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不读《西游》

  中国自来有“少不读《西厢》、壮不读《水浒》、老不读《三国》”之说。此说是否有典不详,但它的意思人人通晓,无非提醒国人在某段年龄读某部作品可能社会效果不良罢了。今天,这“三不读”恐怕皆已失效了。就说《西厢》吧,那种被横竖扭曲的缠绵爱情,如今少年哪能理解呢?而且没有性感描写,缺少刺激阅读的性趣,根本不是各种煽情涉性读物的对手。所以,对当代少年来说,不是让不让他们读《西厢》的问题,而是他们愿不愿读的问题。假如少男少女们校园中人手一册《西厢》,男扮“张生”状、女作“莺莺”秀,虽然有些酸,却绝对有益提升当代爱情质量:爱惟有难求才珍贵,只有神圣才伟大。但这要求可能吗?噫嘘嘻,在下不挨啐就不错了。
其它两不读更不需说了,因为荧屏早已将它们送进亿万家庭,想不让谁“读”也不成了。特别是《水浒》,那“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闯九州”主题歌,一时唱遍大江南北,着实曾吓人一跳。结果也没啥事,出一二翦匪,号称榔头帮,很快就给灭了。时移世易,这“三不”已属陈言,没什么实际意义了。尽管如此,这重视阅读年龄的“不读”说,还是颇有启迪意义的,特别是对幼儿。我这“幼不读《西游》”,便非一时兴起,故造惊人之句,而是有感而发有据而论的,期望引起读者的警觉。

  家中曾住侄孙女,来时不足3岁,前后4余月。初到时,女孩家爱跑爱闹,活泼可爱。但一段时间后,我突然发现她总爱舞棍弄拳,开口便是“杀了你、吃了你”。这好生了得,小小孩子家哪来这等恶语凶气?一查,明白了,原来是她天天在看《西游》。当然是卡通片,她爸爸给买的,全套正版,特清晰。结果也特负面,“三打白骨”已看过不下10遍,还天天要看。我赶紧下达禁播令,开始换上“白雪公主”、“灰姑娘”。孩子渐渐看得上瘾,慢慢这口中杀词也少了,张口要“吃我”的次数也少了——其实她要“吃”我的样子还是蛮可爱的。

  后来,孩子走了,故事结束了,却又重新勾起我的思索。多年来,像我这般“亲历”“文革”的所谓“老三届”学者,思想中几乎都有一“结”,那就是对国人,特别是红卫兵嗜暴倾向的困惑。为什么号称礼仪之邦的中国人,能一夜间变得残忍冷酷,仇仇相见呢?那些中小学生,昨日方沐浴着老师的恩泽,怎么今日就抡起皮带往死里抽呢?我一朋友母亲是退休小学老师,至今见到30年前打她的学生仍然两腿颤栗,而算起来当年那学生不过只十几岁!将那场浩劫归因于路线斗争、政治阴谋或封建遗毒等等,都有道理,但却都难以解释这种“红色恐怖”,这种“学生/打手”角色的瞬间转化。因此,我便相信它肯定与“文革”前的阶级斗争教育相关。不是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皆“其乐无穷”吗?种豆得豆,终于“斗”到老师头上来了。这也是“文革”前教师自身的命运悲剧。

  但慢慢地,我却感到仅结论于此是不够的。这视人为敌、与人斗恨的“豆”种,其实早已沉积在咱的文化传统中、深埋在咱民族的“根性”里。像这《西游》中,师徒四人时时内讧不说,关键是取经路上,处处妖魔鬼怪,个个人面兽心,而且,越是美女越可怕,越是老妪越歹毒,几乎所有善容笑面背后,都藏着想吃唐僧肉的歹心。一部西天取经史反复证明这样一条真理:唐僧所有的爱都是愚蠢的,孙猴所有的恨都是英明的。假如不是悟空保驾如来护航,别说九九八十一难,就是一难也把唐僧小命给结了。因此,唐僧虽不思悔改,读者却早已觉悟:世事险恶,人心叵测,必须时刻提防白骨精,识别牛魔王,为了神圣目的,关键时刻便要“金猴奋起千钧棒,玉宇澄清万里埃”——红卫兵不过是把千钧棒换成皮腰带罢了。

  当然,《西游》并不能涵盖传统文化。特别是咱儒家文化,仁爱为本,我如果将其与斗恨的“根性”串口并联起来,国学家肯定大不以为然,视为谬说。但我却相信,艺术源自生活,《西游》是用魔幻手法影射了明代社会,揭露了儒家社会的实质。而这也并没有歪曲仁爱本质。仁爱非现代之博爱,是不争的事实(尽管韩愈用过这个词)。博爱基于人道精神,提倡人类的同情心,它突出表现为对陌生人的无罪假定和友善关爱。而儒家仁爱,乃亲亲之爱,是以亲亲为限的爱。毛泽东有句名言: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因此,对中国人来说,一旦这“缘”和“故”消失,就是我们对“外人”的警惕、对陌生生命的冷漠、对“王道”旗下征战杀戮的欣赏。于是,我们多有《封神》、《三国》、《水浒》这样充满阴谋和血腥描写的经典,却少有像《白雪公主》《灰姑娘》那样洋溢着博爱精神的童话。可见,从儒家传统到“文革”武斗场面,其间并没有什么情理逻辑障碍。

  遗憾的是,“文革”结束已整整一代人了,但今日的少年暴力却仍在蔓延,且手段日趋成人化。我们的孩子上学路上随时都可能被抢被打,而那抢人打人者同样也是孩子!无论是打人或是被打者,他们的心灵都会因此受到摧残或腐蚀。社会各界对此无不焦虑,且公认罪魁为各种传媒包括网络所传播的暴力文化。对此,我没异议,净化文化环境,社会家庭学校皆责无旁贷。但略微深思一下就会发现,这“罪魁”虽是罪魁,却并不是全部“祸根”。道理很简单,像在某些西北欧国家里,暴力文化虽是合法存在,但人家的少年犯罪率却很低。这儿又用得上一句名言:外因只是条件。因此,尽管可能被视为大谬不然,我却坚持认为,中国传统文化及当代教育中缺少博爱内容,仍是导致目前少年暴力的一个重要内因。

  这便回到了本题。幼儿是社会化初始年龄段,也是所谓“根性”形成期。在这一时期,是撒播人道博爱种子还是灌输人心险恶思想,是关系到孩子道德养成和人格健康的大问题。这个浅显道理,现代的家长和老师自然都晓得,但当他们时时提防处处扎起“少儿不宜”的篱笆时,却偏偏将《西游》视为儿童最佳读物,甚至,还乐呵呵地与孩子们一起战妖斗怪呢!因此,我才想到要著文提醒:这《西游》虽是最适于卡通化的神话名著,其大部篇章却是不适于儿童观看的。我这“幼不读《西游》”,绝不是戏言。

《中华读书报》2002年3月22日

  

Comments are clos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