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说“国学”

  90年代以来,“国学热”在国内勃然而兴。传统典籍读本倍受青睐,“国学”刊物流行于市,“国学”丛书目不暇接,一些大学建立了国学研究机构、开设“国学概论”课程。从主流而言,这自然是研究传统文化的有益之举。如果对此稍加省思,也会发现其中不无遗憾,如“国学”概念,多数学者认为“国学”就是“中国的学术”或“中国传统学术”,但其内容仍缺乏明确界定,不无模糊之感。这里,追本溯源,回顾历史,或许不无裨益。

  “国学”兴起于本世纪初,大盛于二三十年代。许多卓有成就的国学家对此也未明确界定,仅依各自理解进行研究。钱穆说:“国学一名,前既无承,将来亦恐不立,特为一时代的名词。其范围所及,何者应列为国学,何者则否,实难判别。”(钱穆《国学概论·弁言》第1 页,商务印书馆1931年版)“国学”确是“一时代之名词”,产生于西学东渐、文化转型的历史时期。时过境迁,回顾此时“国学”的实际情形,仍不难发现其基本内涵和外延。

  我国古代所称“国学”,乃指“太学”,即国立学校,与近代概念绝然不同。秦汉以前,学术以“教”或“家”分类,而不称“学”。西汉末年,刘歆作《七略》,始称文学训诂研究为“小学”,于是有“学”之名,此后有了经学、玄学、理学,等等。近代意义上的“国学”源自日本。19世纪末,在西学和“欧化主义”刺激下,日本思想从世界文化格局中重识本国文化,出现了提倡“国粹”、“国学”的言论。对于中国文化,日本学术界也有不无贬义的“支那学”。这自然感染了处境相似的中国学人。1902年秋,流亡海外的梁启超曾与黄遵宪等人商议,在日本创办《国学报》。黄氏主张先作“国学史”。由于黄的意见,梁启超放弃了创办《国学报》的设想。

  此时力倡“国学”者还是国粹派。1904年,邓实在上海的《政艺通报》第3期发表《国学保存论》,论述了保存“国学”的重要性。次年1、2月间,邓实、黄节等人在上海成立了国学保存会,以“研究国学,保存国粹”为宗旨,发行《政艺通报》、《国粹学报》。参加者多为中国同盟会会员或倾向革命的知识分子。“国学”、“国粹”两词难分轩轾,都流行于20世纪初年,蕴含爱中知识分子文化反思的意义。他们把文化传统冠之以“国”,包含了深厚的爱国情结。当然,两者内涵不无差异。“国粹”以“国学”为依托,而“国学”更为宽泛。一般来说,“国粹”的重心在“粹”,不无保守色彩,以国粹派为代表;“国学”的实质在“学”,没有明确的思想倾向,论者包括国粹派及其以外的许多学者。

  关于“国学”的定义,1906年,邓实在《国粹学报》撰文说:“国学者何?一国所有之学也。有地而人生其上,因以成国焉,有其国者有其学。学也者,学其一国之学以为国用,而自治其一国也。”(邓实《国学讲习记》,《国粹学报》第19期)他强调了国学的致用性,又把“国学”当作“一国所有之学”,概念较为宽泛。事实上,“国学”一词泛指中国传统学术,外延则因语境变化而有差异。他们有时凸显诸子学,有时重视经学,却始终未以儒学或经学代替国学,而是以经、史、子、集为基本内容。国粹派学术重镇刘师培较重视儒学,也没有以儒学代替国学。他的《国学发微》没有界定“国学”,重点分析儒学的流变,也涉及子学。这与邓实强调“孔子之学固国学,而诸子亦国学”的主张基本一致(邓实《古学复兴论》,《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 卷上册,第59页,三联书店,1963年)。最有影响的国学大师章太炎也不例外。

  国学保存会成立时,章太炎正系狱上海西牢,没有参与其事。然而,他是国学保存会及国粹派的思想领袖。因此,他的“国学”概念颇具代表性。他一生多次讲演“国学”,而较系统、重要的讲学则有三次:

  1906年,章太炎出狱东渡,鼓吹反满革命,又注重研究国学、发扬国粹。是年9月,留日青年成立国学讲习会,公认章氏为“国学界之泰斗”,请其讲授国学。他们宣布讲授内容“一,中国语言文字制作之原;一,典章制度所以设施之旨趣;一,古来人物事迹之可为法式者。”此外,“先生治佛学尤精,谓将由佛学易天下,临讲之目,此亦要点”(国学讲习会发起人《国学讲习会序》,《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2 卷上册,第501-502页)。可见,章氏所讲“国学”主要是语言文字、典章制度和历史(章太炎认为“国粹”“可分三项:一是语言文字,二典章制度,三是人物事迹”。见1906年7月15日《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章太炎政论选集》上册第276页。可见,此时,章氏“国学”、“国粹”概念基本相同)。他把经、史、子、集研究包括于“国学”之内,尤重阐明治学途径。1922年4至6月间,章太炎在上海讲“国学大概”和“国学派别”10次。每次听讲者数百人至数十人不等,报纸广为宣传,形成章氏第二次讲学高潮。讲学内容由曹聚仁记录整理成《国学概论》一书,涉及经、史、子、集,但以经、子为主,此书“概论”部分阐明作者有关“国学”的几个见解。此书第二部分讲“国学之派别”,其中“经学之派别”以古文经学为主,“哲学之派别”以先秦诸子和后世儒学为重点,“文学之派别”则述历代文学成就(章太炎《国学概论》,曹聚仁整理、汤志钧导读,上海古籍出版社出1997年)。1934年,章太炎在苏州创办章氏国学讲习会,所讲内容最为丰富、系统,体现其晚年的学术总结。讲稿后经多人整理出版。这部讲稿约16万余字,比以前的《国故论衡》、《国学概论》篇幅为多。全稿共分“小学略说”、“经学略说”、“史学略说”、“诸子略说”、“文学略说”5部分。他在重视传统学术方法(如文字学)的同时,仍以传统的经、史、子、集为“国学”中心内容。这反应了晚清“国学”概念的主流。

  “五四”以后,“整理国故”风行一时。“国故学”一词流行开来,大有取代“国学”之势。“五四”知识分子的思想观念与国粹派差异甚大,编成《国故学讨论集》的许啸天说:“‘国故学’三个字,还算是近来比较的头脑清晰的人所发明的。有的称‘国学’,有的称‘旧学’,有的称‘国粹学’。”(《国故学讨论集新序》第3页,《国故学讨论集》第1集,群学社1927年版)

  何谓“国故学”?吴文祺认为应区分“国故学”与“国故”,“国故”是材料,而“国故学”是一种科学。“用分析综合比较种种方法,去整理中国的国故的学问,叫做国故学”(吴文祺《重新估定国故学之价值》,《国故学讨论集》第1集,第41页)。他们所谓“国故”是指包括经、史、子、集在内的整个传统学术本身。而“国故学”则是对其进行客观的研究、阐述。因而,曹聚仁承认,“习常之目‘国故’殆和畴昔所谓‘中学’‘国学’者同其内包外延”(曹聚仁《国故学之意义与价值》,《国故学讨论集》第1集,第60-65页)。事实上,传统学术本身也包含历代对前人的“研究”,“国故学”一词凸显“研究”“整理”,只是强调了对传统糟粕的扬弃。“国学”继承考据、训诂、校注等传统方法,又汲取西学,注重实证研究。“国故学”也是如此。质言之,“国故学”、“国学”的基本内容和研究方法并无大异,主要歧异在于思想观念,即以何种态度对待、研究传统学术。大体而言,“五四”知识分子较之晚清一代更注意清理传统学术的糟粕。少数人以“国故学”为标帜,主要是显示与旧式学者的思想区别。

  事实上,名词并不能标示思想区别。“五四”时期的“旧派”“新派”国学家都使用了“国故”一词。1919年初,新旧文化激烈交锋之时,北大较保守的学者创办《国故》月刊以“昌明中国故有之学术”。在此背景下,毛子水、傅斯年在《新潮》杂志撰文,针对“抱残守缺”“追摹国故”的倾向而提出用科学的态度和方法“整理国故”。这玫看法得到胡适等人的支持。所谓“整理”,并非限于考证、训诂,还包括了评判价值、探寻因果。他们既以现代观念以掘、阐扬古学,又强调清理“国渣”,打倒“偶像”。顾颉刚在《古史辨》第四册序言中指出:“我们古史里藏着许多偶像。”帝系代表种族的偶像,王制为政治的偶像,道统为伦理的偶像,经学为学术的偶像。研究古史就是要打破这些偶像,“使他们各回复其历史的地位”(顾颉刚《序》,罗根泽编《古史辨》第4册,第13页。朴社1930年版,上海书店《民国丛书》第4编影印本)。“整理国故”打上新文化烙印。

  “国故学”流行之时,“国学”一词并未消失。“整理国故”的提倡者、研究者往往是两者并用,互相替代。胡适说:“‘国学’在我们眼里,只是‘国故学’和缩写。中国的一切过去的文化 历史,都是我们的‘国故’;研究这一切过去的历史文化的学问,就是‘国故学’,省称‘国学’。”(胡适《〈国学季刊〉发刊宣言》,张若英编《中国新文学运动史资料》第195页,光明书局1934年版)随着“五四”新文化浪潮低落,“国学”一词在30年代得到普遍承认和运用,“国故学”则消声匿迹。

  二三十年代,“国学”一词没有权威定义,“国学”本身却已长足发展。“整理国故”声势所及,国学研究机构和刊物雨后春笋般地出现 。随着中西学术融合的进一步深入,一些大学的国学门或国学研究所涉及四部之外的艺术、考古等, 但一般还是把“国学”解释为“中国传统的学术”,主要内容仍是经、史、子、集。在清华国学研究院,吴宓认为,“所谓国学者,乃指中国学术文化之全体而言。”梁启超、王国维等指导学生所写的论文却不出经、史、子、集范围。有人指出:“关于‘国学’的书籍虽称‘浩如烟海’……直到今日,经、史、子、集的四分制,还在广多的应用。这种分类法,在现代目录家看来,自然是毫无意义。但在一般研究‘国学’的人,却还以为没有打破的必要,因为有他的历史的意义和价值的存在。”(谭正璧编《国学概论讲话》第9页,光明书局1934年版)

  民国年间出版大量名不“国学”的书籍,具体分类或有差异,却基本没有离开经、史、子、集四门学术中心。马瀛编的《国学概论》,分为经学、哲学(包括诸子学、理学、佛学)、史学、文学、其他学术等 5大部分(马瀛编《国学概论》第19页,大华书局1934年版)。众多国学普及读物也不例外。蒋梅笙所著《国学入门》,共分12章,其标题为:经学、诸子学、秦之反经学、两汉传经学、汉末之新学说、魏晋玄学、南北朝隋唐之经学佛学、宋明理学、清代考证学、史学大略、文学大略、最近学术思想(蒋梅笙《国学入门》第2-3页,正中书局1934年版)。张振镛编的《国学常识答问》(商务印书馆1935年版),全书分文字学、经学、子学、史学(附地理学)、理学、诗歌、文章、词曲、小说戏曲等 9部分;李冷衷编的《国学常识述要》“分类悉从四部,间有出人,亦能顺序以求”(李冷衷编述《国学常识述要》第1页,北京书局1934年印刷);上海大东书局出版的“国学常识”丛书,共有小学、经学、史学、文学、词学、音韵、理学、子学、诗学、说部等10种。

  20年代以后,京、沪等 地出版了十数种以“国学”为名的期刊。如北大的《国故》、《国学季刊》、《国学月刊》、《国学周刊》;北京述学社的《国学月报》;清华学校研究院的《国学论丛》;北平中国大学的《国学丛编》等。在上海,有国学昌明社的《国学杂志》;国学研究会的《国学辑林》;大东书局出版的《国学月刊》等。京、沪之外,以宋育仁为会长的四川国学会在20年代初印行《国学月刊》;南京东南大学、南京高师的国学研究会出版了《国学丛刊》;厦门大学有《国学专刊》; 至30年代,江苏的苏州、无锡等中小城市也有国学机构和刊物。

 这些刊物思想倾向不同,以经、史、子、集为学术重心的面貌则无大异。上海大东书局的《国学月刊》,英文名为Sinologists’Monthly,本意泛指整理个“中国学”或“汉学”。然而,该刊发表的论著仍不出四部范围。北大的《国学季刊》虽刊载与“国学”相关的东方语言、印度宗教哲学内容,重心仍在“四部”。福建的《国学专刊》、成都的《国学月刊》与此类似。南的《国学丛刊》第二期发下陆续刊发小学、经学、诸子、史学、文学等专号。另一方面,30年代以后,“国学”概念也出现“泛化”情形,有些研究机构或刊物甚至把西学门类纳入“国学”。这已背离“中国传统学术”的实质,最终使“国学”分解于现代学术门类之中。除了学术转型、发展的因素之外,概念“泛化”一定程度导致“国学”的解体或消亡。而继续存在的无锡国学专门学校、章氏国学讲习会仍以四部为重心。

  综上所述,尽管人们的认识不同,但20世纪早期“国学”的实质和基本内涵并无根本改变。它不是漫无边际,而是指中国传统学术,主要研究内容则是源远流长的经、史、子、集。无论采取考证训释的传统方法,还是采纳西方思想和方法,都与“国学”没有冲突。但如果完全背离其本质和重心,则必然导致“国学”消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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