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盾

《核盾》

作  者:何亮 著
出 版 社:解放军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1月第1版
书  号:978-7-5033-2457-4
定  价:¥23.00 元


  接下来,兰谷先后发生了两件事,也给我们这些大学生干部上了一课。就觉得自己真不该有什么好抱怨的,而是得反省一下自身才对。

  一件是从H部队下发的批评通报中听到的,跟骑兵队和邵勇队长本人有关。

  我们下火车时遇到了邵队长和他的一帮骑兵,把许秀玉兴奋得直嚷嚷,在卡车上时还追问李副处长我们部队怎么还会有骑兵,李副处长说这些骑兵是用来巡逻的,“我们的院子很大”。我们还以为是开玩笑,当然来到兰谷后我已听肖班长讲过,知道这不是玩笑了。H部队的 “院子”确实很大,数百平方公里的地盘都被划成了军事禁区,边缘地带不是高山就是河谷,基本没有路,再好的越野车也开不过去,只能由骑兵来巡逻。于是由兰州军区某骑兵师调来一部分骑兵骨干和军马组成了骑兵队,由原H部队军务处参谋邵勇当了首任队长。邵队长当年在四野打仗时就当过纵队首长的警卫员、通信员,骑马水平一流,再调皮的马到他手里,也只有乖乖听话的份儿。我们在车站遇上他时,他是带了些兵到宁夏那面去接回一批新入伍的军马,这批马接来后,骑兵队编制的一百二十匹马就配齐了。

  事情发生在供应军马的“马粮”上。军马像士兵一样,一旦服役在编,就由后勤军需部门定量供给粮秣。马粮通常也是“粗细搭配”,“细粮”为黑豆、玉米、燕麦麸子,“粗粮”就是秸秆和干草了。那时正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虽然人都吃不饱饭,军马的粮草供应却一点儿都没少。邵队长眼看着手下一百多号官兵因为巡逻值勤的任务量太大,靠那点儿伙食定量远远不够吃,有的人已经因为饥饿出现浮肿,上马都困难,就问司务长还有啥办法没有,咋解决这个问题。司务长想了想说,办法倒有一个,只不过……也不是太合适。邵队长说你别吞吞吐吐的,说出来我听听!司务长就说他发现那些充作马粮的燕麦麸子,好像在磨面的时候没磨太细,过箩也过得比较粗,上头还带了不少面粉。若是把这些燕麦麸子再过上两遍细箩,应该能筛出些燕麦粉来,积少成多,就能补充一点战士口粮。邵队长听到竟是在马粮上头打主意,觉得确实有点不合适,挠着脑袋就犯起了犹豫。但思忖再三他还是同意了,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好办法。他心疼军马,更心疼他的兵,毕竟人比马金贵,总不能让战士们饿出毛病来,那样还怎么巡逻,又怎么照顾这些马儿呢。同时他也让兵们一有空就去多割些草补充马料,尽量保证让军马不减膘。

  消息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被上级知道了。后勤军需处和司令部直工处专门派人来调查,邵队长也没啥好瞒的,只是说这里面没司务长什么事儿,指导员也不知情,把责任全都揽在自己身上。结果他被定了个罪名叫“克扣马粮”,——虽然动机上情有可原,但做法绝对是违规的,故给了他一个党内警告处分,由部队政治部专门发通报批评。

  我在这通报的背后看到的却是骑兵队的官兵竟如此艰苦。他们承担了这么繁重的任务,却连肚子都填不饱,以至于让邵队长不得不出此下策,以马粮为大家充饥。相比之下我们在警卫连条件够好了,警卫连因为住的比较集中,营房周边有自己的大片菜地,土豆萝卜没少收,还养了些猪,除了馒头蒸得发粘(却不是炊事员的错),伙食已经很不错了。

  要说有想法,骑兵队的官兵不是更该有想法么?很难想象当骑兵的也吃不肚子,以及人饿到浮肿是个啥样子。可是他们从未放弃自己的职责,也从未听他们有过抱怨,而是强撑着也要坚持昼夜巡逻,以至于竟让邵勇队长,让这位堂堂的战斗英雄,迫不得已而犯下如此“错误”。我对邵勇队长和骑兵队的官兵充满了同情,内心也受到很大的触动,觉得自己真是有点“生在福中不知福”了。后来我听肖班长说,他的同年兵老乡有好几个在骑兵队,他们都很敬佩邵队长,认为这是位知兵爱兵的好领导,私下里颇为他鸣不平,而且这次事件过后他的威信反倒更高了。这让我感到一丝安慰,看来纪律是无情的,人心却是公平的。

  另一件事更让我们大家感到吃惊。尤其是我,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久久无法接受这样的现实——于晓阳牺牲了。工兵营战士于晓阳,爱打乒乓球的于晓阳,长得像个大孩子似的于晓阳,竟因为一个小小的意外事故突然牺牲了!

  他是在挖暖气沟时被山坡上滚落的一块石头砸了一下,当时没觉得有多重,被人搀扶着还能上车,准备送往部队机关医院。可是就这十几公里的山路竟没坚持下来,还在途中时人就昏迷了,到了医院虽经全力抢救却也是回天无力。原来他是被砸破了脾脏,造成腹腔内大出血。这种情形若能就近诊治,或是如果没经过山路的剧烈颠簸,都是可以救过来的。可是在这遥远的高原偏偏就没有这条件。一个如此年轻的生命就这样凋谢了。

  那天是个星期六,早饭后我还遇见过他,他约我星期天上午跟他“来两盘”,我也答应了。没想到当天下午却出了这事。

  不仅坑道里的塌方会死人。一次小小的意外,也照样可以夺人性命。因为这是在高原,是在兰谷。

  摆在食堂里的棺木,又少了一副。

  我终于决定不去找领导,而是和几位有点儿想法的同志聊了聊,算是相互打气吧。我说我相信H部队招我们来肯定是会有特殊需要的,时候未到罢了;我想那特殊需要应该不会是只让我们在这里站岗,也不会是去当工兵,要是那样的话随便从农村招些棒小伙儿不就行了,比我们要能干多了。而且话再说回来,就算是一时半会儿没有专业岗位,先做了别的,我们也得正确对待才是。看看那些那些不时减少又不断增添的棺木。看看那些牺牲的同志。也都是青春年华,也都有满腔的个人理想呢。

  冯兆锐、杨士杰、耿平山比较沉稳,对遇到的一切处之淡然,没流露过什么不满或浮躁。韩森和张金凯有点儿不太适应,时不时冒出些想法,有想法了就爱跟我叨叨几句,但我们交流过后就也比较一致了,即都认为只要坚持过这段时间,总会是“天生我才必有用”,我们一定会有所作为的。只有印家铭总是缓不过劲来,情绪低沉。他胃又不太好,吃蒸得不太熟的青稞面馒头不消化,总闹胃酸,夜里还经常失眠。身体状况反过来又严重影响心情,看什么都比较悲观。

  有一天早上,山里起了罕见的浓雾,能见度不足五十米,一片云雾茫茫天地相接的感觉。出完早操后印家铭就一直站在院子里没有进屋,我洗漱完了他还在外面。我问他在干什么,怎么还不回来洗漱,他才慢慢地踱回屋内,对我说:总算看不见那些讨厌的大山了!刚才这阵儿,我想象着是站在家乡的平原上,或者是茫茫大海的海边。我喜欢平原,喜欢大海,不喜欢山……

  末了又来了一句:“吴瀚啊,我还是有点儿后悔。后悔当时脑子一热,就来了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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