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貌深衷——李清照《如梦令》再读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这是宋代女词人李清照的一首小令,自其诞生日起至今,历来为人称赏,论者甚多,今又拈出,实有班门弄斧之嫌。

  惜花伤春确为此首小词透辟出来的情愫,也为历来论者所共道。文人伤春,自古而然。唐孟浩然诗云:“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此乃妇孺皆知,童叟能诵的千古名篇。词学家唐圭璋将此篇小令与《春晓》比较说:“二人时代虽不同,诗与词体格虽不同,朴素与凝炼之表现手法虽不同,但二人爱花心灵之美则完全一致,宜乎并垂不朽云。”[1]唐老谓二人虽时代相隔,手法各异,而真性情契合,这种感动人心的真性情恰是两篇作品俱为不朽作品之因。唐老着重从二者之共性谈及,慧眼独具。我想若从深度着眼,则此首小令实非孟诗堪比。

  《草堂诗余别录》云此词:“结句尤为委曲精工,含蓄无穷之意焉。”[2]《云韶集》云:“只数语中层次曲折有味。世徒称其‘绿肥红瘦’一语,尤是皮相。”[2]《蓼园词选》云:“按一问极有情,答似依旧,答得极淡,跌出‘知否’二句来,而‘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却又妙在含蓄。短幅中藏无限曲折,自是圣于词者。”[2]以上论者所论可谓得此词之精髓,都指出此词“曲”的特质。而时人鉴赏此词,多未有在“曲”上下功夫,往往数语带过,故本篇欲从词意之“曲”入手,以期有所得。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对于首二句,论者往往言之泛泛。记得少时初读此词便觉奇怪:“这个女词人居然饮酒?”后陆续接触易安词,便知易安嗜酒,她的好多词可以为证。“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如梦令》)“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醉花阴》)“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凤凰台上忆吹箫》)“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声声慢》)易安不似妇人,倒似刘伶、陶潜之弟子,于此可见女词人真率自然的个性,有着敏感的对自然感悟的心灵。词中云“残酒”,能“残”就是饮得不少,为何饮这么多酒?要么心情舒畅,要么心情不佳,就此词而言,似后者无疑。为何心情不佳,只能是“雨疏风骤”了,词人心情因屋外风雨交加而不佳。一夜风雨,百花凋零,春日也将随风雨而逝,词人对此已心知肚明,故生伤感意绪,故欲多饮浓睡忘却风雨,忘却因风雨而生的愁绪。其实“浓睡”云云,只是虚语,若非如此,既多饮“浓睡”又何以知“雨疏风骤”?若清晨因风雨声乍醒,又何能谓“昨夜”?故此二句中已曲折道出词人心中愁情。

  在读到“试问”时,此处又有“曲折”。有论者以为因酒尚未醒彻,不能起来观看,只有“试问”。此解不妥。若处于病酒昏昏不醒的状态,又怎能道出“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这分明是意识完全清醒下的话语。故“试问”处有“曲折”,其实“试问”乃是明知故问,并非真的不知道而问。并且“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也不是词人亲眼看见海棠花落才发之语。其实她的心中早有“绿肥红瘦”之念,故云“应是”,这正是黄蓼园所言“一问极有情”之原因所在。所以当侍女答曰“海棠依旧”时,词人用了个“却”字表转折,表示与自己早已成熟在心的念头相异。有情之问,无情之答,或许词人希望侍女也能答曰海棠零落作为知音之语,但是侍女淡淡答语让词人希望落空,只能自云“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绿肥红瘦”无限凄婉,含意隽永,融情与景,刻画了生动的意象。《草堂诗余隽卷二》评其为“语新意隽,更有丰情。”[2]“绿肥红瘦”已非仅言落红绿叶,仅言春之将逝,其所言在于“惜人”。词人惜己之青春之逝。“岁岁年年花相似,年年岁岁人不同”,正所谓春去春会再来,花谢花会再开,然而美好的青春时光逝去就将永远不再回来,这也是凄婉之因。词人所写又不仅是个人一己之情感,而是具有人生哲理意义思索的内涵,所以千古而下,动人心扉。

  清人沈祥龙《论词随笔》云:“词贵愈转愈深。”[3]这正是这首词制胜之处,易安这首小词虽短短三十余字,着语浅近淡泊,却包蕴了极大的情感容量,词人情感也在曲折跌宕中愈加深化,丰满含蓄。短短小令,有如此功力,谓其“圣于词者”不为过也。

参考文献:

[1]唐圭璋《读李清照词札记》,载《李清照研究论文选》,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

[2]王仲闻《李清照集校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版。

[3]唐圭璋编《词话丛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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