蒋寅:有声有光的流星——悼张晖

  四点十五分,随着显示屏上张晖的心率由一百二十九急遽降到零,这颗年轻心脏的跳动永远停留在2013年3月15日。本所十多位年轻同事围守在病榻前,眼睁睁看着他离我们而去。虽然医学已过早地判断,白血病和脑出血交侵的他已无生还之望,但我们还是祈祷死神晚一刻来临,让温度在年轻的身躯上多一刻停留。泪水写满每一张面孔。刚出的新著《无声无光集》仿佛是一个谶言,他竟这么无声无息地去了,甚至没有给这些熟悉的面孔留下一丝忧伤的笑容。

  讣闻传出,电话频响,没有人愿意相信这是事实。但4月1日毕竟还太遥远。那个大家认识的张晖,年少有成的张晖,真的走了,真的走了!得年不足三十六岁。

  三十六岁,在自然科学家或许已臻创造力的顶峰,在围棋国手或许已力不从心,但在人文学者,这才是创造力燃烧的开始啊!难道真是天妒英才,予其慧心,予其灵性,便吝不与其年了么?苍天呀,我问你!

  放眼今日学界,张晖可说是罕见的少年有成的学人,读本科即撰著《龙榆生年谱》版行于世,见称于前辈。先后在南京大学、香港科技大学获得文学硕士、博士学位,又到台湾“中央研究院”做博士后研究。十年间出版独著四种,合著一种,编纂、整理文献六种,身后留下两种书稿《易代之悲:钱澄之的诗》、《帝国的流亡——南明诗歌与战乱》——短短十多年的学术青春,竟结出如此丰硕的果实!治学领域涉及清代词学、批评史、近代学术史和南明诗歌,我每读他的论著,都不能不深感,后生可畏。

  是啊,以张晖的笃学、勤奋兼颖悟,大器何待晚成?鹏翼初展,虽毛羽未丰,但抟扶摇而薄九万,已是指顾间的事。所内所外的前辈、同侪,也无不期以远大。但万恶的病魔却悄然吞噬了他的生命。仅仅是病魔么?

  在张晖弥留之际,我赶到监护室,夫人张霖呜咽着说:“蒋老师,张晖是你带他到文学所的,可他没实现你的期望。”我黯然无语,泪水夺眶而出。是的,是我将他引进文学所,到今天只能说是个九州之铁难铸的大错!

  想当初他来所里咨询我工作的事,人大文学院的聘用正等待着他,我极力劝说他来文学所工作,认为这里更有利于他学术的发展。他信任了我,面试以出色的表现获得学术委员会的肯定,进入古代文学研究室工作。但结果,随之而来的境遇,是文学所每个年轻学者都经历过的,薪水低,评职称难,各方面待遇差……张晖同样经受着多重压力,而最不思议的是,凭他这么卓异的学行,这么丰富的成果,居然博士毕业六年才晋升副研究员,而他从前的同学都有当上教授的!

  几年来,张晖一直承受着经济和职称的双重压力,这我很清楚。虽然他从没在我面前流露过,但我以自己的经历感同身受,时常也宽慰他,一如我宽慰其他年轻的同事。但我不能不自问,我将他引进这个自诩为“国家队”的科研机构,我能给他什么待遇?让他有什么良好的发展?要说国家队,文学所,古代文学研究室,都是中国乒乓球队的水平,不是足球队的水平。但我们有国乒的待遇吗?难道就因为我们是国家队,比谁都强,就只能享受比省队、县队都次的待遇?

  张晖终究走了,留下两岁的幼儿,留下老而无养的双亲,留下不知其数的草稿和资料,无声无息地走了。

  面对永远沉默的张晖,群起的恸哭,是物伤其类的痛惜,也是反躬自悼的悲哀!我,一个一日长乎尔的老同事,一个无能为力的室主任,拿什么回答你们的哭声?当第二个张晖倒下时,我还有什么脸面站在旁边,眼睁睁看着他生命之火一分一秒地熄灭!邻床的亲属低声议论:“真可怜,才三十几岁,写过几本书哩!”如果他们知道,这年轻人是承受着多大的压力,积劳成疾,用青春的血汗著成那几本书,就更不知道会怎么想了。普通人也会有朴素的感觉,并不需要有文化才能理解。

  几天来,我眼前一直晃动着张晖的面容。躺在床上,几年相处的记忆,点点滴滴都浮现出来,难以入眠。因为张晖的硕士导师张宏生先生是我同级师兄,张晖尊我为师,但我却从来视他为畏友。他的研究计划和设想都同我谈过,新著出版也都送给我看。我常会从他的身上看到自己的过去,但他却不能从我身上看到自己的未来了。不久前,偶然闲谈,他说,写完《帝国的流亡》后,接着就写《帝国的风景》,下面再做什么还没想好,我顺口说:“可做《帝国的记忆》呀。那‘二之’先生,钱澄之、王夫之,不是现成的材料么?”他喜形于色,连说好、好,写成个“帝国三书”,或者叫“帝国三部曲”!那眉飞色舞的神情还历历在目,但“帝国”的风景与记忆已永远成为绝响。

  虽说张晖同我也很亲近,但我从来没问过他的家庭情况,只知道是崇明人。他的文雅气质,让我一直以为他出生于书香之家。直到在医院见他尊人,才知道出身于农村家庭。这倒让我明白,何以他的气质,文雅中又透着一种淳朴。七年就读于南京大学,四年留学于香港科技大学,受过都市时尚文化的熏陶,却仍保持着乡土的淳和,这就是张晖给人的感觉,朴实厚道,但决不乏灵气,爽朗中略带一点腼腆。这种气质对女性似乎很有吸引力,我曾听本所的年轻女同事说,她们理想的结婚对象就是张晖这样的。乍听之下我有点惊异,因为从男性的眼光看,张晖既不能说是美男子,离英俊潇洒也是有点距离。但仔细想来,张晖给人的感觉是那么稳重可靠,却又毫不呆板,一如他的文字,平实畅达而有见解,有内涵。这样的男子,为女性所钟情是很自然的。可是,就是这样一个大家都喜欢的年轻人,竟一朝弃我们而去!让我们在感叹生命之脆弱的同时,更仔细地审视自身及所属群体的命运,仿佛有人在我们耳边低语:谁是下一个?

  我不想如此悲哀地思想未来,更不想对我年轻的同事说,张晖就是你们的殷鉴。但我有什么可以安慰他们,说你们不会和张晖一样,不会是天际瞬间闪过的流星?我只有以个人的价值观,在内心悄悄地说,流行的光焰虽然短暂,也强似黯淡得几乎失去存在感的恒星。这只是很自私的想法,决不敢说给孤儿寡母听。

  直到写下这些文字,我都不知道这篇浸满泪水和怀念的文字,标题是什么。偶然看到同事施爱东发的微博,跟帖提到张晖新著《无声无光集》自序说:“正是书中这些有声有光的人与文,陪我度过了无声无光的夜与昼。”

  于是我在此一字一字地键入——

  有 声 有 光 的 流 星

  2013年3月18日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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