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关《人间词话》(六十四则)的几个疑问

  王静安先生无疑是我国文化史上的一位大家,一位学识宏博、成就突出、影响深远的国学大师。 作为中国近代著名学者,观堂先生从事文史哲治学数十载,是我国近代以来最早运用西方哲学、美学、文学观点和方法剖析评论中国古典文学的开风气者,又是中国史学史上将历史学与考古学相结合的开创者,确立了较系统的近代标准和方法。这位集史学家、文学家、美学家、考古学家、词学家、金石学家和翻译理论家于一身的学者,被誉为“中国近三百年来学术的结束人,最近八十年来学术的开创者”。被梁启超赞为“不独为中国所有而为全世界之所有之学人”,而郭沫若先生则评价他“留给我们的是他知识的产物,那好像一座崔嵬的楼阁,在几千年的旧学城垒上,灿然放出了一段异样的光辉”。王国维先生是我最为憧憬的大师之一,故在文首拿此篇幅介绍这位本已家喻户晓的人物,实想以此表达我对先生的崇敬之情而已。

  他的代表作之一《人间词话》(六十四则本),是我国词学批评史上的力作,篇幅不长,却有着许多启人心智的观点。这种为文言简意赅、思考深入透彻的作风深值我辈的学习。但即便是这样一部历来为人称颂的著作,亦有其短处,诸如一些混淆文字运用上的有失偏颇之处,前辈学人已经几近完全指出,此文不在陈述。下面将针对我在读书过程中遇到的几点疑问做一些粗浅的探讨。年少无识,才学鄙陋,阅历无多思考又不够成熟,谬误之处万望方家批评指出。

  一、“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之说。在第一七则中,先生指出“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我以为,“主观之诗人”不应“不多阅世”,甚至要比客观之诗人更多的阅世。前人对此亦曾有过一定论述,我想在此做一点补充。诗人不阅世,只是闭门造车,和一些初优秀的作品?诗仙李白,诗圣杜甫能够写出流传千古的光辉篇章,固然与他们的天赋才情、博学多识有相当的关系,但如果他们不是在追求功利的现实生活中郁郁不得意,屡遭人言所陷,在潦倒中遍览祖国名山大川,料想他们是很难写出那么为人喜爱的诗篇的;即如李后主词,也是在国亡北狩之后才变得“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变伶工之词而为士大夫之词”的。观堂先生所以认为主观之诗人不当多阅世,其中一点是为了保持诗人的“情之真切与纯粹”,担心诗人被世俗所污染同化。他还提到:“文学中有二原质焉:曰景,曰情。前者以描写自然及人生之事实为主,后者则吾人对此种之精神的态度也。故前者客观的,后者主观的也;前者知识的,后者感情的也。”(《文学小言》)文学反映生活,反映人生,你不去多多地阅世,哪有好的素材供你创作呢?我国文联、作协的作家们不是就要时而地去“体验生活”吗?生活之真与感情之真并不存在很大的矛盾。文学作品(当然包括诗歌)不论写什么,归根到底无非是作家所经历的和感受的人生,无不是作家心灵世界观的呈现。多阅世,多体味人生之艰难与生存之不易,可能会让一些“作家”“诗人”失去原来的秉性,丢弃本身的道德选择,但这又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呢?这正是一个淘汰“伪诗人”的过程,而真正优秀的诗人则会在这里保留下来,创造辉煌,症所谓“真金不怕火炼”也。真性情的诗人只能是愈磨愈坚韧,愈炼愈纯真。一些伟大的“主观之诗人”。其可贵之处正在于能够阅世既深仍不失其情之真。因此我更加相信,不管是主观之诗人还是客观之诗人,都要积极主动地去多阅世,在阅世中做到“出污泥而不染”,在阅世中培养更加坚固的真诚品格和率真感情。

  二、对冯延巳词的过誉。我们可以发现,观堂先生对冯词是很喜欢的,词话中多处涉及其词,难免以个人之主观喜好对其词做了夸大的评说。在第十一、十二、十九、二十、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二十五等八则中提到了冯词,并对其大加赞赏。如在第十一则中说“张皋文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余谓此四字唯冯正中足以当之。”在第十九则中又说“冯正中词虽不失五代风格,而堂庑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与中、后二主词皆在《花间》范围之外,宜《花间集》中不登其只字也。”对冯词之爱溢于言表,可见一斑。冯词真有先生说的这么好么?我不敢苟同。拿“深美闳约”一点来说,即有过之。“深美闳约”当指词章美丽二不失深意,意境宏大却又能简约,这代表的是一种意味蕴藉、气势不凡的境界。冯词词章美则美矣,“深意”却并无多少。冯延巳虽处于一个社会动荡的年代,也曾屡遭馋毁,但毕竟有中主李璟的庇护,位居高位而未曾受到多少实际的迫害,词作也没有太深的含意,真正的“不失五代风格”。先生可能鉴于冯词不像温词那样雕琢词句,而是出语自然清新而又比较含蓄,少了几分脂粉气,多了几分对人物内心愁结的深切体验与表现,并从中流露了一二对政治的关心乃至忧患,从而“越过温词向新的境界发展”了。我承认,冯词多少已经具备了一些由婉约风格向劲健明朗转变的标志,但离“开北宋一代风气”还有相当的距离。真正开北宋词坛风气的是晏殊、欧阳修、范仲淹、张先等人,其中尤以柳永为最;至于豪放的始祖,冯词就更算不上了,那是北宋文坛既欧阳修之后的领袖苏轼。关于此点的论述可参阅袁行霈主编的《中国文学史》第三卷第八编第一章北宋初期文学。在此不再赘述。

  三、“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与“宏壮”和“优美”的对等关系。在开篇第四则中,先生就论述说“无我之境,人惟于静中得之。有我之境,于由动之静时得之。故一优美,一宏壮也。”我的理解是先生将“无我之境”与“优美”,“有我之境”与“宏壮”对等了。理解可能有误,但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感觉不能接受。“有我之境”就一定宏壮吗?“无我之境”就一定优美吗?举个例子来说,贾岛的“僧敲月下门”是“有我之境”,但也很优美;李白的“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从某个角度而言是“无我之境”,却也很宏壮。故有我之境和无我之境与宏壮优美实难以划等号也。其实,“宏壮”与“优美”是文学中的两个审美范畴,在我国一般谓之“壮美与柔美”,而在西方一般谓之“崇高与滑稽(或优美)”。按照裴斐先生的理论是“主客观的对立产生壮美,主客观的和谐产生优美”,我以为是很有创建的一个美学观点。壮美与优美之别,不再有我无我,而全在心境,在于主观之我与客观之物之间的关系。陶渊明与周围之景达到了和谐的程度,故而给人的感觉是“优美”的;“泪眼问花花不语,乱红飞过秋千去”,“可堪孤馆闭春寒,杜鹃声里斜阳暮”,是人之主观感情与客观之景并非深深地对立,之所以有“宏壮”之感,原因全在于词人自身之思想感情也。

  四、词忌用替代字。在第三十四则中,先生说道“词忌用替代字。美成《解语花》之“桂华流瓦”,境界极妙,惜以“桂华”二字代“月”耳。梦窗以下,则用代字更多。其所以然者,非意不足,则语不妙也。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此少游之“小楼连苑,绣毂雕鞍”所以为东坡所讥也。”并在接下来的地三十五则中进一步解释道:“沈伯时《乐府指迷》云:“说桃不可直说破,‘桃’,须用‘红雨’、‘刘郎’等字;说柳不可直说破‘柳’,须用‘章台’、‘霸岸’等字。”若惟恐人不用代字者。果以是为工,则古今类书具在,又安用词为耶?宜其为《提要》所讥也。”我以为不然。用替代字很多时候可以产生非常好甚至是意想不到的效果,其作用跟隶事用典有一定的可比之处。东坡讥笑秦观一是出于《吹剑三录》一书。学士本意并非讥其用替代字,只是批评他用这么多的字只是表达了“一个人骑马从楼前走过”这么一个简单的意思,而且用字生僻,不易理解。我以为,学士之言亦非全对。用这样的替代字,实在是表达了另一番趣味,这也在某个侧面区分了民间俗词与文人词。当然,如果用更加简洁明快的字来替代生僻之字,效果会更好。欧阳永叔“人间自是有情痴,此恨不关风与月”,“直须看尽洛城花,始与东风容易别”,莫不是一东风代指“春天”?“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车系在谁家树”寒食、香车难道无所指代?故我以为,作词还是作文,用一些替代的字句,不应受到指责,只要用的好,用的恰到好处就行,这实在是一件无可非议的事情。

  以上便是我的一点不成熟的看法了,仅仅是我个人的想法,其中瑕疵,还望行家指正。

  文末再说一点题外话,俞平伯先生曾经说过:“王国维《人间词话》,标举境界,持平入妙,铢两悉称,良无间然”。我以为这个评价是很中肯的。先生是很有科学头脑的人;学贯中西,做学问实求是,不为成见所囿,“能发前人所未发,言腐儒所不敢言”的品格,是当今学界尤其(很紧迫)需要的。尽管上面我提了几点跟先生相左的意见,但我对先生百分之九十九的观点是非常赞成的,对先生的学品与人品更是佩服之至。我当以先生为榜样,全身为学,虽无先生之才,但经一番努力,我想自己也会取得哪怕是一丁点的成就的。

  再次向先生致以敬意!(作者单位: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2006级中文3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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