤,行仁政,归民心耳。曾有《汤征》,作兴兵之尝试,理由则“葛伯不祀(《书序》)”。若如《尹诰》,公诰尹、汤之密谋,则汤已为乱臣,受敌被动,何得后来之兴师平乱,集诸侯军,乘机伐夏。而《汤誓》载言正与此情相吻合。

三、《尹至》《尹诰》原当一篇,称诰既违文意,分拆犹误章句

  《尚书》之诰,乃上廷王诰,并其论理则深辟、文体则宏大,辞句则精炼,场景则公开。视清华简《尹诰》,却纪叙小章而已,绝无大诰气象。尤其成汤在臣位,密谋灭夏,怎地诏诰天下;伊尹更无论。该文无甚理论,并简短仅过百字,体裁、体量也均不及诰制。《尚书》六体,唯“誓”体为诸侯所宜,亦果有《汤誓》,公示征桀,以有道伐无道。上章已及此。

  《尹诰》甚单薄,与《书》篇不称;据报导,其古简之形体,与《尹至》者一致,遂疑该《诰》原是《至》之续文,误被拆分并各加篇名。《至》讲伊尹去来夏、汤,潜谍谋夏,与汤同盟翦桀云云。而《诰》开篇“惟尹既及汤,咸有一德”。正乃《至》事之总括,意即历险之后,伊尹终归同成汤,君臣始终同志一德。简文“及”有走底,当具“返”义。续之伊尹说夏有亡国之象,而作前事之总结,以为夏失民心,汤得民心,时机将临。汤则自谦何德已取民心。于是君臣谋成,预备大举。该两篇合一,前后呼应,浑然一体,篇幅亦略可观。

  唯此伊尹故事(指《至》与《诰》合),情节曲折,富于传奇,强于文学而弱于思想(民本思想《夏书》已多深论)。视其文气,略类于《金縢》。窃意乃周代册写已盛,方载此等曲折传说。

四、成语事典叠见宜探因由,持以证伪则否

  上文证《尹诰》不成立,然为便行文,以下仍称其《伊诰》。

  《尹诰》所载“咸有一德”,原为成语,多可引用,就如“天听自我民听”等语。而《殷本纪》载成汤既称王,“伊尹作《咸有一德》”,显见两篇各自引用该成语,彼此并存(《尹诰》作于汤伐夏之前,且视其文体为他者旁述,非“伊尹作”)。

  “咸有”之义,论时间则“始终有”,论空间则涉局之人“都有”;“一德”之义,论性质则纯正德行,论关系则君臣、人神同心一德。上古原态语言具“兼义”之特徵,咸有一德存其遗绪也。而其事每涉伊尹,多见于商书,则推商朝廷君权、神权互制,伊尹曾主祭执神权,故该语又多一层义,即君、神一致,故尤须重申。马迁列商朝开国大事数桩,伊尹作《咸有一德》是其一,盖其文蕴义,正适时宜也。

  而成汤朝之《咸有一德》,与太甲朝之《咸有一德》亦不龃龉,后者见载《孔传·商书》。篇名重复之例,则可徵之《诗经》,其《柏舟》、《黄鸟》、《东门》等,都尝数首而重复篇名。前之《咸有一德》仅存篇名,其文逸;后篇之文存,有“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句。其躬字并无误,正是伊尹回顾与汤王一致其志之躬亲经历,以表明自己纯德忠心于商室。因伊尹放置不胜职任之幼王太甲,摄政代王,不免遭疑;此际还政太甲,所以深论申说“感有一德”,一来明心迹,二来要求群臣与太甲一致勿二,为新王登基造势。再者,以此政谚隽语诰谕君臣德修、德治。故此,后篇理当较前篇更周全,犹与太甲之意合。

  司马迁固知晓后篇,唯孔子删选《尚书》着眼于阐论周全,马迁《史记》则着重于开国纪事,故各择其一耳。马迁可从其父司马谈得知前篇,并推迁兼有多存一说之用意,此太史公一贯之史笔也。如黄帝寿数,《史记》存两说,等等;即伊尹生平,《殷本纪》也备两说。总之,两篇《咸有一德》亦彼此并存,而不“非此即彼”,且与《伊诰》都各自引用成语事典,而互不相属。

  复《礼记·缁衣》载“惟尹躬及汤,咸有一德”,乃引自《尹吉》。《尹吉》句却与《孔传·咸有一德》同,而郑玄尝言《尹吉》即《尹诰》。孔颖达疏《孔传》,指其《咸有一德》即为《尹诰》,然则近是。伊尹既代王,便有资格制诰,尤其该篇高论堂皇,辞章铿锵,大有诰气,并且亟应当务之急,是契于史实也。但论以判读之周密,《尹吉》与《咸有一德》之即此即彼关系,仅属可然,并非必然。缘《尹吉》即《尹诰》之说不曾确然。郑玄注《缁衣》:“吉当为告。告,古文诰字之误也。”存其一说而已。即使吉通告,则如《夏书》有《帝告》,也不为诏诰,乃祭告。玄固大家,但不必每言皆确。参裴松之注《三国志》有引虞翻奏孙权:“玄所注五经,违义尤甚者,百六十七事”云。以妥善计,前后篇之《咸有一德》与《尹吉》,又与清华简《尹诰》,都当视若彼此彼此,互不相等或相属。

  唯持《尹诰》说者不然,其先验断定郑玄说“吉”即“诰”确然无疑,又以《尹诰》之“惟尹既及汤”为衡准,曲言《尹吉》“惟尹躬及汤”之躬字为既字之误(也无视《尹吉》此句与《咸有一德》者一致双证),而判古简之篇即《尹吉》亦即《尹诰》。未料《尹诰》小头戴不住大帽,如前所说,其既违体例,又违史实,又误章句。但《尹诰》论者仍不罢休,再作此存彼亡之判:《尹诰》既为真,《孔传·咸有一德》必为伪;于是奇功一桩,古文《尚书》千年疑案得破。

五、诸子之文互为取材,等证、否证彼此,辄无效

  《尹诰》有句:“尹念天之败西邑夏”。

  《缁衣》又有引《尹吉》作:“惟尹躬天见于西邑夏”。其天字当为先字之误。

  而《太甲(上)》作:“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

  《咸有一德》则申发其义:“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

  诸句皆言夏失天命也,都可读通。《太甲》句读如:伊尹曾亲历其事,先践先明,见证夏运。继文大意是夏代诸王善有善终恶有恶报。

  上述诸句原旨归一,而表述各自,抑或互为取材,抑或出于同典,皆并列共存,此况在于先秦文献极是普遍,尤《尚书》先有,取其言者尤多。论以文化传播史,则先代曾无著权限制,互取自用,事源一致,亦称普适。而清华简面世,洵于此又增信据。

  然《尹诰》说者别有理解,仍曲诂《尹吉》句为《尹诰》句之误,仍无视《尹吉》与《太甲》此句之一致双证,目的则在为戴《尹诰》帽子。“尹念天之败西邑夏”,平实简明,推《尹诰》此句取材于早期文献,如《汝鸠》《汝方》。《书序》:“伊尹去亳适夏,既丑有夏,复归于亳,入自北门,乃遇汝鸠、汝方。作《汝鸠》《汝方》”。该两篇已佚,唯彼时彼景,伊尹想当然言此句于鸠、方二贤。窃意《尹至》《尹诰》原是一篇载录伊尹传奇之诸子之文,曾取材于《尚书》。而《尹吉》句则伊尹回顾当初,换一种说法而已。《诗·节南山》:“弗躬弗亲,庶民弗信”。躬字之义,躬亲也。伊尹回顾当初亲历也。《太甲》是伊尹训太甲之作,现身说法,训以躬亲经历,长句以作详细具体:“惟尹躬先,见于西邑夏,自周有终,相亦惟终;其后嗣王,罔克有终,相亦罔终”云,可见对太甲谆谆教导之情。《咸有一德》则将此旨诰布诸臣及天下,故又换以铿锵之言。诸种说法,除区以功能外,还可借朱熹学说别以“实录王言”与“辞臣之言”。乃朝廷乐府专设辞臣,编修赋章以便传诵。

  总之,先秦文献之相似语句数数多有,或二三见,或十数见,或数十见,而各适其事,各宜其文,各符其实,各自成立。若因其相似而牵强等证彼此,则误。同理,因之否证其一,是此非彼,尤错。若理路相悖,则任你调书袋,终不通达矣。

(请参阅拙文《论“清华简”求证于〈孔传〉尔后立、依附儒经正其名》载《国学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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