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0年全台学生文学奖

托钵(高中散文组第一名)

朱俊贤 屏东高中三年级

  午后的街。

  他穿着募集发票用的背心,脚踏车背着纸箱,在午后的闹区穿行。他拿着纸箱四处游走、询问。大热天,阳光时闪时隐着暑气,让衣服被汗浸湿,紧紧黏着他的背。他努力地走着、喊着,仿佛忘了过往筑梦的烦恼,心中挂念着箱子里凌乱的爱心。而他凌乱的思绪,则在高温里蜷曲成眉头上纠结的皮肤。
他喊,声音穿过沉迟的空气。看似无止尽的步行里,只听闻那街道两旁的店家,静静地向他递上回音。

  那是高二的学期中,他应教官之邀,参加了刚刚成立不久的慈晖社。大中午,他请了公假,和同学们骑脚踏车来到创世基金会的分会。分会小小的,塞进一排看起来上了岁数的住宅間,从大开的门,可以窥见义卖品。他还记得基金会里弥漫着一种特殊的香气——那是一种水煮麦片的气味,有点香甜,混杂在每一口的吐息里。在逐渐升高的气温里,这样的香甜味道非但不怎么吸引人,甚至令他感到头昏目眩。
那些香味的来源是一盒盒的麦粥,以特殊的方法煮成,并加入了些许的营养素。他看着那些食物,试图以脑中存有的资讯形容,却无法做到。他从未接触过类似的东西,安逸的生活在无形中蒙蔽了他的双眼,让他看不见许多事物。直到今日,他才真正理解世界分歧的命运。他想象着那麦粥的口感,瞬间口中溢满过分甜腻的清香,和些许不撘调的苦味。但他根本不清楚那麦粥确实的味道。甚至,吃的人可能也无法感受到它的滋味。

  那一天,他站在第一次来到的病房外,透过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门看向里面。病床,他看见的都是病床。点滴、导管仪器支撑着里面的人的生命。试图延续上苍所赋予地球的奇迹。就隔着这么一小层密不透风的玻璃,外头是炙人的酷暑,里面是冰凉的冷气房,带一点消毒水味,还有自进来便可闻到的麦粥香。几名护理人员忙进忙出。但他们打开门,他的脸庞就能感受到一阵冰凉的风,带个他身体无比的畅快。

  可他的脸是哀凄的。

  他听着负责人诉说里头病人的故事,说明义工所需要做的工作,说明他们的基金会试图延续的人们的尊严。

  “那个病床上的女生,她现在23岁,19岁的时候和男友出去玩,坐在后座,没有带安全帽。后来,意外发生了。坐在机车上,受伤最重的总是后座的人”。负责人的脸和善圆润,眼眶微红,“头一年她的男朋友每个礼拜都来看她,找她说话。而她,好像在见到男友时有几次曾流下眼泪……后来,她的家人就要她的男友不要再来了”。这时,负责人换上笑容,轻轻对他们说:“但她喜欢帅哥呵!如果你们有空,偶尔来这里陪陪她还有其他人,他们都会很高兴的”!负责人继续介绍几个病友的故事,又谈了一下经营理念,也提及很高兴获得他们的帮助。

  在那里多待一分一秒都令人感到沉重,而他能做的是专注,努力于眼前的任务。

  阳光依旧。

  走了多久?短短的不到一个小时时间,能踏过多少柏油?他绕进商家充塞的小巷,张望。空荡荡的,几个老翁正坐在老店的门口,眼睛凝视着空气,没有言语。饮料店的柜台后离去了看店的店员,只余小小的电风扇,使劲吹开蒸腾的、令人窒息的温度。这里,或许曾是热闹的代名词吧!但不远处的高楼,那家亮丽闪烁的百货公司,在某一天突然斜斜地挡住阳光,也带走了人潮。繁华与冷清,年轻与苍老,幸运与不幸,这世界总总充满着对立。而他,就在对立的建筑所留下的一片阴影里思索着。去哪里寻发票呢?将希望寄于人们不屑考察的机会。小小的一张纸,能支撑多少生命:究竟在仪器之间留下来的,是生存下去的尊严抑或是一种残酷?当他站在病房前时,所需要拿出的是同情吗?没有经历过那样的状况,怎么有办法理解别人的苦痛?都是空谈。

  转弯,他再度放声高喊,期望言语能引来更多人的注意,让路人愿意翻找自己的口袋,找出一张皱皱小小的发票。或许是想要省却处理的麻烦,或许是偶然的怜悯,但他不在乎,只要有人愿意,他便接受。转弯口高级优雅的餐馆正美丽着装潢。隔着被冷气吸去温度的玻璃,里面享受的男男女女,好奇的从餐盘抬头张望。

  有那么一瞬间,他以为这些张望的人会离开座位,走出舒适而播放着音乐的氛围,提供爱心,或者是一句慰问也行——但没有。他们看着他走过,在抱着纸箱的影子移过视线之际,他们再度埋首于舌尖的蠢动。
他不觉失望,也没有回头看。也知道这些人会有什么样的作为。因为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也是属于这样的人。观看,察觉、动情,却没有积极的行动。并非对于世间的苦痛和变动冷感,而是一种事不关己的态度,一种防卫和懒散的心理,一种顾全自己,不愿干涉徒增困扰。这都是藉口,他对自己说。很有可能,在自己心里住着的,并不是滚烫热情的良善,而是冷冷冰冰的自我主义:莫名的优越感,道德虚假,自利自满的野兽,迷失在“拥有”的猎食中,向外界张开利牙,却在追逐和埋伏的过程里,不经意地咬住自己的灵魂。

  而在疼痛过后,一切便归于怅惘的、忘却的虚无。

  没有收获。

  他离开小巷,踏上百货公司的台阶。他没有走进去,他知道,像他这样穷酸模样的,拿着发票募集箱的学生,不过是徒增公司营运的困扰——妨碍观瞻、败坏客人的兴致、挡路。于是,他选择在外头游荡,而不是解雇籍故进入冷气的庇荫。他就这么站在离大门口一段距离的地方,双脚踏在红色的、排列整齐的瓷砖地上,戴着帽子,而阳光则闪亮了以红字印着宣传标语的绿背心。

  橱窗内,橱窗外,两种不同的环境,两种不同的心情。在美灿的灯火、整齐罗列的商品之间,他看见一张张笑脸,喜悦于物质,喜悦于许多人视为单纯娱乐的逛街。看看他们无忧无虑的样子,有多少人会想到未来呢?当摧毁幸福的车祸发生之前,尚未躺在病床上的她,脸上是否也挂着类似的笑容?当自己在此地反刍廉价的同情时,在宛若牢笼,关住身为人最后尊严的病房里,罗列着的是否不是单纯的睡眠,而是一只只受困潜水钟的蝴蝶?那陈腔滥调似的“把握当下”、“感恩惜福”等箴言,自己又何曾听进耳里?在烈日之下,他开始质疑命运的残酷,但一切终究在逐渐强烈的无奈催化下,升华成了一声微不足道的叹息。

  路过的女孩远远的、不经意似的瞥向他,掩着嘴,和同伴聊天,吃吃的轻笑。在她眼中,他或许是一个顶着大太阳闲晃的呆子吧!

  “同学,你好,对不起打扰你的工作了。我知道你们到处走来走去很辛苦,但是,对不起,在我们这边,任何的活动,包括募款,都必须事先申请。所以很抱歉必须请你离开建筑物…..是的,就是有铺瓷砖的部分,可是你们还是能在公司外围募发票,真的对不起,我知道你们的心地都很善良,但这是公司的规定,所以不得不麻烦你们……”

  他点点头,向那个中年的、一脸歉疚的警卫说了几句道歉和表示不在意的话,悄悄地退了出来。临走前他回头一瞥,一名和自己年龄相仿的青年就坐在梁柱旁的椅子上,好奇地看着他。而他,则轻轻地别过头。一滴汗流入他的眼眶,他眨了眨眼,将那咸而令人刺痛的液体排出。他晃了晃手中的箱子,稀少的发票撞击着空荡。他竟然夸张的希望,每一克的重量能够反复的积累、堆叠,渐渐拉斜他的肩膀。

  而头顶的阳光似乎显得更加热辣了。

评语:

  吴晟:作者因缘际会参与了慈善机构募集发票的志工经验,以写实风格、流畅文笔,冷静叙述所见所思。最可贵之处,在于从众人的冷漠以对、反思自己以往何尝不是如此事不关己?观察敏锐,思辨能力甚佳。

  简嫃:描写当志工募集发票之所见所思,以“托钵”为题甚佳,暗合题旨。全文结构谨然,分层叙述,极具论辩能力。行文之间,散发冷静且锐利的观察与思索,“小小的一张纸,能支撑多少生命:究竟在仪器之间留下来的,是生存下去的尊严抑或是一种残酷?”,处处可见佳句。创世基金会里的病人与熙攘人群形成对照,志工之热与路人之冷亦互相指涉,共构成一个社会两种面貌,允为杰作。

  侯文咏:为创世募发票,流畅的文笔,写实的心情,对照自己前后的行为,思索而不批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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